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030】
读物本·母亲(两篇)
作者:煜儿杠杠
排行: 戏鲸榜NO.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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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7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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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内部读文用,非商用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2-05-12 11:19:02
更新时间2022-05-12 16:3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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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第一篇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BGM,抱歉!

介意请跳过直接进行第二篇。

如若有合适的音乐推荐,更是不胜感激。

赋得永久的悔      

         —— 季羡林

1

题目是韩小蕙小姐出的,所以名之曰“赋得”。但文章是我心甘情愿作的,所以不是八股。

我为什么心甘情愿作这样一篇文章呢?一言以蔽之,题目出得好,不但实获我心,而且先获我心:我早就想写这样一篇东西了。

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在过去的七八十年中,从乡下到城里;从国内到国外;从小学、中学、大学到洋研究院;从“志于学”到超过“从心所欲不逾矩”,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既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既经过“山重水复疑无路”,又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喜悦与忧伤并驾,失望与希望齐飞,我的经历可谓多矣。要讲后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选其中最深切、最真实、最难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为它片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心。

我这永久的悔就是:不该离开故乡,离开母亲。

 2

我出生在鲁西北一个极端贫困的村庄里。我们家是贫中之贫,真可以说是贫无立锥之地。十年浩劫中,我自己跳出来反对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但又炙手可热的“老佛爷”,被她视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她手下的小喽罗们曾两次窜到我的故乡,处心积虑地把我“打”成地主,他们那种狗仗人势穷凶极恶的教师爷架子,并没有能吓倒我的乡亲。我小时候的一位伙伴指着他们的鼻子,大声说:“如果让整个官庄来诉苦的话,季羡林家是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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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话并没有夸大,他说的是实情。我祖父母早亡,留下了我父亲等三个兄弟,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最小的一叔送了人。我父亲和九叔饿得没有办法,只好到别人家的枣林里去捡落到地上的干枣充饥。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最后兄弟俩被逼背井离乡,盲流到济南去谋生。此时他俩也不过十几二十岁。在举目无亲的大城市里,必然是经过千辛万苦,九叔在济南落住了脚。于是我父亲就回到了故乡,说是农民,但又无田可耕。又必然是经过千辛万苦,九叔从济南有时寄点钱回家,父亲赖以生活。不知怎么一来,竟然寻上了媳妇,她就是我的母亲。

3

母亲的娘家姓赵,门当户对,她家穷得同我们家差不多,否则也决不会结亲。她家里饭都吃不上,哪里有钱、有闲上学。所以我母亲一个字也不识,活了一辈子,连个名字都没有。她家是在另一个庄上,离我们庄五里路。这个五里路就是我母亲毕生所走的最长的距离。

北京大学那一位“老佛爷”要“打”成“地主”的人,也就是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就有这样一位母亲。

 4

后来我听说,我们家确实也“阔”过一阵。大概在清末民初,九叔在东三省用口袋里剩下的最后五角钱,买了十分之一的湖北水灾奖券,中了奖。兄弟俩商量,要“富贵而归故乡”,回家扬一下眉,吐一下气。于是把钱运回家,九叔仍然留在城里,乡里的事由父亲一手张罗,他用荒唐离奇的价钱,买了砖瓦,盖了房子。又用荒唐离奇的价钱,置了一块带一口水井的田地。一时兴会淋漓,真正扬眉吐气了。可惜好景不长,我父亲又用荒唐离奇的方式,仿佛宋江一样,豁达大度,招待四方朋友。一转瞬间,盖成的瓦房又拆了卖砖、卖瓦。有水井的田地也改变了主人。全家又回归到原来的情况。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这样的情况下降生到人间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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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当然亲身经历了这个巨大的变化。可惜,当我同母亲住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有几岁,告诉我,我也不懂。所以,我们家这一次陡然上升,又陡然下降,只像是昙花一现,我到现在也不完全明白。这谜恐怕要成为永恒的谜了。

不管怎样,我们家又恢复到从前那种穷困的情况。后来听人说,我们家那时只有半亩多地。这半亩多地是怎么来的,我也不清楚。一家三口人就靠这半亩多地生活。城里的九叔当然还会给点接济,然而像中湖北水灾奖那样的事儿,一辈子有一次也不算少了。九叔没有多少钱接济他的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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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日子是怎样过的,我年龄太小,说不清楚。反正吃得极坏,这个我是懂得的。按照当时的标准,吃“白的”(指麦子面)最高,其次是吃小米面或棒子面饼子,最次是吃红高粱饼子,颜色是红的,像猪肝一样。“白的”与我们家无缘。“黄的”(小米面或棒子面饼子颜色都是黄的)与我们缘分也不大。终日为伍者只有“红的”。这“红的”又苦又涩,真是难以下咽。但不吃又害饿,我真有点谈“红”色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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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办法。我祖父的堂兄是一个举人,他的夫人我喊她奶奶。他们这一支是有钱有地的。虽然举人死了,但家境依然很好。我这一位大奶奶仍然健在。她的亲孙子早亡,所以把全部的钟爱都倾注到我身上来。她是整个官庄能够吃“白的”的仅有的几个人中之一。她不但自己吃,而且每天都给我留出半个或者四分之一个白面馍馍来。我每天早晨一睁眼,立即跳下炕来向村里跑,我们家住在村外。我跑到大奶奶跟前,清脆甜美地喊上一声:“奶奶!”她立即笑得合不上嘴,把手缩回到肥大的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馍馍,递给我,这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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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我也偶尔能够吃一点“白的”,这是我自己用劳动换来的。一到夏天麦收季节,我们家根本没有什么麦子可收。对门住的宁家大婶子和大姑——她们家也穷得够呛——就带我到本村或外村富人的地里去“拾麦子”。所谓“拾麦子”就是别家的长工割过麦子,总还会剩下那么一点点麦穗,这些都是不值得一捡的,我们这些穷人就来“拾”。因为剩下的决不会多,我们拾上半天,也不过拾半篮子,然而对我们来说,这己经是如获至宝了。一定是大婶和大姑对我特别照顾,以一个四五岁、五六岁的孩子,拾上一个夏天,也能拾上十斤八斤麦粒。这些都是母亲亲手搓出来的。为了对我加以奖励,麦季过后,母亲便把麦子磨成面,蒸成馍馍,或贴成白面饼子,让我解馋。我于是就大快朵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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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一年,我拾麦子的成绩也许是有点“超常”。到了中秋节——农民嘴里叫“八月十五”——母亲不知从哪里弄了点月饼,给我掰了一块,我就蹲在一块石头旁边,大吃起来。在当时,对我来说,月饼可真是神奇的东西,龙肝凤髓也难以比得上的,我难得吃一次。我当时并没有注意,母亲是否也在吃。现在回想起来,她根本一口也没有吃。不但是月饼,连其他“白的”,母亲从来都没有尝过,都留给我吃了。她大概是毕生就与红色的高粱饼子为伍。到了歉年,连这个也吃不上,那就只有吃野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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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肉类,吃的回忆似乎是一片空白。我老娘家隔壁是一家卖煮牛肉的作坊。给农民劳苦耕耘了一辈子的老黄牛,到了老年,耕不动了,几个农民便以极其低的价钱买来,用极其野蛮的办法杀死,把肉煮烂,然后卖掉。老牛肉难煮,实在没有办法,农民就在肉锅里小便一通,这样肉就好烂了。农民心肠好,有了这种情况,就昭告四邻:“今天的肉你们别买!”老娘家穷,虽然极其疼爱我这个外孙,也只能用土罐子,花几个制钱,装一罐子牛肉汤,聊胜于无。记得有一次,罐子里多了一块牛肚子,这就成了我的专利。我舍不得一气吃掉,就用生了锈的小铁刀,一块一块地割着吃,慢慢地吃。这一块牛肚真可以同月饼媲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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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的”、月饼和牛肚难得,“黄的”怎样呢?“黄的”也同样难得。但是,尽管我只有几岁,我却也想出了办法。到了春、夏、秋三个季节,庄外的草和庄稼都长起来了。我就到庄外去割草,或者到人家高粱地里去劈高粱叶。劈高粱叶,田主不但不禁止,而且还欢迎;因为叶子一劈,通风情况就能改进,高粱长得就能更好,粮食打得就能更多。草和高粱叶都是喂牛用的。我们家穷,从来没有养过牛。我二大爷家是有地的,经常养着两头大牛。我这草和高粱叶就是给它们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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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这个不到三块豆腐高的孩子背着一大捆草或高粱叶走进二大爷的大门,我心里有所恃[shì]而不恐,把草放在牛圈里,赖着不走,总能蹭上一顿“黄的”吃,不会被二大娘“卷”(我们那里的土话,意思是“骂”)出来。到了过年的时候,自己心里觉得,在过去的一年里,自己喂牛立了功,又有了勇气到二大爷家里赖着吃黄面糕。黄面糕是用黄米面加上枣蒸成的。颜色虽黄,却位列“白的”之上,因为一年只在过年时吃一次,物以稀为贵,于是黄面糕就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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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面讲的全是吃的东西。为什么一讲到母亲就讲起吃的东西来了呢?原因并不复杂。第一,我作为一个孩子容易关心吃的东西。第二,所有我在上面提到的好吃的东西,几乎都与母亲无缘。除了“黄的”以外,其余她都不沾边儿。我在她身边只呆到六岁,以后两次奔丧回家,呆的时间也很短。现在我回忆起来,连母亲的面影都是迷离模糊的,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特别有一点,让我难解而又易解: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母亲的笑容来,她好像是一辈子都没有笑过。家境贫困,儿子远离,她受尽了苦难,笑容从何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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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回家听对面的宁大婶子告诉我说:“你娘经常说:‘早知道送出去回不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走的!’”简短的一句话里面含着多少辛酸、多少悲伤啊!母亲不知有多少日日夜夜,眼望远方,盼望自己的儿子回来啊!然而这个儿子却始终没有归去,一直到母亲离开这个世界。

对于这个情况,我最初懵懵懂懂,理解得并不深刻。到上了高中的时候,自己大了几岁,逐渐理解了。但是自己寄人篱下,经济不能独立,空有雄心壮志,怎奈无法实现,我暗暗地下定了决心,立下了誓愿:一旦大学毕业,自己找到工作,立即迎养母亲,然而没有等到我大学毕业,母亲就离开我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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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话正应到我身上。我不忍想象母亲临终思念爱子的情况;一想到,我就会心肝俱裂,眼泪盈眶。当我从北平赶回济南,又从济南赶回清平奔丧的时候,看到了母亲的棺材,看到那简陋的屋子,我真想一头撞死在棺材上,随母亲于地下。我后悔,我真后悔,我千不该万不该离开了母亲。世界上无论什么名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呆在母亲身边,即使她一个字也不识,即使整天吃“红的”。

这就是我的“永久的悔”。

没有母亲的故乡,不是故乡

——节选自彭学明长篇纪实散文《娘》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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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左右彷徨时,乌云沉沉的天空里,突然间漏下一线光来,照射到我人生的十字路口。阳光和雨滴同时飘落下来,架起了我人生的一段彩虹。

我出生的老家——熬溪来人找我了。

来的是彭文贵二叔和我同爹不同娘的哥哥四龙。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同爹不同娘的哥哥四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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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四龙木讷[nè]、沉默、寡言。皮肤黑红黑红的,一身的肌腱。三十来岁的大男人了,一讲话就脸红、低头。

兄弟第一次见面,没有那种抱头痛哭的场面。十八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在我和我哥之间隔了一堵很高很厚的墙,我们彼此是陌生的。特别是当我从乡亲们口中得知我是被爹抛弃的时候,哥的到来,没有在我的心中激起一点涟漪。

娘却是惊讶和欣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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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虽然也这么多年没见到我这同爹不同娘的哥,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娘怜惜地喊了声:四龙。

娘把我拉到四龙身边讲:这是你哥,四龙。

我没喊。

我十八年漂泊的字典里,没有“四龙哥”这三个字。

哥也没喊我,倒是先喊了声:娘。

哥的这声娘,让我非常惊讶,并有了一丝感动。这些年,我一直怨恨娘,我都没怎么喊娘,同爹不同娘的哥居然喊了。我对哥有了一丝好感。哥喊的这声娘,让我想象出当年娘对哥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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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文贵二叔讲:老家人听讲你们搬回保靖县了,都很高兴。你们几母子一走十八年,都不晓得你们是死是活,现在你把一尺大的学明养这么大了,大家都想学明转去看看,想你们把户口迁到熬溪去。

彭文贵二叔讲话时,哥一直在悄悄看我。他慌乱而迷离的眼神,看得出激动和不安。激动的是他有了丢失十八年的弟弟,不安的是这个弟弟会不会认他。

娘讲:我米有(没有)什么意见,看学明的。学明同意,就去;学明不同意,就不去。我们走断脚杆,就是为了转到一个好安生的地方。

娘话没讲完,我就斩钉截铁,冷冷两字: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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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讲:你是不是放心不下你娘和妹?她们都去。

我摇头:不是,就是不想去。

哥哥讲:二佬,你放心,我和你嫂子会对娘和妹好,不会让娘和妹受苦。

我冷笑:不会受苦?受得还少吗?不去!

我嘴上只这几个字,心里却有很多话:十八年了,我们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你们哪个来找过我?哪个想过接我回家?现在,我长大成人了,可以自食其力了,你们假惺惺地来接我,我会去吗?还有,我自己对我娘和妹都这个样,你们会对我娘和妹好?鬼才信!

哥和二叔,就这样被我冷冷地打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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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那个老家,对那个老家所有的人,都充满了怨恨。我不需要他们这时候来献殷勤。十八年了,离开老家,我还不是照样活了下来?哥和二叔踏着夕阳离开时,夕阳的余晖,撒给我的不是秋天的炎热,而是冬天的悲凉。

那条从家门前穿过一片油茶林的泥土路,就此定格了哥和二叔有些失落和伤感的背影。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哥和二叔的背影,特别是哥的背影。那条红壤的泥土路,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条脐带,连着我和哥,连着我和老家——那个我不到一岁就离开了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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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想象我的那个老家、那个故乡,想象哥住的木屋,想象我出生的那间房,想象寨子上的那些从未谋面的亲戚。那都会是什么样呢?我对故乡的情感,不知不觉开始生根、发芽。这时,我才发现每个人都有一条根深埋在故乡,只要稍稍飘来一丝故乡的气息,根,就会紧紧地把你和故乡箍在一起,长出新芽。我对故乡的情感之所以慢慢苏醒、复活,就是因为哥和二叔带来了一丝丝故乡的气息。

我有了去故乡看看的欲望和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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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这种欲望和冲动出现时,娘找爹要伙食费时抢我的情景就会强烈再现,娘和我们兄妹所受的苦难就会一幕一幕在脑海重放。有一种声音在呼喊:不能去!不能去!不要忘记你是怎么离开那里的!不要忘记你是怎么吃苦的!

我第一次因为故乡陷入煎熬。

娘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讲:儿,想去就去,不远,就七八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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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讲:娘跟你爹离婚,不是你爹不好,更不是你这个哥哥不好。他们都好。你爹是个老实人。心好。人好。脾气也好。你爹的爹娘也死得早,你几个叔叔,都是你爹讨米带大的。你爹还养他四叔四婶娘,给他们养老送终。你爹就是太懦弱,米有(没有)主见。什么都听他四叔四婶娘的。要不是他四叔四婶娘作怪,你爹也不会不要我们。

这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听到爹的有关信息。十八年来,我知道自己没有爹,就从来不跟娘问爹的情况。娘也知道爹对我幼小的心灵伤害很大,从不跟我谈爹。爹在我的生活里连个影子和符号都不是,就是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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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的确是一个虚无。爹一生连一张照片也没留给我,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到现在都不知道。想象的余地都没有。

娘讲:你看到你四龙哥了,你爹就跟你四龙哥一样,脱的壳壳。我没想到,娘因为爹而受了这么大的磨难、这么多的苦楚,娘居然讲爹人好、心好,是好爹。

娘讲:我晓得你恨你爹,你爹不是不要我们,你爹是死得早,你五岁不到你爹就死了,你爹不死的话,肯定早把我们几娘仫(母子)接去了,你莫恨你爹。你爹也活得不容易,有时间去跟你爹烧根香。

去跟我爹烧根香?开玩笑!

我真不知道娘是怎么想的。

我才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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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讲:你更不要恨你四龙哥和那些家务堂,你四龙哥从小就米有(没有)爹娘,是孤雀一样的孤儿,比你还命苦。这个世界上,米有哪个欠哪个的,只有各人(自己)欠各人的。该有还是不该有,都是命上带的。都在农村,都苦,各人都爬不起来,哪门(怎么)还扶得起人家?你彭家人在熬溪大根大族、大家大业,你是彭家人一根马鞭子发下来的,哪能不认祖归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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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舅娘劝我不要去,舅舅舅娘讲:你喰[qī](吃)苦受难把学明养这么大,他们哪个来看你一眼?现在大了,他们来接你们了,早到哪里去了?他们是看学明大了,是好劳动力了。

娘讲:我这一辈子就欠学明最多。水玉、学翠几子妹的爹都活得好好的,她们想看就看得到,学明生下来就不晓得他爹什么样子,就米有(没有)他爹那边的家务堂(家族)痛过他。现在,他爹那边的家务堂好不容易想痛他了,我哪能不让他们痛?痛学明的人越多越好。

舅娘讲:你忘记当年他们是哪们整你的了?你眼泪水泡饭喰[qī]的日子忘记了?你忘记了,我们米有忘记。

于是,舅娘给我讲起了生我时落难的场景。

28

舅娘讲,你娘生的时候,你爹他们哪个都米有拢边,你娘各人扯断脐带生的你。米有喰的,米有穿的,就连一根柴都米有。我那天背了屋里几十斤米、捉了屋里唯一的一只鸡去看你娘,你娘和你二姐都挨了一天饿。我想烧火给你娘杀鸡修鸡,一看,一根柴都米有,我火冒三丈,跑到你爹屋里跟你爹和他四叔四娘大吵了一架,他们不要以为你娘屋里米有人!我要到你爹那里搬柴,你爹和他四叔四婶娘,死死扯到我,不准我搬,我就一边骂一边把你爹夹的壁板撤了几块,给你娘杀炖鸡。哼,你娘鸡肉喰[qī]完了,把这些苦全部忘了!

讲完,舅娘眼泪双抛,悲伤难抑。

29

娘也抹着眼泪讲:我米有忘,那些苦,是我各人熬的、受的,哪门(怎么)会忘?只是那些苦过去了就过去了,人不能各人把各人泡在苦水里天天去想,越想就越不过味。上一代人是上一代的人,只要他们对学明好,那些苦喰[qī]了也值了。

舅舅舅娘不再说话,看着我。

我经不住对故乡的好奇和诱惑,在娘的再三劝说下,回到了那个模糊而久远的出生地——熬溪。

当娘站在小山腰,指着一片村庄讲这就是熬溪时,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蹲在地上,呜咽抽泣。——家啊!我终于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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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我在他乡异地从没流过眼泪,哪怕再大的委屈,我都没有流过眼泪。那些苦难和委屈,早就变成了坚强的骨头,支撑我生命的历程。可是,当我踏进故乡的土地,看到故乡的瓦房和炊烟时,我的泪居然决堤似地奔涌出来,怎么都控制不住。故乡,是可以让游子尽情流泪和安放悲伤的地方。

我出生时远走他乡的第一滴泪,漂泊了很久,落回了故乡。

31

夕阳在故乡的天空烧着。红色的云,不是一块一块、一朵一朵,而是很长很宽的一溜,像是某个画师拖着狼豪泼的浓墨。确切地讲,应该是胭脂。凝固的胭脂。而天空,依旧如洗的蓝。红色的胭脂,恰如蓝天的一抹口红。一只鹰舒展着双臂,在故乡上空低低地盘旋。这是故乡的主人还是远方的来客呢?它飞翔的姿势,为什么如此潇洒和优雅?那条劈开山丘的公路,从故乡的腰边穿过,把故乡的两个小寨挑在肩头。肩的这头是我出生的那个寨子,肩的那头是另外一个寨子。两个寨子之间,是一坝田园。几堆满含柔情蜜意的稻草垛,像蹲在田边解手的妇人;满田齐刷刷的稻草桩子,像是男人刚理的板寸。有一群鸭。有一群鸡。还有几只猪和狗。都闲来无事,跑到田里打牙祭。

32

我迫不及待地穿过几丛竹林,寻找我记忆中的那棵古树和那口古井。那棵高大的枫香树早已被砍掉,荡然无存了。我看不到华冠入云,看不到红叶满地,更看不到深埋大地的根。那口古井却依然丰沛地流淌着故乡的乳汁和甘甜,哺育着故乡的乡亲和万物。我捧起井水一口又一口地喝、一把又一把地洗,让故乡把我从身到心,浇灌,沐浴。一条背井离乡的鱼,游了千山万水,今天终于游回生命的源头。

我回乡的消息,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传遍了。整个寨子的人,不管是不是家务堂和亲戚,都迈开喜悦的脚板赶到我哥屋里,来看我这个离开了十八年的孩子。甚至别个寨子的人,也远天远地赶来,看过究竟。

33

一连几天,哥屋都过年娶亲似的,人来人往,喜气洋洋。就连故乡的鸡和狗都不断跑来,给我讲着土话和乡音。

一个寨子的鸡鸭鱼肉和禽蛋,全摆在了桌上,迎接我这个离家十八年的亲人。

亲人们得知我成绩一直全校第一,高考只差一分,一致同意斗(一起凑)钱让我补习。这天大的好消息,的确是我阴沉沉的人生里一抹最亲的亮光。仿佛高高的云端里,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正上下翻飞着,飘落。

34

哥和大家旧事重提,希望我把户口迁回熬溪,跟他们在一起。我想起小时候我们母子三人被人欺负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帮忙时,我就答应了。一下子有了这么大一个家务堂和这么多的亲戚,哪个还敢再欺负我们呢?

我平生第一次有了靠山的感觉。

可是,当村委会把这件事交给全体村民讨论时,嫂子的娘家人坚决反对。他们只同意把我一个人的户口迁回熬溪分田分土,不同意娘和妹的户口迁回熬溪分田分土。借口是我是熬溪出生的,娘和妹不是。

35

我一听,不高兴了。我尽管恨娘、埋怨娘,可我从没想过要抛弃娘。我怎么能抛弃含辛茹苦养育我十八年的娘而独自回到老家呢?那我成什么了?瓦孔雀?还是白眼狼?

瓦孔雀是我们湘西特有的一种鸟,不知学名叫什么,全身灰扑扑的,像瓦的颜色,所以叫瓦孔雀。传说瓦孔雀长大后是吃娘肉的。我脾气再暴躁,良心再坏,也不至于坏到瓦孔雀吃娘肉的地步,也不会是一只没有人性的瓦空雀和白眼狼。

我断然拒绝了哥和乡亲们的好意,回到了娘的身边。

36

没有泥土就没有大地,没有石头就没有高山,没有母亲哪会有我?

没有母亲的故乡,那不叫故乡。

我青春的梦想,的确就像人生的一节彩虹,转瞬即逝。

当娘听我讲我不愿做瓦孔雀和白眼狼时,躲在一角,喜极而泣。

十八年的千辛万苦,换回儿的这一句话,就够了。

命里注定,儿与娘,是前世今生都无法分割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