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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何必曾相识
1.
“谁能帮把手?急诊室来了一位新病人!”护士长林秀快步走进会议室。因为战事,会议室被改成临时病房,放了十多张病床。
“我有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孩子站起身,“这边都换过药了,我能去帮忙。”
“那快点跟我过来!”林秀说完就匆匆往外走,那女孩子快走几步跟上。
时值暑假,医院里来了不少实习的医学院学生,林秀认得这个女孩子是过来做实习生的其中一个。因为太忙,她一直记不得她们的名字,这会儿见她亦步亦趋地跟上来了,才边走边礼节性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冯菀。”
这名字林秀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了。不待细想,两人已经到了急诊室。
2.
冯菀被急诊室门里门外的阵势吓了一跳。走廊里守着戎装的士兵不说,还没走进诊室就看到里头人影幢幢。
林秀烦透这些个军阀,好好一个私人医院,被强征用做了临时战后医院,但这仗可不是为了百姓在打。
“让让、让让,你们到底还要不要给病人动手术了!”林秀不耐烦地说。
挡在前头的人这才让出一条路来,冯菀看到外科主任施耐德医生已经在病床边了,正在和另一位外科大拿高琛讨论着手术方案。
冯菀随着林秀又走近几步,这才看到病床上的人。病床上,其实并不能这样说,准确地说是一个人躺在门板上,门板放在病床上。这场面有点诡异,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3.
那门板上的人不过二十来岁,半侧着身子,袒胸露怀。虚虚搭在身上的白色冰绸子夏衫,半边都被血浸透了。
冯菀发现他左边肩膀居然是被什么钉在了门板上。大约因为衣服脱不下来,所以整个上身几乎裸露着,一身紧实的肌肉像是在她二哥房里见过的希腊雕刻家米隆的雕塑《掷铁饼者》的复制品。
因为失血,那人脸色发青,嘴唇泛白。但本该是血腥惨烈的一幕,那人唇角却噙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一张脸尽染桃花,占断风流。左臂虽然动弹不得,右手却捏着一根烟。深吸了一口,缓缓吐了一团白烟。他眉眼都在烟雾里模糊了,片刻后又清晰起来,如长天洗净、久雨新霁。
4.
那人懒洋洋道:“还讨论什么,嫌爷还没疼够?赶紧地拿锯过来把这门板锯了。这箭该怎么拔就怎么拔,你们要怎么切就怎么切——合着爷钉在板子上好看是不是?”
冯菀看得有点呆,林秀叫了她两声她才晃过神,忙过去照她的吩咐准备手术用具。
那人听见她的名字,视线投了过去,漫不经心地在冯菀脸上一晃。冯菀正垂着头在点算手术用具。一排刘海正垂到眼睛上,眨眼的时候卷翘的睫毛蝶翅一样上下翻动。小巧的嘴唇在微微地翕动着,应该是在数数。她编着两条麻花辫,简单的发绳子绑得利索,发尾打着卷,没有任何装饰。
他移开视线,把烟蒂往旁边一递。他身边站着一个表情刚毅、面容清秀的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刻替他接了过去。“叫这些人都出去。”然后他往门板上一躺,姿态闲散地倒像是躺在豪华的席梦思床上。
5.
那少年虽然年纪小,但身份却似不低,三两下就把急诊室里的“闲杂人等”都给派了出去,然后又门神似地站回病床前。
他肩膀上的箭是特制的,淬了毒,三倒倒钩。箭头从肩头穿进去钉在了门板上却没钉穿,因此箭头还埋在门板里。现在看来也只有锯开门板从后面拔箭这一个法子了。
高琛同施耐德医生敲定了手术方案,这才一改严肃的表情,笑盈盈地俯身对门板上的人打趣道:“三爷怕疼?要不给你先打针吗啡止疼?”
邵景元疼得额上、身上全是冷汗,却还是带着漫不在意的笑道:“少来少来,赶紧打麻药手术。爷多少事儿,搁你这耽误不起。去,叫那丫头过来给爷把汗擦了,这天可真是热得腻死人。”
6.
急诊室里除了冯菀尚有两个年轻的护士,听到他的话,此时都抬起头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说谁。
邵景元扬了扬下巴,身旁的少年嫌弃地叹了口气,极其不奈地走到冯菀边上,“劳驾给我们爷擦汗。”
高琛是冯菀医学院的老师,教学向来严厉,冯菀对他有点发憷。因为他在场,这会儿她有点不之所错。林秀拿了干净纱布和毛巾给她,“去给病人把汗擦了吧。”
她这才走过去。先不说这人裸着身子看得她有些尴尬,只这血肉模糊的样子,也叫她无从下手。
周围的人都开始为了手术各自忙碌起来,有护工拿了锯子过来。林秀看她有点呆,不大满意地催了一下,“冯菀,赶紧的,要手术了!”
7.
冯菀“哦”了一声,咬着唇忙动手给他擦汗。先擦了脸上的汗,一遍下来,雪白的毛巾变了色,那张脸却越发清晰白净起来。
他的目光一直坦荡荡地在她脸上,没半点不好意思。她被盯得脸发烫,心道这人真是讨厌极了,但做事却是越来越利索起来。很快脸和上半身都擦干净了。
手术室此时都有手术在进行,邵景元便只能在这里直接手术了。上了麻药,高琛和两个男护工小心地连人带门板竖起来。麻药还没起效,这一动大约是牵动了伤口,冯菀瞧见他脸色越发难看,嘴唇也在微微颤抖,却又强撑着连眉头都不肯皱一下。
冯菀想了想,自作主张拿了一团纱布给他,“先生,咬着这个吧,仔细咬着舌头。”
8.
邵景元垂着眼睛瞥了一眼,冯菀瞧这人神态倨傲,猜测大约是要拒绝的。她正打算收回去,没料到他却接了,塞进了嘴里。
门板太厚,锯了老半天终于锯到了位置。几人一用力,掰开一条裂缝,其他的人则趁着门板裂开忙把人弄了下来扶到了手术台上。
拉帘合上,医生开始手术。冯菀长舒一口气退到了一边,一同退下来的还有那个少年。冯菀看他嘴唇上起了皮,像是缺水一样,于是侧过头去问他,“小弟弟,你要不要喝点水?”
“阿洵。”少年的目光一直盯着白色的帘子。
“什么?”冯菀有点不解。
“我不叫‘小弟弟’,我叫阿洵。”少年冷冰冰道。
冯菀有点发窘,“哦,好,阿洵,我去给你倒点水。”
“谢谢冯小姐。”
9.
冯菀蹙了蹙眉头,真是奇怪的小孩,为什么不叫她“冯护士”?医院里的病人看她穿着白色的制服都当她是护士,所以认识她的都喊“冯护士”,这个小孩居然喊她“冯小姐”。
她转身去倒水,水瓶里却是空的,“阿洵,你稍等一下,我去打瓶水来。”
冯菀刚出急诊室,迎面却走来一队人,清一色灰蓝色制服。为首的那一个年轻人比常人高出许多,眉目周正英俊,身段挺拔雍容,步伐匆忙却不见凌乱。
冯菀心头一动,唇角情不自禁先扬了起来,又怕被人瞧见,努力压了压。
萧湛远远瞧见她明明含羞带笑,又强自故作严肃,抱着暖水瓶站在门口。门两旁各站着一排神情肃穆的士兵,她正夹杂中间,尤显得娇弱玲珑。
10.
萧湛不料在这里遇见她,迈了两步到她面前,“怎么还没回家?”说话间打了一个手势,旁边的人都退开来。
“医院这样忙,我怎么好意思提前回家躲懒。”她吐了吐舌头。“我先去打水,回头跟你说。”她走了两步又转过身问他,“你是来看里面的人?”
“是。他怎样?”
“哦,像是魔术师玩飞刀脱了靶。”她想了想道。随即觉得自己这个比喻打得传神,忍不住笑了,然后举了举暖水瓶去水房了。
阿洵在里头听见了,撇了撇嘴,“玩飞刀脱了靶?呵呵,还真贴切。他要是听到,不得气死?”
萧湛走进来看到阿洵木桩似的础在那里,面上神情古怪。他知道这孩子被邵景元宠坏了,脾气向来孤僻古怪,也不以为意。
11.
“阿洵,三爷怎样了?”
“正做手术呢。箭拔出了应该就该没大碍了。”
邵景元在里头听见,痛心道:“你倒是心大得很,没大碍?爷的胳膊都快废了。”
施耐德医生此时切开了伤口,在慢慢把箭从后背钳出来。高琛在旁边做助手,笑道:“废不了,顶多就休个半年。”
邵景元听着直皱眉,提高了声音,“李副官来了吗?听见没?回去说给你家大少听听,我这一箭可是替他受的,他可得记着点我的好!”
跟着萧湛一同进来的正是他大哥萧恪的副官李有光,听到邵景元的喊话后忙点头称是。
冯菀回来的时候提着两个暖瓶进来,一瓶装着开水,另一瓶是要来的凉白开。她拿了杯子先倒了半杯凉白开,又添了点热水,这才递给阿洵。
12.
阿洵也没推辞,说了声谢接过来就喝了,喝完接着木桩似得看着帘子,站得笔直。
萧湛见邵景元这里问题不大,便也放下心来,他交代了阿洵一句“回头好生伺候三爷。”然后转向冯菀,低声问:“你几时回家?我叫人送你。”
冯菀不愿在这里说私事,往门外走了两步,“还不知道几点回去。这仗打得真吓人,下来这样多伤员。我已经同家里人说了,看情况今天夜里要留在这里帮忙了。”
萧湛微微笑了笑,“别怕,这一仗马上就打完了。那你自己照顾自己,累了就回去休息,别逞能。”
冯菀点点头笑道:“我知道的。你还有事吧?别在这里耽误了。我还要去别的地方帮着送药,先不跟你说了。”
13.
他本想去拉她的手,但这里终归不合适,看到她进了别的病房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邵景元醒来的是时候是半夜,他一发出声音,阿洵立刻就醒了,凑过来问他:“三爷要什么?”
“喝水。把灯打开,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
阿洵打开了灯,灯光刺得他半天睁不开眼。邵景元招了招手,阿洵立刻就塞了枕头垫在他后背,拿着水杯给他喂了点水。
“几点了?”
“四点了。”阿洵答道。
邵景元算了算,自己已经睡了十多个小时了。
“事情都办妥了?”
阿洵鼻子里“嗯”了一声,不大情愿的样子。
14.
邵景元气笑,“你小子真是越来越出息了,整天给爷脸色看。”
阿洵不理他,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烫了,我叫医生去。”
“等一下,萧恪回来了吗?”
“没,说是明天回。”
“那个女人呢?”
“二少关起来了,说是等大少回来自己审。”
邵景元长叹一声,“最难消受美人恩哪!行了,去叫医生吧。这病房是不是冲北?叫他们给我换一间朝南的。”
“还想换朝南的?他有没有搞清楚现在的情况?我们济慈一百二十张病床,一场仗下来已经分了大半给他们。人家是六七个人一间,他一个人独占一间病房,还挑三拣四的!”林秀愤恨不平道。她连班倒,已经在医院呆了三天两夜了,家里四岁的孩子都没能回去看一眼。人累到极处,脾气更提不上好。
15.
高琛好脾气地哄道:“林姐你赶紧回去休息休息、看看孩子,我去给他调病房。反正仗也打完了,没有更多的重病号,其他的轻伤员也都陆续出院了。这事儿你也别怨旁人,人家病床不是白占的。”
“我知道,是冯董事自掏腰包替萧家包下的,报纸上都写了。呵,说好听了是为国出力,谁不知道这是政治投资,当我们老百姓都是瞎的?”林秀不屑道。
这时候门开了,冯菀走进来,轻轻叫了一声“高医生、林护士长,我来了。”大约是起得太早,脸色有点不大自然。
高琛见了冯菀便对林秀笑道:“正好有帮手来了,我带冯菀去给他换病房。好了林姐,你先回去养足了精神,我改日再听你的演说。”
林秀抱怨归抱怨,临走时把注意事项全都一一同冯菀交代清楚才离开医院。
16.
出医院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路边有报童在卖报。林秀在等电车的时候买了一份报纸,头版头条写着“萧儒海大捷,东南战事已定。”她不耐烦地翻过去。
因为是周末,报纸为博销量,有个周末的副刊,多是些喜闻乐见的百姓故事、明星秘闻什么的。她瞄了几眼,觉得看这些比看前头的新闻要舒坦些,索性多看了几眼。一篇报道粗体字印着萧系某高层被女明星刺杀,暗杀乎、情杀乎?又看到某篇煞有介事影射城中某名流的待嫁小女,曾与山贼一夜风流。林秀扫了几行觉得写得很是不堪入目,索性翻了过去看些育儿的专栏。
病房换好了,这间原是给医院董事的家属们预备的特级病房,条件比旁的都好不少。高琛给邵景元做完了检查,把冯菀留下照顾他。冯菀调整了吊瓶的流速,拿了温度计边消毒边说:“邵先生,我现在给你量体温。”
17.
邵景元躺着乖乖地张了嘴。她把温度计压到了舌下,他立刻就闭上了嘴。他今天气色好了不少,嘴唇也有了血色,头发大约是精心梳理过,胡子也不知道谁替他刮了。虽然人在毯子下,却总给人一种这人从头到脚无一不讲究、无一不好看的感觉。
但他那一双桃花眼总是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那目光并不带轻薄、也不似审视,配上那样一张年轻好看的脸,旁人也说不出半点不是来。她虽然不习惯被人这样盯着,也只能做无视。
戴上听诊器,摸了摸听诊器的体件,有些凉意。她用手覆在上头,想捂暖些。她的手不大,指尖形状却很漂亮。人看着清瘦,手却并不骨感。大约是老辈人说的“藏肉”的那类人。
18.
她左手的中指上带着一只璀璨的方形粉钻,个头大却不夸张,尤其胜在光头足,很衬她。他认得的,是萧湛上个月才拍回来的,大约做订婚戒指送给她的。结婚戒指他也见了,八九克拉的火油钻,镶了几圈碎钻。大是大,看着傻笨傻笨的。
正好清晨的那缕阳光照进来,百叶窗半支着,一道光又一道光落在她手上。那戒指在阳光下亮的刺眼。
邵景元眯了眯眼,冯菀的余光看见了他的这个小动作,起身调了调百页窗的角度,然后走回他床边,从他嘴里拿了温度计出来,读完后记下了数字。
“邵先生,我现在听一听心脏。”
19.
邵景元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但耸肩地动作牵动了伤口,眉头几不可见的蹙了一下。为了显示配合,他掀了薄毯,半裸的上身顿时送到她眼前。
冯菀本来只想掀开毯子一角放进去听,却不料他这样配合。像是动物园里的孔雀,时时都要展示一下自己的身体,一副孩子脾气。
她把听诊器轻轻放在他胸壁上,尴尬地把脸侧过一边。垂着头,很用心地去听。听了一处,又缓缓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再静静倾听。
听诊器放上来的时候就是暖的,他猜想应该带着她手上的味道。是来苏水的味道多一点呢,还是蜂蜡的味道多一点?抑或是属于她特有的味道?一个人的味道会变吗,从少女到女人?
他不再看她,把眼睛闭了起来。
20.
心脏倒是没什么杂音,但是速度有点快。她看了看表,觉得快的有点不正常。刚才高琛才帮他听过心脏,看着心跳正常得很。她不是诊断,只是借着机会多在几个病人身上练习而已。她觉得这有点不寻常,准备等下再叫高琛过来看看。
“我有什么问题?”邵景元突然开口,幽幽地问道。
“哦,没有。”确实听的时间有点长了。冯菀收了听诊器,“按时吃药,注意休息,很快就会好的。”
“嗯,医生最爱说这个。”他笑道,眼角含着一点戏谑。
冯菀楞了一下,想一想确实如此。
“你是医生?”
“还不是,刚读完医预科,再读一年本科才毕业。”她把药片倒出来,又倒了水,端到他面前。
21.
邵景元垂了垂眼,眉头微蹙,“能麻烦把药片掰开吗,太大了我咽不下去。”
这么矫情的男病人她真是头一次见。但医者父母心,冯菀是打算做小儿科医生的,所以说服自己把眼前这个昂藏七尺当成一个孩子去看,那就顺眼多了。她抿了抿唇,虽然不大乐意,还是照着他的要求做了。
邵景元皱着眉头吞了药片,连喝了两杯水,叹道:“真苦啊。”
冯菀收拾好东西,正打算送回去。听到他的抱怨,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做一个“好医生”。她从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了一颗水果糖,“这个给你。”
邵景元接了过来,道了声谢,当着她的面剥了糖纸就塞进了嘴里。她礼貌地笑了笑,端着东西离开了。
22.
阿洵一直托着下巴坐在旁边瞧着,这会儿见人出去了才咕哝道:“你又不爱吃甜的。这怕是给二少留的吧?二少最爱吃糖。”
邵景元抓了枕头就扔过去,阿洵难得笑起来,扬手就接住了,嬉皮笑脸道:“谢三爷赏赐!”
冯菀在外头一直跟着高琛查房,查完房又去和同学们碰头,交换了一下这几日的心得体会,看差不多到了邵景元要换药的时间才往他病房去。
刚走到病房就看到一群拿着照相机、笔记本的人围在病房前头。因为邵景元叫人撤了守卫,所以他的病房从外头看起来并没什么特殊,但不知道何以这样多的记者围在门口。
23.
冯菀只知道这东南是大帅萧儒海的地盘,萧湛是萧儒海的第二子,仅此而已。她同意了他的求婚,归国才三个月,也不过刚刚适应生活起居和学校学习。她对他家里的情况知之甚少,也不甚感兴趣,一直也没打听这邵景元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但瞧着记者的架势,倒像是萧军中极重的高层似的。
记者在外头扬声问道:“刺杀邵先生的到底是不是女明星庄梦眉?”
“邵先生怎么会在庄小姐的公寓里?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庄小姐是不是萧恪的外室?”
“我们收到消息说庄梦眉很可能是外国间谍,她刺杀邵先生是为了拿到东南一线的布防图,邵先生对此怎么看?”
……
24.
不管他们怎样提问,里面却依旧悄无声息,简直就像听不见一样。但这样多的记者在这里高声喧哗,也太扰民了。
冯菀走过去,不得不提高声音,“各位记者,这里是医院,麻烦你们保持安静。其他的病人还需要休息!如果你们需要采访,可以等病人出院以后到外面再采访。”
但并没有人理会她。冯菀毕竟还有些孩子气,又带着几分医生的责任感。她又提高了声音,语气更重了几分,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她,那记者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个女孩子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狐疑地审视了半天,问:“护士小姐,请问你是不是姓冯?”
25.
这下轮到冯菀惊诧了,但却是下意识地点点头。那记者突然一脸兴奋,仿佛是发现了新大陆,转而挤到她面前:“你是不是叫冯菀,冯寅宪先生是不你的父亲?”
冯菀不料这人连她父亲的名字都说得出来,一时楞住不知所措。其他的记者一听到这个名字,也都停了下来,转而面向了她。
“冯小姐,请问你怎么看《东南日报》里的报道?你是不是真的被土匪绑架过?是不是真的和土匪头子谈过恋爱、有过感情?”
26.
冯菀顿时呆住了,整个人被雷击一般。仿佛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之上,被人生生拽去了衣衫。她本都已经忘得差不多的,她以为只要不去想,就可以当做没发生的。此时却被人突然拽住了头发,压着她、逼着她、撑着她的眼睛叫她去看——五年前的那一场噩梦。她一直说服自己不过是噩梦,这世间除了当事人、除了家人没有人会知道。然而怎么会?
镁光灯在她眼前此起彼伏地闪了一下又一下,铺天盖地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给她,她一句都听不清,却是知道他们在问什么。她应该逃的,但是双腿动弹不得。
27.
她尤记得有一把匕首就在她的脖颈之间,人不到生和死瞬间,根本不知道对生有多渴望,对死有多惧怕,所以什么都豁得出去。而此刻,她又感觉到匕首的森森凉意和割进肉里的切肤之痛。
病房的门突然大开又阖上,一人如鬼魅般,速度极快地从记者手里抢了相机,迅雷不及掩耳的扯了胶卷、摔烂了相机。记者们大惊失色,这才把注意力转到那人身上。
眼前是一身黑色中山装的十几岁少年,面色冷硬、语意森然:“你们再不走,等下就不只砸相机那么简单了。”说完拉住冯菀的胳膊便离去了。
28.
医院的大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阿洵把呆若木鸡般的冯菀塞进车里,然后同汽车夫交代:“把冯小姐安全送回冯府。”
“我早说过什么?冯家的女儿不能要!你偏不听,现在可好,出了这样的丑事,我是不可能叫她进门的!”萧老太太气得发抖,话未说完,喉咙里一口痰上不来,猛咳了起来,愈咳喻烈。旁边几位夫人有人端着痰盂,有人抚胸捶背,忙成一团。
萧湛也想起身,但被老太太拿手指着,只得继续跪在中堂。他下颌的线条慢慢收紧,克制住自己快要握成拳的手。
29.
“母亲,湛儿已经和冯小姐定了婚,这时候退婚叫冯小姐如何自处?别到时候出个什么好歹来。虽然咱们萧家不靠冯家什么,总也不好得罪他们给自己树敌。儒海和恪儿好不容易定下东南,总共才几天安生日子?有的是人等着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萧恪的生母许雅珍一边给老太太捶背,一边低声劝道。
“订婚?他们那可是私定终身!事先没禀告父母,那边订完婚了才打电报回来,这像什么话?正经姑娘家谁会做这样的事情?”
许雅珍听老太太说话不大好听,偷觑了萧湛一眼。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地跪着,虽然没说半个“不”字,但那浑身上下全是不服的刺。
30.
萧老太太压住了喘息,喝了一口茶,“雅珍,我知道湛儿不是你生的,你这个做后母的偏袒他,想博个‘贤’名。但凡事都要分清是非轻重,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好说。我萧家三代,我经手的哪一门亲事不是和和美美?就算不能锦上添花,总不能叫她坏了我萧家的名声。”
老太太叹了口气,复又转向萧湛,“这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但说这丫头身上这段隐秘没跟你提过,便是同你没有交心。夫妻最重要的便是一心,她有心欺骗你,你怎么还有娶她的念头?”
萧湛只是既不抬头也不回话。在萧家从未有人敢顶撞老太太,他这样的态度已经无疑很是无礼了。
31.
老太太冷冷笑了笑:“冥顽不灵……既然喜欢跪着,就跪着吧,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起来。咱们萧家三代男人,哪个不是壮图万里、胸怀天下?到你这里偏成情种了!”
许雅珍还想再劝,老太太一个眼风扫过去,她只得抿了抿唇,把话咽了回去。劝太多反而显得做戏做得太过,她只得投了一个惋惜的眼神给萧湛,但他却根本没有看向任何人。
“哟,谁惹咱们老太太生这么大的气啊?”阿洵推着邵景元从外头进了客厅。
萧老太太见了他神色缓了缓,“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
32.
“躺得生烦,也没个看得顺眼的护士——主要是知道老太太一准儿惦记我,我先来给老太太请安,省得您牵肠挂肚的。”邵景元笑道,眼睛在萧湛身上溜了一圈。
许雅珍吩咐下头人去给邵景元上茶和点心,又叫人拿了一个小靠枕,垫在了他后腰,“这里支着,坐着没那么累。伤没好透别乱跑,这大热天的出一身汗又要洗澡,沾了水发了伤口可不是闹着玩的。”许雅珍柔声细语,同谁说话分寸都拿捏的不差分毫,这一份责备里也满是关切。
邵景元谢过她,笑微微地捏了个枣花酥,咬了一口嫌腻又放下。萧老太太也不避讳他,继续对萧湛道:“这事就这样定下了,这档口说退婚大约是不好听。明天就叫人登报,说你去南线靖边,私下里告诉冯家婚期再议。冯寅宪是个明白人,知道咱们的意思,他自然会主动退婚。”
33.
许雅珍有自己的盘算,略犹豫了一下,轻声商议道:“母亲,还是等儒海回来再议一议吧?这回打仗,冯家可出了不少银子。冯家肯同意婚事,还不是看好咱们萧家?多少人拉拢他都拉拢不过来呢。把事情弄得太僵,我怕……”
“怕什么?你们到底拿了人家多少银子,就这么舍不得退回去?他冯寅宪也是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他捐钱哪不是捐冯家的前程?我不信离了他冯家,我萧家还能怎样!”
老太太语气极重,又有外人在场,许雅珍脸上很是挂不住,见邵景元望过来,很是勉强地笑了笑。
34.
邵景元一伸手,阿洵便扶住他,“我当在说什么呢,就是和冯家的婚事嘛!”他一掀袍子,跪到了萧湛的旁边。“这事儿说来也没什么难办,姑奶奶身体要紧,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动气。景元有个主意,怕您生气,这先给您磕头认错。”说着果然是利落地磕了一个头。萧老太太和许雅珍都有些惊诧,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何以行这样的大礼。
“既然和冯家的婚约不能废,二哥又不能娶——不如,由景元代娶吧!”
邵景元眉目清池,笑意舒朗。似向长辈讨要什么肯定能得的东西似的,连询问的意思都寻不到,一副早有胜算的笃定。
萧湛惊疑地抬眼望他,正要说话,邵景元却冲他挤着眼睛笑了一笑,手在他手背上压了压,示意他稍安勿躁。
35.
许雅珍和萧老太太面面相觑互望了一眼。邵景元虽有风流姿态,却不是什么消磨春花秋月倚红偎翠的公子哥。女人这头向来也没什么风言风语,瞧着比萧恪、萧湛兄弟俩对女人更不上心。更别说先前冷嘲热讽地拒绝了好几个提亲的,很叫她们这些牵线的失了颜面,谁也不肯再替他做媒。
邵景元却是不紧不慢地笑道:“二哥是在国外同冯小姐求的婚,不过就是回来的船上被记者照了张相片,他们便嗅到了点苗头。只知道萧冯两家要成亲家,冯小姐要嫁二哥,至今也不过只是传言。
36.
二哥同冯小姐庚帖未换、聘礼没下,这婚事本就是木未成舟。明天不如拿着景元的庚帖去冯家,先头备下的聘礼照常送去,我再添一份。您也说了,冯寅宪是个聪明人。如果他既想搏一份大前程,又想护住家族和女儿的脸面,这婚他是无论如何都要结的。于他而言,女儿嫁我、还是家二哥都没什么分别,毕竟萧邵两家本就是一家。”
老太太听到这里脸上微微变色,深看了邵景元一眼。
这是她兄长邵行恕唯一的一男孙了,虽然偶然行事乖张,为人却很算得上云淡风轻。只是那句“萧邵本就是一家”为什么听起来这样刺耳?
37.
但见他笑意融融,似乎也没旁的深意,她心头那丝异样也散了去,开始认真思忖这件事的可行性。毕竟刚才许雅珍把冯家捐的数目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出来,她便迟疑了。装进口袋的银子,再掏出去可不大怎么愉快。
这东南几省本是姓邵,她邵家也曾是名声显赫。要不是她兄长无意江山醉心书画,她何必做恶人,帮夫家抢了邵家的军权取而代之?时至今日,她从不觉得自己有错。邵家的男人性子柔弱,有妇人之仁。郭山一役,邵行恕连失两个儿子,邵家元气已尽,如何能逐鹿中原?与其把江山拱手让人,不如让能者代之。反正萧家后代身上也流着一半邵家的血,邵景元说两家本就是一家,丝毫无错。邵景元在萧军中无军权,但财粮都在他手里。她要平衡两个孙子,邵景元同谁都不能太亲近。
38.
“母亲,您看?”许雅珍有些动心。毕竟老太太惹出的事端都得她的丈夫去摆平,若有更简单易行的法子,她当然也乐见其成。本来她对萧湛就有些顾忌,虽然他是次子,却是嫡出。纵然萧儒海现在偏爱萧恪,但对于萧湛要同冯家联姻的事情还是夸过萧湛选人有眼光。而自己的儿子——一想到这个,她便有些心烦。
“那就这样吧!”老太太放下茶盏。“湛儿,你明天就去南线,不许再见冯小姐。”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待老太太走后,萧湛才缓缓站起身,望着中堂的太师椅默不作声。跪得太久,双腿已经麻得生疼,但更痛的地方却在心底,隐秘而无奈。
39.
阿洵把邵景元扶了起来,他拍了拍萧湛的肩,冲外面扬了扬下巴。萧湛无言地转身而出。邵景元坐回轮椅上,阿洵推着他一起出去。
外头已经是夜深,沿着游廊走去,花园的池塘里有蛙声阵阵,不知哪里藏着的夏虫吱吱叫得人越发心烦。萧湛在前头漫无目的地走着,直走进了花园深处。一棵木荷树,花开正旺。萧湛猛地挥拳砸在树身,树枝颤巍巍抖落下一身白花。
阿洵撇了撇嘴,自觉地走开,替他们在周围守着。
“行了,二哥,不就是一个女人嘛,大丈夫何患无妻。”邵景元似笑非笑道。
“你知道这不是女人的事。”萧湛在空中甩了甩手,手背上渗出的血甩掉了,又有新的血涌出来。
40.
邵景元悠悠笑道,“你就算把手弄断,你的冯小姐也没法子帮你包扎——何必呢?”
他站起身,抚了抚左肩的伤处,换了一副肃然的语气,“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女人的事。被人拿捏的滋味不好受,但二哥,卧薪尝胆,先忍着吧。”
“你真要娶菀儿?”
“若我不娶冯小姐,那冯小姐但凡气性大点,不就是死路一条?就算她不寻死觅活,冯寅宪岂会受你们这样的侮辱,怕是一怒之下就会把她嫁给萧家的对头。她什么下场,不消我多说了。你就算不顾念她,这东南几天太平日子怕也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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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我是权宜之计,大家的脸面都保住了。二哥和冯小姐有情,我也不会去夺人之妻,只不过代为照顾,她来去自由。待到二哥心愿达成之日,冯小姐还不是完璧归赵?只是委屈她几年罢了。另一层,我不说,你也懂的。”
他怎么会不懂?萧恪背后是萧儒海的支持,他身后空无一人,只是同邵景元还算亲厚。他们两人只能面不和心和,才能叫萧恪和萧儒海放下戒心。那么兄弟为了一个女人生了罅隙,确实是个容易叫人信服的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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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湛摇摇头,“菀儿不会同意的,她不会原谅我的。”
“那就看二哥的本事了。话又说回来,当初二哥选中冯小姐不也是……”他忽而一笑,没有再说下去。“二哥是有抱负的人,孰轻孰重,该怎么选,不用三弟再多说了。‘江山美人’,毕竟是先有江山再有美人。”
说完,邵景元又换了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信步在园子里走了走,掐了一朵栀子花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这花今年开得好。我那园子今年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稀稀落落开了几朵。赶明儿我叫人来抱几盆去。”
萧湛想起有一回他送她的礼物是一瓶香水。可过了几天还没见她用过,一问才知道她只喜欢栀子花味的香水。其实他一点都不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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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景元不过片刻的功夫,把花枝上半开的栀子花都给掐了。随身又没处放,索性拿袍子兜着。他一边辣手摧花,一边闲闲地问道:“二哥,报上的事情,你怎么看?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冯小姐真的不是处子之身……”
萧湛一楞,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他从报纸上一见,头一个反应是有人在泼脏水,再细思也不过认为是有人想坏了这桩婚事,从来没想过万一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犹疑的片刻,邵景元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不再言语。
冯寅宪坐立不宁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二子冯蔚敲门进来。
44.
“查出来没有?报道是谁写的?这事儿是怎么泄出去的?”冯寅宪快走了两步迎过去,又惊觉自己失态,便停住问。
“完全查不到。那记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本想着这事能压就压住,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其他的报纸也都竞相报道了。原先还只是影射,现在……”冯蔚小心觑了一眼父亲。
“现在怎样?”
“……现在竟然有小报点名道姓,把四妹的名字写了出来……”
冯寅宪怒容隐隐,脸色铁青,“我早叫她好生在国外呆着,她不听,非要跑回来嫁给萧湛。她人傻不懂事,不知道萧湛打的什么主意,你这个当哥哥的怎么好也在后头推波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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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蔚垂着头,纵然有辩解,父亲在气头上,这会儿他也不能说。因为他更担心另一件事情,“父亲,我只怕……那个人没死?”
冯寅宪的脸色越发难看,“不可能!炮轰了一整天,别说人了,山上的蚂蚁也都烧焦了。何况我们验过尸身了,不可能错。”他不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更何况,若他真活着,等不到今天早就来报仇了。”
“那会不会是萧家人?”
冯寅宪轻轻摇头,“萧儒海根本不知道这里的内情。知道事情的人也早就没活命了,不可能走露半点风声。若有知情人,早先为何不说,何以是现在才捅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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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看,大约是有人故意不想冯萧两家联姻,故意陷害。只是没料到误打误撞地……”冯蔚说到后来也无法说服自己。那报纸上时间、地点都对得上,极是触目惊心。倘若是凭空捏造,也未免太过巧合。他眉头不禁拧了起来,“萧家估计很快就会来退婚的,四妹……”
冯寅宪摇摇头,指了指桌子上的东西,“你去看看那是什么。”
冯蔚犹疑地走过去,大红喜纸,竟然是庚帖。他看了父亲一眼,继而打开一看,上头写的名字却是“邵景元”。
“这是?”
“你走后,交通总长杨森送过来的。”
47.杀青段
冯蔚气极失笑,“萧湛这是什么意思?不想娶四妹,但是萧家还是想要冯家女儿?他自己怕闲言碎语就叫邵景元代娶?这也欺人太甚!父亲,你不会同意了吧?”
冯寅宪静默不语。冯蔚扔了庚帖,“虽然我当初是很赞成他们的婚事的,但现在这样,四妹又不是非嫁萧家不可!邵景元?四妹同邵景元连面儿都没见过,毫无感情基础……”
“蔚儿,你同芝兰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冯寅宪打断道。“菀儿不是非嫁萧家,而是菀儿现在必须嫁人……你再仔细看看那庚帖。”
冯蔚这才又拿起庚帖,看到最后写着一排字:“景元三生有幸,得受冯小姐照顾,一见倾心,愿立终身之誓、以倾家求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