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似水奇女子】篇拾肆
1. 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一直以来，谈到唐代的文学形式，大家能想到的，似乎只有唐诗。但是，我个人一直深爱唐传奇，那迷人的故事，那简净的语言，并不比唐诗逊色。本文的主人公，就是一位从唐传奇中走出来的人物——中国古代第一侠女红拂。
红拂是何许人呢？此人姓张，原本是隋朝宰相杨素的家妓，后来又成了大唐创业功臣李靖的夫人。大唐创业，本来就是一个父子夫妇齐上阵的传奇，这里不仅有深谋远虑的李渊父子，有豪气干云的平阳公主，有识大体顾大局的贤内助长孙皇后，还少不了天下英雄怀揣梦想，倾心相助。红拂就出自当时的一个英雄群体，人称“风尘三侠”，而且，她在风尘三侠之中，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花瓶，恰恰相反，她是这个传奇组合的发动机和黏合剂。
2. 关于其人其事，有一篇唐传奇叫作《虬髯客传》，写得特别精彩，堪称中国武侠小说的开篇之作。
但是，小说毕竟太长了，难以全文引用，所以，我们不妨先从诗歌入手。这首诗是《红楼梦》中，曹雪芹假借林黛玉之手写下的《五美吟·红拂》。诗云：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jī mí女丈夫？
这首诗讲的，其实是红拂女的第一次亮相，叫“美人择夫”。怎么择的呢？看第一、二句：“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诗中长揖雄谈的人不是红拂，而是红拂眼中的一位英雄。红拂是隋朝宰相杨素府里的一个家妓，因为日常工作就是手执红色拂尘站在杨素身后，所以才叫红拂。
3. 杨素是隋朝最有权势的人，家里整天宾客盈门，有求官的，有进贡的，当然也有打秋风的，而杨素又非常傲慢，每次都不是端端正正地跪坐，而是跨坐在胡床之上，身后还罗列着一群美人，有的打扇子，有的拿拂尘，就这样接待求见他的人。这在当时的人看来非常无礼，但是，因为杨素位高权重，一般人也就忍了。
而红拂呢？也因为这样，见识了好多大大小小的人物。虽然这些人无一例外地衣着光鲜，侃侃而谈，她倒并没有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直到有一天，她见到了一位真正不同寻常的人。
这个人名叫李靖，只是一介布衣，却声称有奇策，要见杨素。杨素还是按照老规矩，在一群美人的簇拥之下坐在胡床上。一见杨素如此轻慢，李靖勃然作色，他并不下拜，只是作了一个揖，大言道：“当今天下大乱，英雄并起。您是朝廷重臣，正应该延揽豪杰，收罗天下人心。怎么能够如此傲慢地对待宾客呢！”杨素也是个通达之人，一听之后，马上给李靖道歉，正襟危坐地接待了他，跟他相谈甚欢。
4. 这一幕像不像秦朝末年，刘邦接见郦食其的故事？刘邦也是傲慢无礼，郦食其也是一顿教训，后来呢？刘邦道歉，郦食其也就成了刘邦的谋士之一。诗仙李白还为此写了一首诗：“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那是不是李靖从此也成了杨素的谋士了呢？并没有。因为半路杀出来一个红拂女。
就在杨素把李靖送出房门后，杨素身边手拿红拂的那个女子追出来问：“请问处士怎么称呼？住在哪家店里？”李靖一一回答之后，红拂便飘然而去了。
当天夜里三点多，李靖睡得正熟，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开门一看，只见一个人身着紫衣，头戴风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这个人闪进门来，脱了外套，摘了帽子，盈盈下拜道：“我就是杨素杨司空身边拿红拂的那个人。我在杨司空身边很久了，也算阅人无数。您是我见过的最有本事的人，我是个女子，有如丝萝，不能独生，我愿意把终身托付给您。”
5. 想想看，李靖当时一介布衣，无钱无房无官，无论放在什么年代都算是一个穷途之人。可是，红拂就凭他一个长揖，一席雄谈，马上就认定了他是个英雄，而且，愿意抛弃位高权重的杨素，倾心追随，这不就是“美人巨眼识穷途”吗！可能有的读者朋友会说，这样的事，卓文君也可以做到呀！没错，司马相如见卓文君的时候，也是一个穷小子，可是，他毕竟有鲜衣怒马加持，还有当地县令背书，换句话说，他是伪装成一个贵公子，处心积虑去琴挑卓文君；而李靖却是真正的一无所有，而且，他事先并不知道红拂的存在，因此也志不在此。而红拂呢？偏偏既不在意外界的加持，也不在意李靖的无视，她只凭一个长揖的自尊，一席雄谈的风采，就认定李靖是个英雄，这才真叫“美人巨眼识穷途”，这是一个差别。还有一个差别更重要。卓文君私奔，挑战的只是自己的老爸，就算被抓回来，最多也只会挨一顿痛骂，再关几天禁闭而已。因此，这有点像青春期的叛逆，虽然刺激，但并不危险。而且，就算她看走眼了，遇人不淑，爱女心切的老爸都能把她捞回来。但是，红拂夜奔完全不一样。她挑战的可是自己的主人，这位主人性情暴躁而又大权在握，一旦失败，赔上的可是身家性命。这样看来，红拂夜奔，风险系数远远大过文君夜奔，颇有点孤注一掷的味道。
6. 事实上，这种担心不仅我们有，当事人李靖更有。他问红拂：“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杨司空追来，怎么办？”这时候，红拂坦然说道：“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甚众矣。彼亦不甚逐也，计之详矣。幸无疑焉。”什么叫“尸居余气”？其实就是只剩一口气的活死人。这个成语最早说的是装病的司马懿，现在，红拂用到杨素身上了。杨素是个暮气沉沉的人，很多家妓都逃跑了，也没见他怎么追，我已经观察很久，也筹划很久了，你放心吧。仔细想来，这段话甚至比此前说要跟李靖私奔的那段话更厉害。厉害在哪里？在慧眼慧心。先说慧眼。红拂的慧眼，可不光能看透李靖，她也能看透杨素。杨素是什么人？表面上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赫赫扬扬，威风八面。连英雄如李靖，不也还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吗？可是，红拂给他的评价只有四个字——尸居余气。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7. 她就看自己身边的小事情。之前别的家妓逃跑，杨素都没怎么用心去追。这是不是事实呢？还真是这样。大家可能都听说过破镜重圆的故事。陈朝的乐昌公主在亡国之前预感到了日后的悲剧，就跟丈夫徐德言商量，打破一面铜镜，两人各执一半，日后凭镜子相互寻找。后来，陈朝果然灭亡，乐昌公主成了杨素的小妾，过了几年，她的前夫徐德言到长安的市场上卖一面破镜子，这面破镜子跟乐昌公主手里那块刚好吻合。杨素听说了这件事，大发慈悲，放了乐昌公主，让他们夫妻团圆。这就是著名的“破镜重圆”。我们今天看这个故事，大多都赞赏杨素的仁慈和慷慨，但是，红拂看到的，很可能是更加幽微的人心。杨素这样做，也许并不仅仅是出于慷慨，而是因为他懒得管。他为什么懒得管呢？是因为他已经暮气沉沉，对什么都不在意了！他看不到美好，也不珍惜美好，这才是红拂离开他的最重要原因。
8. 那为什么又说红拂有慧心呢？她知道什么最能打动李靖。她知道李靖此时是在寻找一个明主。如果李靖认为杨素是明主，肯定不会跟他的家妓私奔。所以，她点出杨素“尸居余气”的特性，其实是在提醒李靖，杨素早已没有了进取心，你根本就不应该指望他！她的判断对不对呢？李靖观察了好几天，果然，杨素虽然也虚张声势地寻找红拂，但是并不用心；而且，他的献策也没了下文，杨素并没有再搭理他。这样一来，李靖终于认可了红拂对杨素的判断，也认可了红拂这个红颜知己。既然如此，长安城自然是不能留了，到哪里去呢？两个人一商量，到太原去！当时的太原留守是李渊，此人气局宏伟，能容天下英雄，既然如此，何不投奔太原，在他手下成就一番事业呢！大家意识到没有？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李靖和红拂一起改换方向，从保隋到反隋了！这就是诗中的后两句：“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jī mí女丈夫！”确实，隋朝已经衰败，杨素也垂垂老矣，他们设定的狭小天地，岂能羁縻住红拂这样的巨眼英豪、女中丈夫！
9. 诗写到这里就结束了，“美人择夫”这个步骤也完成了，可是，红拂的故事并没有完。事实上，红拂的巨眼，不仅仅能给自己找一个英雄的丈夫，还能给自己和丈夫找一个豪杰的朋友。
李靖和红拂不是往太原走吗？长路漫漫，肯定要住店。有一天向晚，两个人又投了一家旅店。旅店中间生着炉子，旁边放着胡床。李靖吩咐店小二煮上肉，自己就出去刷马，红拂则站在胡床边梳头。她的头发特别长，一直垂到脚面。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是一个美人。美人的标准，各个时代都有所不同，但是，在中国古代，有一个标准特别固定，那就是一头又厚又密的长发。比如，东汉明帝的马皇后，梳了四个高髻之后，头发还有富余，还能绕着高髻再盘三圈，这就是能载入史册的美丽。再比如，陈后主陈叔宝的宠妃张丽华，也是因为“发长七尺，光可鉴物”，被陈后主当成了宝贝。此刻，红拂站在胡床旁边梳头，有点像如今的性感美女在海滨浴场秀身材，是一种比较大胆，甚至有点挑逗性的行为。果然，有人上钩了。
10. 谁呢？此人没有名字，但是面貌特征特别明显——一把大胡子是赤红色的，而且还弯弯曲曲，一看就不是中原人，所以小说中就管他叫“虬髯客”。虬髯客骑着一头瘦驴刚进店，看见红拂梳头，他就把一个皮囊往炉子边一扔，斜倚在胡床上，瞪着一双大眼，直勾勾地看了起来。中国古代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一个大男人这样盯着看一位女眷，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李靖眼角的余光扫到这一幕，马上怒从心头起，就要进门干涉。可是，红拂一边大大方方地也回视虬髯客，一边做了一个手势，让李靖别管。打量了几眼之后，红拂梳好头发，轻轻巧巧走到虬髯客面前，问道：“先生尊姓？”虬髯客说：“姓张。”红拂一听，马上欢喜地说：“太巧了，我也姓张，那我算是妹妹了。”说完就俯下身去，拜见哥哥。拜完再问：“哥哥排行第几？”虬髯客说：“排行第三。妹妹你呢？”红拂说：“我是老大。”虬髯客笑道：“那我就叫你一妹了。今日幸会一妹。”这时候，红拂才对门外的李靖招手说：“李郎，快来拜见三哥。”李靖也依言进来拜见。大家怎么看待红拂这一系列操作呢？这就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11. 别看红拂出身相府，却天生带着江湖儿女的气息，她知道，所谓行走江湖，行走的就是朋友。什么样的人才是朋友呢？红拂此刻要的不是老成君子，而是风尘豪杰。滚滚风尘之中，到底谁是豪杰呢？她一试便知。像她这样的青年女子，若是没点手段，怎敢在旅店公然梳头？一般客人看见这样的女子，肯定唯恐避之不及。但是，虬髯客胆敢直勾勾地看她，这就是有胆子。可是，光胆子大还不够，两个人三言两语之后，虬髯客能够顺坡下驴，跟她结为兄妹，可见他还有见识。一个既有胆量，又有见识的人，那不就是英雄吗！是英雄就应该惺惺相惜，此刻自己和李靖势单力孤，为什么不多结交几个英雄呢！
就这样，三个人团团围坐在火炉边。虬髯客问：“锅里煮的什么肉？”李靖说：“羊肉。估计也该熟了。”虬髯客毫不客气地说：“正好我也饿了。”李靖就买来胡饼，三个人一起大嚼起来。吃着吃着，虬髯客又问李靖：“你这么一个贫士，有什么本事，怎么就能得到我一妹这么一个绝代佳人呢？”李靖也不以为忤，随即就把自己怎么去见杨素，红拂怎么夜奔，两个人怎么决定投奔太原，都跟虬髯客说了一遍。
12. 听他们说完，虬髯客又说：“我想喝酒。”李靖马上出去买了一斗酒。酒过一巡，虬髯客从皮囊里掏出来一个人头和一副心肝，问李靖：“拿这个下酒如何？”李靖说：“好呀。”于是，三个人就拿这人头和心肝一起喝酒。这时候，虬髯客说道：“此人乃是天下负心之人！我找了他十年，终于抓住了他，从此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不知道大家意识到没有？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三个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本质性变化，虬髯客分享了李靖和红拂的秘密，李靖和红拂也分享了虬髯客的秘密，三个人都是豪侠之士，又都为社会所不容，但是，他们彼此倒是成了过命的兄弟。就这样，一个新的组合，所谓“风尘三侠”就横空出世了。这其实就是红拂的第二次亮相，叫“英雄择友”。想想看，这风尘三侠的发动者是谁？当然是红拂，没有红拂夜奔，也就没有李靖出走太原；没有红拂和李靖出走太原，也就没有和虬髯客的奇遇。这风尘三侠的黏合剂是谁？其实还是红拂。李靖是红拂的妻子，虬髯客是红拂的义兄。李靖和虬髯客是因为红拂的关系，才成了好兄弟。所以，这三个人组团出道，红拂绝对应该站C位。
13. 后来呢？后来，风尘三侠就到了太原，见到了太原留守李渊的二儿子李世民。虬髯客觉得，李世民才是“真命天子”，随即把全部家财都赠给李靖、红拂夫妇，嘱咐李靖好好辅佐李世民，自己则飘然而去，十几年后，在海外打下一片江山，成了扶余国的皇帝。那李靖和红拂结局如何呢？了解唐史的人都知道，李靖不仅帮唐太宗统一天下，还北灭东突厥，西破吐谷浑，为大唐王朝立下赫赫战功。活着的时候，他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死后，他陪葬唐太宗昭陵，可以说是生荣死哀。把这两个人的结局都交代清楚了，大家一定会关心，红拂呢？红拂的结局，应该就是李靖的夫人吧。在正史中，有关李靖妻子的记载只有一句话：（贞观）十四年，靖妻卒，有诏坟茔制度，依汉卫、霍故事。什么意思呢？她去世的时候，李靖还活着，所以，唐太宗特地下诏说，所有的坟茔制度，都按照西汉卫青、霍去病的规格来对待，等待李靖日后合葬。这算是一种特殊优待。如果史书中这位“靖妻”真的就是小说中的“红拂”，那么，她的结局就是一位将军夫人。当初，红拂对李靖说：“丝萝不能独生，愿托乔木。”能够夫贵妻荣，已经是古代女子的最好结局。当然，这个结局跟此前光彩照人的“美人择夫”“英雄择友”相比，无论如何都是暗淡了。
14. 可能读者朋友会说，果然，无论是否有本事，女子还是被忽视，被辜负了。是不是呢？确实如此，这就是中国古代的特性。木兰再有战功，也只能“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同样，红拂再有慧眼，也只能是识英雄，而无法做英雄。这种禁锢，确实让今天的独立女性心有不甘。但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由衷地欣赏红拂。欣赏她什么呢？我觉得，我们今天看红拂的心情，跟古代那些渴求明君，渴求伯乐，渴求美人青目的文人又不大一样，我们由衷地欣赏一个“飒”字。什么叫“飒”呢？飒固然是一种潇洒的容貌，但更是一种洒脱的姿态：放得下，见得明，做得到。这样的姿态，在当年叫风尘侠女，在今天叫独立女性。这样的女性，不会真的是丝萝，她们站在历史的任何一个节点上，都是一株木棉，永远以树的形象，和另一棵大树遥遥相对，而又紧紧相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