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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犯》:梢遍
1.
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嘴里塞着一团布,卡着她的舌头动弹不得,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是被绑在一个椅子上,周围太黑,什么都看不见。耳朵却变得特别灵敏。那是什么声音?窸窸窣窣摩擦着地面。像是脚步,又像是某种动物在磨牙的声音。
她到这一刻真真正正的后悔了,为什么要和他吵架呢?为什么不能顺着他的意,而要激怒他呢?她没料到赌气的结果是现在这样。她会死吗?会死吗?
可她还不想死,她还那样年轻,像一朵新开的花,沾染了雨露,正是最娇艳的时刻。
2.
这时候窸窸窣窣的声音变了,是脚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一点一点映照在对面的墙上,身后的人应该是拿着一支蜡烛。
黑暗被这一点微光挤走,她听见呼吸的声音。
她想问他,你要什么?她的首饰箱的底层藏着一百银元,她不要了,可以都给他,放了我吧!可是她说不出来,所以他听不见。
她感到有一只手在她肩头落下,心脏紧紧缩起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只要能活着、只要能活着,什么她都能豁得出。
她又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息,像是无奈,像是惋惜。
3.
那只手开始从肩膀滑动,缓缓地抚摸过她的脖子、她的锁骨。向下滑动,她的前胸、她的腰。恐惧、羞耻卷裹着她,但是只要能活,忍一忍就会过去吧?只要能活下来就行!所以……她咬着自己的唇,拼命地想要制止住自己的颤栗。
她忍不住低头去看那只手,纤细的,在昏暗的灯光里看不出颜色的手,像女人的手。
那双手又缓缓回到了她的肩膀上,然后又叹了口气,几不可闻。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自己的脖子,她没有力气挣扎,心跳得太快了。头很快发涨起来,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自己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是谁要杀了她?她记得昨天还在梨芳院听苏老板的戏,“坐春闺只觉得光阴似箭,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奴这里心中痛玉颜清减,夜不眠朝慵起又向谁言……”
4.
她攒了不少钱了,下回也能买只花篮送给苏老板,摆放到戏院门口,把自己的名字和苏老板的名字写在一处。
这时候耳边好像又听见了苏老板的声音,不知道是真是幻,只是觉得还没听够,脖子越伸越长,像是要探出天际去看一眼身后的人。可头越来越昏沉,她知道,她再也听不到了。
夜色吞没了天地,将一些生命无声地掩埋。不肯睡去的人们只能靠着灯火去营造他们的不夜天。丝竹声中、觥筹交错里喧嚣着欢声笑语,一派喜气盈门。
“蒋夫人家的元蓁上大学了吧,许了人家没有?”说话的冯太太是位四十来岁的贵妇人,才从沪上搬到津州落脚不久。爱热闹话又多,但凡有交际她都会参加,急于打开在津州的人面儿。
5.
“女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哪还时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要闹自由恋爱的。不像冯太太家媛媛小姐乖巧听话。”蒋夫人身段丰腴,圆盘脸,笑起来尤显得可亲。
“要我说,就把元蓁许给宗三公子得了,那可真真是亲上加亲了!”冯太太打趣道。她自觉得说了件美事,抚掌笑了起来,却没有注意到邻座的几位太太脸上都浮起了尴尬的笑意。
冯太太的亲家母悄悄地拽了拽她的衣角,然而冯太太只顾说笑,并没有留心到亲家的提示。
蒋夫人左上手是位容长脸雍容华贵的老太太,一头银发也不现暮气。她端着一盏燕窝羹,缓缓递了一小勺羹汤进了口。不怒自威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带着护甲的小指高高地翘起来,仿佛没听到刚才的话。
6.
今天是她七十大寿。临时搭起的戏台子上,台上的伶人唱完了一出《麻姑献寿》这时候是苏老板在唱《红鸾禧》。她是坤生,唱腔不带雌音,扮相又俊,雌雄莫辨,只要亮相旁人便挪不开眼。
众人都被吸引过去,等她下了场才晃过神一样。末了,冯太太又赞叹,“苏老板这戏唱得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啧啧啧,这扮相,堪的是世上难寻了!也就是宗老太太您脸面大,请得动这尊大佛来唱堂会。咱们真是跟着沾光了!”
宗老太太笑了笑,虽然不大待见这位话多的冯太太,可还是受了她的奉承。
旁边有人笑道,“冯太太你也别说世上难寻,宗太太家三公子不就是一个?那可才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咦,今儿个怎么没瞧见三公子?”
7.
宗老太太笑意不自觉地淡去,微微侧了侧头,她身后站着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忙俯身回话,“三爷这会儿还没下职,早些时候就打了电话说,下了职就过来。”
这话声音不小,故意说给众人听,在座的都明明白白听到了。宗老太太微微点点头,也没再做解释。
蒋夫人看到,笑着说:“三爷人虽迟了,礼可是早来了。刚才在房里瞧见了,一尊玉观音,那玉料、那雕工,也不知道咱们三爷在哪里寻来的宝贝!是吧,大嫂?”她说话的时候圆润的手轻轻抚了抚宗老太太的胳膊。
宗老太太放下汤碗,听了这话没有笑意地牵了牵唇角,算是给这个小姑子一个面子。
8.
冯太太人大大咧咧的并没瞧见,却眼尖地看见一个年轻人往这边走过来。一套三件的深灰色西服熨帖在身上,身形消瘦,却依然把这衣服穿得恰到好处。冯太太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宗老太太您家三公子到了!”
宗择进了寿堂,径直走到主桌这边,屈膝跪下给宗老太太磕了三个头,“给太太贺寿,愿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几句话不知今日听了多少回去,真心夹着假意都套在同几个字里。
蒋夫人的手在桌下轻轻拉了拉宗老太太的衣角,宗老太太这才掀起眼皮子,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起来吧,也忙了一天了。”
宗择这才起身,然后向蒋夫人鞠了鞠躬,“姑姑好。”然后又同在座各位夫人问好。
9.
蒋夫人把他拉到身边坐下,笑问他:“晚饭可用了?职上还忙?”
宗择垂首回话,“在局里吃过了。嗯,才消了假,堆了些案子,这几天有点忙。”
蒋夫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那一双过分白皙的手同他的人一样纤长瘦削,骨节微凸。她语气里带了些许爱怜,“多注意身体,你大病初愈,好容易养过来的身子,不要轻易糟践了……唉,你这身子骨不在家好生养着,做什么警察?我怎么瞧着你又瘦了些?”
宗择只是微微笑了笑算是回答。蒋夫人知道他话向来不多,也不勉强。牵着他的手听了几句戏,又想起什么似得,“今晚就在这边住下吧,这样晚了,外头风凉,仔细又伤了身子。”
宗择又浅浅笑了笑,“开车过来的,侄子哪至于这样弱。”
10.
蒋夫人又同他闲话了几句,有个穿着靛蓝色长衫马褂的十几岁少年跑过来,牵起宗择的袖子,“三叔,你可算是来了!报纸上说东城观音巷杀妻的案子给破了,快快快,过来跟我说说凶手是怎么杀人的,我的同学们都好奇地不得了!”
宗老太太刚端起一杯漱口的茶盏,听了那年轻人的话,哐当一声又放了回去。
在寿宴上说这种事情,蒋夫人觉得他太不像话,更何况还惹上了宗择。于是她佯嗔道:“晏文,你一整晚上跑哪里去了?你三叔晚到的都已经磕过头了,怎么没瞧见你给奶奶磕头?”
宗晏文一吐舌头,嬉皮笑脸地掀袍下跪,跪行到宗老太太面前,“孙子祝奶奶长命百岁,万寿无疆,永远美貌如花,青春永驻!”
11.
天性活泼的少年人很容易让场面变得轻松热闹,宗老太太被他逗乐了,扬了扬手叫他起来。宗晏文起身笑嘻嘻地还是把宗择拖到了年轻人那边去了。
戏台子不知道哪个人点了折《春闺梦》,“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宗老太太面无表情地听着,蒋夫人本想替宗择说几句好话,可突然想起她曾说过的:“韵梅啊,你不知道,每回见着他的那张脸,我就觉得有人在啪啪打我的脸。什么夫妻同心、鹣鲽白首,都成了一场笑话。我可以容他、怜他,可让我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爱他,哪个女人都做不到。”
蒋夫人想到此处,只得轻轻叹了口气,把那些劝慰的话都压了下去。
12.
宗择被晏文摁坐在椅子上,他整个身子凑过来,双眼闪着好奇的光,“三叔,你快说说,那个丈夫为什么要杀死他的妻子,何以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听说双手双脚都被砍断了?”
宗择拨开了晏文的手,“你不怕老太太责罚,也不怕你父亲的棍子了?”
晏文苦着脸,“三叔你就会吓我!”他极其不情愿地在宗择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仍不甘心地小声问:“那明天我下了学去你办公室,你再给我好好说说?”
宗择坐正了身子,望着戏台子含着清淡的笑,不说话。
“去、去、去,爷的座儿也是你坐的?”
13.
宗晏文身后突然传来一句不耐烦的声音,人没到,一阵袭人的香气先飘了过来。宗择侧头看见走过来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青年,一身白色西服,头发梳得光亮,面上却带一点颓意,一扫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只能从那双带着点醉意的桃花眼中,寻出一点素日里的潇洒不羁公子哥的痕迹来。
那人走过来,赶走了晏文,大大啦啦地在宗择身旁坐下。宗择上下打量着他。大约是被他盯着看太久,那人转过头斜睨了他一眼,“你看我干嘛?我脸上有花?”
宗择微微一笑,很肯定地道:“嗯,有花。”
“什么花?”曲少杰一边问,一边伸手去摸头、揉脸,怕真有东西在头上。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落花’。”
14.
晏文没走远,竖着耳朵一直注意着这边。听到宗择这句话,忙跑过来把脑袋插进两人之间,“哪个落花有意?哪个流水无情?少杰哥,哪家小姐这样大的能耐把你甩了?快说出来叫我高兴高兴!”
曲少杰本就不痛快,听晏文那声音里幸灾乐祸的调调,气就不打一处来。拈了几粒花生米,弹在他头上,“小孩子,一边玩去!”
晏文揉揉脑袋,“哼,你不告诉我,我问母亲去!”说完不甘心地跑开了。
宗择嫌他香的冲人,略躲远了些,端着茶啜了一口。
曲少杰看他老神在在的模样,极是不忿地手指在空中空点了点,然后自觉无趣,丧气般地垂下去,“就你能!”然后长叹一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15.
未几,往他又往宗择那里凑了凑,“这回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宗泽放下茶盏,牵过他的右手一翻,内腕袖口边有一道极淡的粉红。宗泽双指捏了捏,在他眼前互搓了一下,说了两个字,“油彩。”然后松开手,又从他上衣口袋里拈了一片花瓣来。
怎么弄上的,不消多说了。
曲少杰想说点什么,无奈今日有点词穷。他想到刚才自己送出的一大捧玫瑰花被人无情地甩在了胸前,于是捶了捶胸,哀道:“这里疼啊!”
宗择见惯他心疼了,所以选择无视他那夸张的表情,而“始作俑者”仍在台上轻声漫语地细细唱着。视线扫过来,一个多余的眼风都没有。
曲少杰抓起宗择的手,可怜巴巴地说:“我的三叔哎,赶紧开劝开劝我吧!”
16.
宗择把手抽了回来,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仿佛真是在仔细寻什么开解人的话。半晌说了一句:“强扭的瓜不甜。”然后挂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完全就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很是欠揍。
曲少杰登时垮了脸。
看来这句没有安慰到他,于是宗泽又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曲少杰的脸垮得更厉害了点。
“也不喜欢?那这句怎么样?‘客游何处无芳草,人别他乡有杜鹃。’”宗择说这些话时,仍旧是平常温蕴的语调,合该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但这话听着忒太气人。
曲少杰被他气笑了,指着他:“好你个宗三!”
“有事叫‘三叔’,没事叫‘宗三’,你倒是孝顺侄子?”
17.
曲少杰年长宗择一岁,宗择辈分在那,但曲少杰等闲也不大叫他“三叔”。大约也觉得自己今日有些荒唐失态,曲少杰长叹一声,“你说得我都知道。”
可人心如此,即便是知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又怎样?终究是躲不过“何地无芳草,惟此青青。”的执着。
但这时轻语漫笑的宗择,是净海无波里偶然才会展现出的一点生气。曲少杰虽然觉得很受伤,但用自己那点伤心事换他展颜一笑也不算太亏。
宗择爱清静,向来不大习惯人多的场合。曲少杰有了醉意,宗择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糊涂事,正好寻了借口送他回家。
18.
人送到曲家的时候已经醉透了。曲太太是宗择大嫂的妹妹,今天犯了头疼。给宗老太太拜完寿她就早早回来了,没料到儿子醉成这个样子。曲太太是个操心脾性,让管家叫了两个体壮的下人把曲少杰抬了进去,才想起宗择,便问他:“三弟是不是也喝了酒?要是喝了酒就别开车回去了,天这样晚了,就在姐姐家住一晚吧?”
宗择笑着谢过她,“我没喝酒,回去路也好走,不打扰了。姐姐快回去休息吧。”
曲太太知道宗择这人不大和人亲近,同谁都是个永远温雅的样子,眉眼和润,看不清情绪,像是被罩染过的水墨松间凉月——是平和也是疏离。也是个可伶人。曲太太微微叹息,也不勉强他。
19.
她心里又记挂着儿子,怕丫头们笨手笨脚伺候不好,于是匆匆别了宗择。一边走一边问丫头,“醒酒汤煮了吗?”“衣服都换下来没有?”“拧了帕子给少爷擦身了吗?……”是个事无巨细都要操心的母亲。
宗择望着她的背影和身后洋楼里透出的点点灯光,静静地站了站,然后坐回车里。怕热闹是因为更怕热闹后的寂静。热闹都随人去,寂静才是独留给他的。
时值仲秋,夜里一点凉意,算不上寒气逼人,他却觉得冷,骨头又开始犯疼。车里总备着一件外套,他套上风衣。搓了搓手,热不起来,手仍旧是冰凉。月明天净,离曲家渐远,一整晚在耳边萦绕的喧嚣也都散了。本该觉得安静,却还有什么在脑子里闹哄哄的散不出去。他一时有些心烦意乱,没有目的地乱开着车。
20.
等车子停下,才注意到开到了梁园附近,老马识途一样。他等闲不会到这里来,也不记得上回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可今天既然来了,也算是天意。
宗择觉得胸闷,于是熄了车,决定下去走走。这是英租界的一片民居,一条街上都是独门独院的小洋房。穿过这条街,梁园就在街转角第二家。他自记事起就住在梁园,因为体弱多病,并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总是出门玩耍。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靠在床头看书,偶尔会趴在窗边往外头望。看路上行驶而过的汽车、洋车,挑着担子卖水果、零嘴的挑夫,还有扎着羊角辫子跳格子的女孩子们。
宗择走路步子轻,快走到梁园的时候,突然有了份近乡情怯。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也觉得有点喘不上气。他稍稍在墙边靠了靠,一抬头就看到天上冷月。已经是深夜,四合寂寂无声。稀疏几盏街灯,有一茬没一茬地投下一点昏黄的光,反而让夜色变得更加暧昧不明。
21.
他快要和这夜色融在一处了。
让他缓过神的是一阵细微的声音,确切地说是一阵女人发出的喘息声。带着克制,又似乎控制不住的喘息。
月下会佳人,也算是一桩韵事了。他无声地笑了笑,决定还是不要坏了人家的好事,吓坏了这对鸳鸯。看来梁园今日也无需去了。他背离了墙,正打算离开,却听得那女人的喘息声渐渐有了痛苦的意思。
这种事你情我愿倒也罢了,万一……他虽然在警察局里做事,可素日里并不做抓捕的事情。这里是英租界,不是他的辖区。他四下里看看,又看看手表,这时正是巡警换班的时刻,怕是周围一时不会有巡捕在。
算了,就算是误会也好过那个“万一”,于是他慢慢地探出了身。
22.
这条街靠北,街道上离大路略远。街口的那盏煤气灯,灯光到这里已经完全没了效力,反而衬得这里愈发黑暗。
他探出的目光意外没有见到什么人影,可耳边女人的喘息声愈加清晰。他走了几步,目光追随着声音的源头,渐渐扬起了头。
一团黑黢黢的东西挂在了二楼的阳台下,像是吊在枝丫上的尸体,被夜风吹动的而左右鼓荡。不同的是那团黑影似乎在奋力往二楼阳台上翻去,那里开着半扇窗。
黑影的一条腿荡在半空,另一条腿努力去踩一楼凸出的窗棂。可惜,这并不是个攀爬的好地点。然后黑影又试着用一条腿勾住阳台的雕花栏杆,但仍然没有使自己跃上去。
23.
那黑影——呵,宗择觉得自己破案无数,也算是经历过无数奇闻异事了,但却是人生头一回见穿着高跟鞋和洋裙的——大约是“飞贼”吧?可这身装扮,似乎有点不那么专业吧?
黑影就这样悬挂在那里,似乎又试图用两条腿缠上阳台的栏杆,再折身上去,但是每次都失败了。
好在宗择知道眼前这是个活物,不然谁一个冷不妨从这里经过,怕是要被吓个半死。
宗择这一夜的忧愁突然间被眼前这好笑的场景一扫而光,没来由来了兴致。
喻宛央觉得今天倒霉极了,她悬在这半空里要上不上、要下不下不记得多久了。如果再翻不上阳台,她一准儿掉下去。
24.
虽然说此处不算太高,但怕是要把腿摔出个好歹来。她那只断胳膊才好,她有点舍不得自己再断腿了。她望着自己今天刚拆了绷带的右臂,对于自己的逞强产生了深深的后悔。今年生辰的时候祖母就替她求了一签,那签文说什么来着,“昔然行船失了针,今朝依旧海中寻。若然寻得原针在,也费工夫也费心。”这会儿真是费工夫费心。
她在这纠结要不要索性松手跳下去的时候,耳边居然听到了一丝嗤笑。
她费力地扭头看下去,一人单手插兜仰着头,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
25.
银色的月光透过路边两棵丁香树的缝隙撒下来,仿佛专为他而亮似得。眉目如画,鼻梁挺直,是浓墨重彩的俊美面孔。但他身长清瘦,又让那迫人的艳色也隐约变得柔和起来,如灯下美玉温润清华。大病初愈的纤弱,很有点沈腰潘鬓的意思。
喻宛央一扫眼,瞧见他另一只手里拿着的东西有点眼熟。她眨了眨眼睛,不是幻觉,那可不就是自己的手袋嘛!
人倒是美人,可这个人脸上那是个什么表情?
“我若是你,就会选西北角上去。虽然这里看起来好爬,但是到了中间,也就是你现在的位置少了一个关键的着力点。”
26.
他的声音低沉却不闷涩,倒像是月夜里传来的悠悠的大提琴,带着回音似的的让胸口嗡嗡做响。可这语气不大顺耳,教育谁呢?
她这会儿实在没有好脾气,“要是你?你那身板有那能耐吗?”喻宛央讥讽道。
“当然没有,所以我也不会爬墙,更不可能、也不会像小姐您现在一样吊在半空里。”
喻宛央气得牙痒,决定无视这个人。她又用力试了试,但是前几天“仗义”了一回,替人追小偷伤了胳膊。伤筋动骨一百天,骨头还没痊愈,这时候完全使不上力气。
27.
她哀嚎一声,又低转头,那男人果然仍旧一副看戏的闲散姿态,并且似乎正要打开她的手包。
喻宛央气不打一处来,“这位先生,看您气质华贵,应该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您拿着我的手包想要做什么?难道不知道未经允许随便动女士的东西并非绅士所为吗?”她费力地说完,又挤出一句:“能不能拿出一点绅士精神,替女士帮个忙、搭把手?”
宗择轻轻摇了摇头,“我这身板,怕是帮不了你什么。”
呵,真会记仇!
喻宛央的手臂已经没了知觉,往常只要使点力气,爬树翻墙从来不在话下。今天是走了霉运了,肯定是爬不上去了。算了,掉就掉下去吧!这人总不会见着她这样一个漂亮姑娘摔到地上吧?
28.
“不行了,我要松手了,是男人就接一下!”刚说完就松开了手。她想落进人怀里应该不会太疼,虽然他那副身板她也不指望能像哥哥那样结实耐用,可总聊胜于无吧。
但一切都没按照她预想的情况发展,她结结实实摔倒了地上。
屁股疼、胳膊疼、腿也疼,怕是扭着脚了。她疼了半天才缓过气,好在这副身板皮实,没有性命之忧,腿也没断。她抬眼见那人淡然得看过来,要笑不笑的一副居高临下的悲悯模样,气得咕哝了一句“妖孽!”
他眉头挑了一挑,“你说什么?”
“你听见了。”
29.
喻宛央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站得不大稳,看来明天又得跑一趟医院了。她低头一看,裙子勾破了,鞋子有一只也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而自己的手袋还在他手里,他的手已经伸进了包里。
喻宛央又急又气:“哎,你怎么乱翻人家的包?快还给我!”
宗择却并没有归还的意思,手探进那只精巧的缀满珍珠的手包,眉头蹙了蹙,摸出一只金色的勃朗宁袖珍手枪。真枪,弹匣里六颗子弹,满匣。
喻宛央看到他拿了自己的枪,立时紧张起来,又不敢大声呼叫,只能压低了声音,“喂!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把枪还给我,很危险的!”
30.
原来她也知道枪是危险的东西。宗择不紧不慢地说:“小姐,麻烦跟我去趟警察局。”声音温和,枪口对却着她。虽然保险并没有打开,喻宛央还是觉得被人胁迫了。
她不可思议地笑问他:“警察局?凭什么?”
“我怀疑你是飞贼,意图夜闯民宅行窃。带着枪,也许要行凶。”
喻宛央深呼吸一口气,“先生,我回的是自己的家,爬的是自己房,闯的是自己的宅。我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单身女孩子,带枪是为了保护我个人的人身安全,这也犯法?”
居然还有点大言不惭呢。宗择当然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呵,梁园是她的家?
31.
“既然如此,作为警察,我有责任护送小姐安全到家,你去敲门,看你进去了我就走。”
喻宛央气不打一处来,正门我要进得去至于爬墙吗?“我的管家出门了,我没钥匙,进不了门。”
“看来是无处可去了?那正好给你找个地方过夜。”他晃了晃枪口,并没有威胁的意思,却明明叫人感到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喻宛央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眼。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好汉不吃眼前亏。“去哪儿?”
“警察局。那里最安全,您可以安全地睡一晚上,明天再让家人把您接走。”
32.
喻宛央“哼”了一声,转身往前走。“你指路,我可不知道警察局大门冲哪边开。”她一瘸一拐地走路很是费力,索性把另一只鞋也脱了,拎在手上,一走一皱眉头。
喻宛央被他“押”上了车,实在有点累了,上了车就有点犯困,很快就睡过去了。
宗择余光见她居然就这么睡着了,心道她还真是心大。
路面有个大坑,车子经过时上下颠簸了两下。喻宛央的脑袋一歪撞到了窗户上,这下连头都疼起来。人也清醒了,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发现车已经行出了租界。
33.
“你到底是谁?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东城警察局。”
“你不是租界的巡捕?”
“我好像从来都没说过是。”
“你还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当然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她天生大胆,敢上他的车也不过是因为对面的这个男人看着柔弱可欺,在自己手里走不过几个回合。只是他有枪在手,她不得不服软而已。何况她确实又累又乏,先找个地方养精蓄锐再说吧。
半个小时后,喻宛央出现在了东城警察局里。
34.
今天值夜班的是小警员郭嘉。一个分局里除了差夫,不过十几二十号人物。其他的兄弟接到有人聚众打架闹事的报警都出去了,就留他一个人在。夜里太静人就容易犯困,他的脑袋一垂一垂的差点撞了桌子,听到了脚步声这才抬起头。
先看到一个穿着洋裙的女孩子,留着极其摩登的波波短发,脚上没穿鞋,身段高挑。她手上拿的不是女人的手包,而是吊着一只高跟鞋。虽然裙子破了,又光着脚,可是一点落魄的样子都没有,一双眼睛乌黑发亮极是灵动。
郭嘉正要问她有什么事情,就看到她身后的宗择。而宗择手里却拿着一个女人的手包。郭嘉见到他立刻来了精神,站起来脚跟一靠,向他行了一个礼,“宗探长!”
35.
听到这个称呼,喻宛央回头看了宗择一眼。这样的斯文俊秀的一个人,说他是大学里的青年才俊教授、电影明星、或者戏院子里的男旦她都相信,可居然是警察局里的探长吗?
料子上乘考究的风衣,内里一看就知道出自顶级师父之手的名贵西装,怎么看都不像个在警察局当差的人负担得起的。于是她轻轻讥笑道:“不知道探长先生是哪家的公子爷?”
郭嘉虽然奇怪宗择这深更半夜的怎么会跑到局子里,可头一回见宗择和年轻的小姐在一处对他的冲击力更大,更逞论帮女子拿包了。他听了她的话笑起来,“咦,小姐你不知道吗,咱们探长可是财……”
36.
“郭嘉。”宗择叫了他一声,没什么语气,却让郭嘉感到一阵寒气,想起这位探长大人素日里最忌讳人说起他的家事,赶紧把剩下的话给吞了下去。
“去把这位小姐送到拘留室。”
郭嘉吐了吐舌头,刚才看两人一前一后进来只当喻宛央是宗择的什么朋友,谁知道是要被关押的?可是这样一位漂亮的小姐,犯了什么事要被关起来?
喻宛央也不以为意,既来之则安之,她倒要看看这位探长最后怎么收场。于是轻轻扬起了下颌,“那就带路吧。”然后大大方方跟在郭嘉后头,赤脚走进了拘留室,好奇地四下张望。
郭嘉心里却有点打鼓,这位怎么感觉像是来参观的?
37.
他锁上门带着一肚子疑问走回到宗择的办公室里,“宗探长,那位小姐犯了什么事?”
“非法夜闯民居。”
“贼啊?”那这样说就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她衣着光鲜了。可那样子一点胆怯的神情都没有,难道是惯犯?“不大像。”他嘟囔道。
宗择当然知道她不像。他面前是她的手包,里面的东西现在正摆在他的眼前。一只手枪,一块像是法国产的精美的刺绣手帕,一只口红、一支黑色帕克钢笔、一个黄铜拳刺,没有一分钱。这绝对不是一个捞偏门的女骗子或者飞贼该有的东西,当然也不像是一个上层社会淑女的手包里会放的东西。
38.
梁园是宗家名下的产业,她说是她的房子,这事情就很可疑了。
郭嘉才做警察没多久,值夜班的活不大适应。默默地在一边站了一会儿,这时候又开始犯困了,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宗择看到了,问他:“其他的人去哪里了?”
“刚才袖玉书院的人过来报警说有人在书院里头闹事,曹队长带着几个兄弟去了桐花巷了。”
宗择点点头。郭嘉看他拿出卷宗翻看,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问他:“宗探长,您今晚不回了?”
“看看卷宗。”
“您要的这十五年的失踪案的卷宗都在这里了,再早的总署那边也不全了。”
39.
宗择翻了翻,仅仅是东城的失踪案就摆了半个桌子。他余光又见郭嘉哈欠连天,索性叫他回去,他来值夜。
他看了一会儿卷宗,一阵乏意袭上心头。略略休息片刻,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里面有一沓照片。五个死者,性别不同、年纪不同。相同的却是都是死于上吊,或者说都是死于机械性窒息。
更叫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他们的身上都有一张卡片,上面夹着一小簇干花,并写着“生辰快乐”。被发现的日期都是每年的十一月初八,他的生日。
而这四个字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是他母亲的字。可是她已经死于十五年前了,他是亲眼见了母亲的残尸的。已经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再写字?只能说要么他的母亲仍在人世,要么就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可什么人会这样五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或者说在挑战他?
40.
他细细梳理过自己的人际关系:从出生起一直和母亲生活,直到十五年前母亲突然失踪,然后被人发现死在南山里。然后他被带进宗家,不出一年父亲便病故。接着他很快被送到东瀛,五年前才回来。他性格算得上孤僻,几乎和人从无瓜葛。
自五年前他从东洋陆军士官学校留学归来,起先是在军部任职,可这么巧就遇到了一个吊死在营区的士兵,也就是第一个死者。他口袋里那诡异的“生辰快乐”四个字让他最终决定进入警察局。
41.杀青段
自此每年生日他都会有一宗破解不了的案子,就是手里的这几个命案。只是明明直觉告诉他这是五宗谋杀案,但却没有任何证据去支持他。因为不论怎样调查,这五个人都被证明是死于自杀。他也无法从这些死者之间找到任何的关联。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巧合,还是一个刻意的安排。他抬眼看了看桌子上被卷宗挤到一角的日历,上面的日期是十月初十。还有一个月。一个月后是不是又会有一具写着“生辰快乐”的尸体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