
我恳请你,读这篇小说之前,做一些准备动作──不,不是冲上一杯滚烫的 茉莉香片并小心别烫到嘴,那是张爱玲「第一炉香」要求读者的──,至于我的,抱歉可能要麻烦些,我恳请你放上一曲Stand by me,对,就是史蒂芬.金的同名原著拍成的电影,我要的就是电影里的那一首主题曲,坊间应该不难找到的,总之,不听是你的损失哦。那么,合作的读者,我们开始吧。
即使没看过原著没看过电影的你,应该也会立时被那个歌词叙事者小男生的口吻吸引住吧,一个无聊悠长的下午,他跟屁虫的尾随几个大男生去远处探险,因为据说那里有一具不明死因的男尸,他觉得又惊险又不大相信又拜托真到目击的那一刻不要吓得尿裤才好,于是他鼓足勇气反复立誓似的提醒自己:我不怕, 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只要你在我这一国,我他妈的一颗眼泪也不会掉! ……歌声渐行渐远,画面上渐趋清楚的是一个,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青春期的大女孩,或小女人,第一次的月经来潮并没有吓倒她,她正屏着气──全没留意客厅里传来的蜂王黑砂糖香皂的电视广告音乐──专心的把手探在裙下用力拉扯束在裙里的衬衫,直至确定镜中的自己胸脯又如小学时候一般平坦,她放心的冲出家门,仍没看一眼电视画面上的英伦口香糖广告,十六岁的甄妮穿著超短迷你裙,边舞边唱着「我的爱,我的爱,英伦心心口香糖……」 她跑到村口,冬天有阳光的礼拜六午后,河口沙洲鸟群似的群聚着十几二十名从兵役期年纪到国小一年级不等的男孩子,村口两尊不明用途的大石柱之间,凌空横扯出一条红布幅,上书「本村全体支持╳号候选人╳╳╳」,衬着蓝色的天空迎风猎猎作响,好象每隔几年总要张挂那么几天,她要到差不多二十年后,离她拥有公民投票权十几年以后,才百感交集回想起那情景,并初次投下与那红布条不同政党的一票。
她盘桓在他们周围,像一只外来的陌生的鸟,试图想加入他们,多想念与他们一起厮混扭打时的体温汗臭,乃至中饭吃得太饱所发自肺腑打的嗝儿味,江西人的阿丁的嗝味其实比四川人的培培要辛辣得多,浙江人的汪家小孩总是臭哄哄的糟白鱼、蒸臭豆腐味,广东人的雅雅和她哥哥们总是粥的酸酵味,很奇怪他们都绝口不说「稀饭」而说粥,爱吃「广柑」就是柳丁。更不要说张家莫家小孩山东人的臭蒜臭大葱和各种臭蘸酱的味道,孙家的北平妈妈会做各种面食点心,他们家小孩在外游荡总人手一种吃食,那个面香真引人发狂…… 可是半年多来不知哪里不对了,这些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的伙伴,真的是朝夕相处,像弟弟,就常在她家玩得忘了回家,就跟她们家小孩一起排排睡。毛毛还是她目睹着出生的,那时她跟好多大人小孩挤在毛毛家卧室门口看毛妈惨叫,那次毛毛哥哥得意得什么样子,恣意的严密挑选与他一国的才准进去观赏。还有大她一岁的阿三,她与他默默甜蜜的恋爱了快十年。还有大头,没有一次不与她大吵或大打出手收场的,不分敌友对她的态度变得说不上来的好奇怪。
她百思不得其解,自认做得无懈可击,好比她确信经血是有气味的,她便无时无刻不谨慎选择站在下风处,以防气味四散;好比她发现再无法阻止胸脯的日益隆起,痛哭之余日日展开与它的搏斗,偷过母亲的丝巾把它紧紧捆绑住,或衣服里多穿一件小学时的羊毛衫把它束得平平的,有一回厮打时被谁当胸撞了一记,当场迸出眼泪差点没痛晕过去;她甚至偷父亲的烟,跟他们一起抽,学他们边抽边藏烟的方法,以为因此取得了与他们共同犯罪的身分,她甚至不愿意好好读书,说不上来的以为功课破破的或许较利于他们的重新接纳她。
当然,要到差不多十年之后,在她大学毕了业,工作了,考虑接受男友的婚约时,才能持平的看待当年那些男孩,不,或该说男人,怎么可能当她的面谈论、揣测她胸脯的尺寸,交换着因为不知道而无限膨胀神秘引人的性知识,业务机密似的口传谁家当兵回来的老大刻在机场那边的外省挂混,下次谁惹了麻烦或跟哪个村子结了梁子可以找他出面摆平;还有唯一在市区里念私立中学的大国说车过中山北路看到潘家二姊跟一个美国大兵粘着走路,骚得!随即每个人把积压老久的脏话、兽性大发的存货出清,深喉咙一样的口上得到了快感;也有同样姊姊光明正大结交了美军男友并快论婚嫁的马哥,用妈妈的百雀龄面霜抹成「岸上风云」中马龙白兰度的发型,教几个年纪大些的男孩一种刚自未来姊夫处学来的新式舞步,可那舞步屡屡被村口唐家开得好大声的「田边俱乐部」电视节目中,观众所唱的难听歌声所扰乱;还有沿着广场边缘踱步,一手卷着数学代数课本一手 不时在空中演算的丁家老二,每做完一题便又开始跟他们MIT个不完,丁老二的物理老师总爱像回教徒膜拜圣地麦加似的热烈讲述有关MIT的种种神话,听熟了丁老二的二手传播的她,要到七十年代初期,才知道MIT的当代意思,不是她熟如家珍的麻省理工学院,而是Made in Taiwan。
因此,不会有人像她一样,为童年的逝去哀痛好几年,乃至女校念书时,几个要好的同学夜宿某死党家,同床交换秘密的描摹各自未来白马王子的图像时,轮到她,她一反其它人的对学历、血型、身高、星座、经济状况的严密规定,她说:「只要是眷村男孩就好。」黑暗中,眼睛放着异光,夜行动物搜寻猎物似的。
那一年,她搬离眷村,迁入都市边缘寻常有一点点外省、很多本省人、有各种职业的新兴社区,河入大海似的顿时失却了与原水族间各种形式的辨识与联系,仍然滞闷封闭的年代,她跟很多刚学吉他的学生一样,从最基础简单的歌曲弹唱起,如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 gone,并不知道那是不过五、六年前外头世界狂飙一场的反战名歌,她只觉那句句歌词十分切她心意,真的,所有的男孩们都哪里去了,所有的眷村男孩都哪里去了? 她甚至认识了一大堆本省男孩子,深深迷惑于他们的笃定,大异于她的兄弟姊妹们,她所熟悉的兄弟姊妹们,基于各种奇怪难言的原因,没有一人没有过想离开这个地方的念头,书念得好的,家里也愿意借债支持的就出国深造,念不出的就用跑船的方式离开;大女孩子念不来书的,拜越战之赐,好多嫁了美军得以出国。很多年以后,当她不耐烦老被等同于外来政权指责的「从未把这个岛视为久居之地」时,曾认真回想并思索,的确为什么他们没有把这块土地视为此生落脚处,起码在那些年间── 她自认为寻找出的答案再简单不过,原因无他,清明节的时候,他们并无坟可上。
他们居住的村口,有连绵数个山坡的大坟场,从青年节的连续春假假日开始 ,他们常在山林冶游,边玩边偷窥人家扫墓,那些本省人奇怪的供品或祭拜的仪式、或悲伤肃穆的神情,很令他们暗自纳罕。
那时候,山坡的梯田已经开始春耕,他们小心的避免踩到田里,可是那田埂是个难走的,一踩一摊水,其实那时候到处都是水,连信手折下的野草野花也是,茎叶滴着水,连空气也是,潮蒙蒙的,头发一下就湿成条条贴在颊上。平常非必要敬而远之的坟墓,忽然潮水退去似的露出来,他们仗着扫墓的人气一一去造访 ,比赛抢先念着墓碑上奇怪拗口的刻字,故意表示胆大的就去搜取坟前的香支鲜花…… 可是这一日总过得荒荒草草,天晚了回家等吃的,父母也变得好奇怪,有的在后院烧纸钱,但因为不确知家乡亲人的生死下落,只得语焉不详的写着是烧给 ╳氏祖宗的,因此那表情也极度复杂,不敢悲伤,只满布着因益趋远去而更加清楚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