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章 香料(1)
那从旷野上来的,
形状如烟柱,
以没药和乳香,
并商人各样香粉薰的,
是谁呢?
——《所罗门的歌》,第三章,第六节
焚香与香炉
1.
在此有必要略加重复:中世纪的远东,对于药品、食物、香料以及焚香等物品并没有明确的区分——换句话说,滋补身体之物与怡养精神之物,魅惑情人之物与祭飨神灵之物,它们之间都没有明确的区别。本章中所要讨论的香料,是指那些以香味为其特质的物品,而并不考虑它的作用是取悦于人还是取悦于神。唐朝上层社会的男男女女都生活在香云缭绕的环境之中。他们的身上散发着香味,浴缸中加了香料,而衣服上则挂着香囊。庭院住宅内,幽香扑鼻;公堂衙门里,芳香袭人;至于庙宇寺观,就更是香烟袅袅、香气弥漫的所在了。
2.
仙境、极乐世界以及民间传说和诗歌中,尤其是道教极力灌输的天界奇境——当然佛教的传说也与香料不无关系——就正是这种高雅的现实世界的理想化的和想象化了的变形。在这如梦如幻的世界中,总是弥漫着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蒙蒙香气,它被当作精神的食粮,具有升华和净化的作用,从而赋予人生以超凡脱俗的意义,使感官享受的美感得以扩展。
由于大量使用有香味的树胶、树脂以及合成香料,使儒教崇拜礼仪笼罩着更浓重的神圣气氛。儒教崇拜的中心是“皇帝”,而皇帝——(更确切地说)就是天授之君——则联系着出自昊天的神圣权力,担负着有关芸芸众生福祉的责任。
3.
有这样一个例证:大历十年(775),当某位原来是安禄山裨将的藩帅认识到,安禄山的对手李正己(为唐朝所录用的一位高丽将军)称王已经在所难免,于是释放了被他囚禁的李正己的使节,并向这位将军赠送了丰厚的礼物:而且“又图正己之像,焚香事之。正己悦,(遂按兵不动)”。简而言之,这位藩帅的做法,就是将神的荣誉奉献给了那位幸运的高丽将军。焚香标志着君王秉受神谕,意味着贯穿天人之际的、活生生的、超自然的智慧。或者可以说,在皇帝承天命而理人事的过程中,焚香代表着纯粹的天意:大中元年(847),唐宣宗即位时想要恢复严谨合度的朝廷礼仪,他发布了一条诏令,诏令中除了其他的革新措施之外,还规定皇帝本人只有在“焚香盥手”之后,才能阅览大臣献进的章疏。
4.
唐朝制度规定,凡是朝日,必须在大殿上设置黼扆、蹑席,并将香案置于天子的御座之前,宰相面对香案而立,在弥漫着神奇魔幻的香气中处理国事。这种做法揭示了焚香在神圣肃穆的朝廷政治生活中的重要的、象征性的作用。当“进士”候选人要进行考试时,主考人与考生要在考试殿堂前的香案前相互行礼,这种场合虽然规格较低,但是香案在这里同样表示了神与君主的恩宠。
唐朝君主还向其宠臣和侍从赠送香料,以表示他的恩宠。至今还保留着许多唐朝的大臣献给皇帝的“谢表”,感谢皇帝赠给他们香药、香脂和异香。张九龄写的感谢唐玄宗的《谢赐香药面脂表》,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另外一位官员也写过类似的谢表,内容是感谢皇帝所赐的冬至后在祭祀百神时使用的香料,他具列的皇帝的赐物为“香药金银合子两枚,面脂一盒,裛香两袋,‘澡豆’一袋”。
5.
在对无形无质、无所不在的“神”——相对于世间的君王而言,神是肉眼凡胎所看不见的——的崇拜中,焚香也起着重要的作用。据记载,当天宝二年(743)安禄山入朝时,曾经向唐玄宗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禄山奏言:“去年营州虫食苗,臣焚香祝天云:‘臣若操心不正,愿使虫食臣心;若不负神祇,愿使虫散,即有群鸟从北来,食虫立尽。’请宣付国史。”从之。
是否因为这位将军故作恭谦(平心而论,似乎确实是如此)才发明了这样一通表白,但从这段话仍然可以证明,在中国神祇崇拜中,焚香是一种普遍的手段。袅袅香烟可以将祈告者的请求带往缥缈的天空之中。
6.
佛教与外来的印度文化为中国的寺庙带来了大量的新香料,而众多的有关焚香和香料的习俗和信仰也随之传入了中国,从而加强和丰富了中国古老的焚香的传统。但是毫无疑问,这些新的方式和态度并没有能够像它们在印度支那一样,对中国产生具有压倒优势的影响。由于印度支那的文化更为简朴,所以它们吸收的东西也就要多得多。例如位于马来亚的“赤土国”(很可能是现代威利斯省的罗克塔米尔提喀,这个判断是根据一份五世纪的铭文做出的)的印度化的贵族就是用香油来涂身的,而丹丹国诸王则用香粉涂身。可是在唐朝,香料的使用远远没有达到这样广泛的程度。
7.
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看到,唐代是佛教在中国的顶峰时代,所以焚香也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不仅在礼仪庆典中,就是在文学和想象的领域里也同样如此。佛教的典籍中充满了有关香的比拟,而梵文“gandha”(香的),也确实常常直接指“与佛相关的”意思。寺庙可以称作“gandhakuṭī”(香殿);焚化佛陀的薪堆称为“香塔”;“香王”“香象”都是菩萨的称号;而在“gandhamādana”(香山)上则居住着乾闼婆——香神和乐神。所有这些用语以及其他许多类似的说法,都被译成了汉文,在丰富唐朝的语汇的同时,也大大丰富了唐朝人的思想。
8.
沁人心脾的香气也进入了唐朝社会的世俗生活,而在缙绅阶层的生活中就更是如此。我们知道八世纪时有一位王子有一种口中含香的嗜好,除非口中含有沉香和麝香,否则他是不会对人开口讲话的,“方其发谈,香气喷于席上”。这类人十之八九都是要在香汤沐浴之后,才会去参加社交聚会。如同现代的太太们相互攀比她们的糕饼和果子冻一样,当时的男人也会互相攀比他们的香料:中宗时代有一种高雅的聚会,大臣们在会上“各携名香,比试优劣,名曰‘斗香’”,结果有一种香膏常常得魁。韩熙载是十世纪的一位纵情享乐的人,就风流雅致而言,他已经达到了极致。他想方设法要使焚香与自己庭园中的花香自然地融合起来,根据他总结出的经验:“对花焚香有五味相和,其妙不可言者,其‘五味说’为:木犀宜龙脑;酴醿宜沉水;兰宜四绝;含笑宜麝;薝蔔宜檀。”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