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头,这是愚蠢的年头;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我们面前什么都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都在直奔天堂,我们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
——查尔斯·狄更斯《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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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张艺谋为成都拍了城市宣传片的那年,每次离开成都,都会在双流机场的入口处无一例外地看到路边那块巨大的广告招牌,花图色样早就不复记忆,唯记得上面写着:“成都,一座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
那招牌气势不凡,一句“一座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显然是折衷众多锦囊妙语而来,但我总觉差强人意:它道的不过是一个过客的恭维,却没有精妙地说出那股道道地地的成都风味。
〔3〕李白咏,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杜甫叹,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刘禹锡记,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匹晚霞。
杨雄赋,都门二九,四百余闾,两江珥其市,九桥带其流。
〔4〕这些都是幼年时反复咀嚼的诗句。一笔“窗含西岭千秋雪”,意犹未尽,妙不可言。这笔墨下的写意之象,俨然一座昌明隆盛之城,诗礼簪缨之邦。府河作青绉,锦江作绿绦tāo,连肌肤都是润的。一梦千年,流到现世的手里,旧蕴难存,唯在某条幽苔深深的老巷尽头,在风轻雨澌的湿濡季候里,在成都人柔绵如云的口音里,辨得依稀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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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自幼年起不知在成都进进出出多少次,中学时代亦在那里度过。它于我,只有家乡的幻影,却到底不是我的家乡。我印记它,是因了它给过我的印记。
人总是不能置身度外地回忆家乡,而回述一旦被记忆所篡改,失却的是时光的尊严。幸而这里不是我的家乡,因此我想自己大概不会因对它感情充沛而陷入迷局,混淆沧桑之变。我记认的成都,不会是它冗赘繁琐的街巷之名,不会是它无可媲美的食艺,不会是茶馆里昼夜不停的谈笑,不会是俯拾即是的富人和美女,也不会是那遍街多得叫人发愁的小时尚……这是属于成都人应该印记的东西,不是我记认的。
但我也只能告诉你,我记得的不是什么,却不能说出我记得了些什么。
这天地富足闲逸,生出了一片节奏舒缓的花花现世。它终究是不可印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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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我的高中在成都度过。而写了这些年的字,回头一看,它也总是无处不在地渗透在我每一篇东西里面,一些小事反复提及,叫我感叹自己过得苍白。当年的朋友们,除了少数几个仍然坚守大陆之外,其他的孩子们全都四散天涯,全球第一世界国家几乎都有他们的影子。因为物是人非,他们的名字,若不是放在纸面上,已经叫不出口了。用以描述旧日时光的那些字眼,诸如高三,诸如青春,诸如离别,诸如忧伤喜悦……都是个人感情色彩过于浓重的陈词滥调。一岁岁长大,那些越年轻的事,越变得经不起重拾。
〔7〕但至今仍然相信,那时遇到的你们,是一道照进我生命里的光线。
因为相遇之前,离别之后,我都未曾见到比你们更加优秀的人。那个时候的我们,都是快马平剑的傲气少年,即使那些年一直方向模糊,也从未失去前进的激情,也正是在这样的横冲直撞中,渐渐劈出一条路来。所以无论是与你们朝夕相处的岁月,还是后来各奔天涯的日子,我都一直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为与你们曾是朋友而骄傲。
〔8〕回想那些年生,由于学校封闭式管理的缘故,我其实很少出校。高一时的周末,曾经几次逃出来住在火烈鸟家里,周五晚上在离校回家的路上绕到人民南路中段的一家音像店去淘X-Japan的碟。夜里火烈鸟的妈妈总催促我们早点睡觉,于是我们只能暗度陈仓,在狭小房间里关了灯,盘腿坐在床上一张张听CD,黑暗中断断续续地说话,耳机里的歌声像潮水扑岸一般淹没言语,我们便就此沉默下去。谁也看不清谁的脸,但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9〕偶尔我们还会在周六去会展中心看cosplay,周日一起去动漫绘画班。她画画,我就带几张CD塞着耳机在旁边安静地坐一个下午。这些场景都像极了岩井俊二的电影里那些平铺直叙的镜头。
火烈鸟住在玉林小区,那是成都很有意思的一个地方。聚集着一些动漫店、电影碟片店,以及白夜、小酒馆。前者是一家以电影为主题的酒吧,区区她们就是在那里找到了传说中的Lube(柳拜(音译),俄罗斯的流行-民谣-摇滚乐队)的CD,翻刻了一张送给我。后者是所谓的成都地下摇滚音乐腹地,曲和在高三时都还不时会去那里看乐队演出。
〔10〕那是一段可爱的日子,所谓的伪愤青伪小资的年代。彼时心浮气躁,也不懂事,心中总有堕落的冲动,中规中矩的表象下,内心却躁动得一点诱惑都抵抗不住。有一次和火烈鸟从画画班回来的时候碰到另一同学,他正好说他郁闷想找人一起去买醉,我便毫不犹豫地和他走了。那晚他喝了太多,直到酒吧打烊,我们不得不走出来另寻去处,十分狼狈。大约是凌晨三点钟,我们横穿春熙路。这条白昼里沸腾喧嚣的商业街道,在夜深人静时分竟这样萧索阴森。我们相互扶着不知走了多远,他坚持不住倒在地上,由着心事,哭了出来。我站在旁边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躺在地上流泪。
长长的一条黑暗阒静的街道,就只有我们这样两个孤魂一般的身影。好像是被扔在了整个世界的后面,再也回不到人间。
〔11〕高一寒假的时候也逗留在成都,住在Kathy家里。我迷恋上会展中心的溜冰场,每天下午都和她去溜冰。头一次穿冰刀鞋,上手竟然也很顺利,不爽之处是场上人多,很容易撞到别人。溜完冰就经常跑到天府广场毛主席像后面的那家鲢鱼火锅店去吃饭,因为是同学的老爸开的,所以蹭饭也成了习惯。晚上迟迟不回家,像个城市潜行者一样在喧哗的都市深处散步,都不说话,快快地走。有一次走了很远,走到了九眼桥那块儿,家就快到了,她不愿回家,于是停下来点了烟站在路灯下夸张地抽,扮野到无可救药。但我仍旧暗自喜欢看她点烟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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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高二的时候看到搞笑短信说,即使上高三(刀山),下火海,我也一样爱你。
那个时候很轻松地就笑出来了。而到了高三,这句话才有些许别样的意义。那些起早贪黑的日子,逼近枯燥的极限。六点半,就被那个喜欢在自以为没人时嚎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生活老师(曲和心中的漂亮姐姐)叫醒,昏昏沉沉起床,洗漱,五分钟之内就下楼,顺路去食堂买面包鸡蛋,到了教室就用饮水机的热水冲一杯牛奶,坐到座位上一边看书做题一边吃早点,一抬头,刚刚还安静无人的教室,就已经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13〕此时通常是七点不到。接下来的是一整日密密麻麻的上课和考试、看书和做题,一直要到夜里十二点。如此暗无天日,到周日才有一次暂停,旋即又是下一个轮回。
其间如果某个中午我们能够找到借口溜出学校,去隔壁大学旁的“小春熙路”吃一顿冒菜和牛肉香饼,顺便淘几本电影杂志来补充下精神食粮,就简直是至上的奢侈了。
高三那年妈妈来看望我的次数更加频繁。每次她来学校于我而言都是一个难得的放风机会。妈妈总是带我到陕西街的贾家楼去吃饭。
〔14〕成都餐厅多如牛毛,蜀人做川菜手艺大都不错,甚得滋味。银杏或皇城老妈等吃排场的地方我是不够档次去的,最喜欢的就是陕西街的钟老鸭和贾家楼。犹记得后者的果味芦荟和清蒸鲈鱼鲜美异常,我每次必点,且不论其他菜色如何,我一个人就可以吃完两份芦荟和整条鲈鱼。母亲坐在对面眼神爱怜地看着我吃饭,自己却不怎么动筷子,只是不停地夹菜给我。沉默无话的背后,又似有千言万语的叮咛。抬眼若目光相撞,便各自心里都会酸涩难过起来。我害怕那样的感觉,所以只低头吃饭。
〔15〕不知为何,而今回想起来的时候,是时的枯燥生活变得抽象而模糊,反倒是些许微小的快乐,清晰得毫发毕现。那时班里几个官僚主义分子自封主席、总理、小秘……自成一体,组成国务院。可是后来主席曲和保送了,总理被北外要了,剩下小秘还坐在我的前面。那个一身青铜器臭味的历史狂一心想考川大的历史系,忠心耿耿地要在大学继续做主席的幕僚,尽管事实证明她仍然投奔了资本主义,在香港的大学混得有模有样。过去,迫于她的淫威,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她的宠物,每次一下课,她就摆出令人发指的傲慢姿态对我说,走,跟主人出去遛遛。
〔16〕因为小青小白数学成绩优秀,我们调侃她们是数学老师Mr. Snake的小妾和正室,正所谓“青白双蛇”一对。小白习惯秋波到处抛,估计体检时要是医生不领情就要判斜视的那种,虽然她和我左一声阿姊,右一声壳壳地叫得亲热,但是我还是没有得到她们的数学真传。姑且就让她俩姐妹争完北大争清华吧。
至于曲和,据说经常在网上被误认为是个学识渊博才华横溢玉树临风的美男子,而这种猜测只能证明政治课上的口号“要善于从现象认识本质”并非无用。我曾为小青对她的一句形容佩服得五体投地:“单看她那一双脚,纯粹就是一个馒头上插了五颗胡豆。”
〔17〕如此一只真人版机器猫,总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激发出所有女老师的母性。过去我跟她在知性美女生物老师面前争宠的时候,她只要一摆出那副幼儿园小孩想吃冰糕的欠扁模样,我就知道我又一次注定全军覆没。何况她的嘴皮之利索,叫人情何以堪:例如高三的某天晚自习之前,雨过天晴,我对她说,看,窗外的晚霞好漂亮!她嬉皮笑脸地回我一句,怎么着,党的光辉吗?
——我真想拿圆规给她戳下去。
〔18〕还有区区,过去曾经被我叫做翠翠,因为她在学完语文课本上节选的《边城》之后,便数次念叨她喜欢沈从文。我索性赐女主角之名“翠翠”于她,顿时众人欢呼。高二以来的日子,我们每天一起吃饭。今天你帮我提书包,我去冲饭(即冲锋食堂排队买饭),明日我帮你提书包,你去冲饭。常常是别人还没有找到座位坐下来,我们便吃完午饭回宿舍了;而晚饭吃完,我们都会去散步,绕着学校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还是不想回教室,总是拖到晚自习铃响,才你拽我我拽你地上楼。
〔19〕如此的后果就是,两年过去,我们两人的吃饭速度已经快到他人无法容忍的地步,以至于毕业之后,我在大学食堂再也找不到人吃饭,因为没有人能够忍受自己筷子还没有动几下,对方就已经吃完,然后恶狠狠地盯着你叫你快点。所以我总是一个人吃饭。而每次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地想她。
高三的尾声,身边的朋友保送的保送,出国的出国,走了不少。那时兵荒马乱,并肩作战的死党却渐渐变少。好像大家一夜间就疲倦而沉默了下来。
〔20〕曲和被保送了之后,就堂而皇之离开学校开始远途旅行,养猫,总在我为万恶的数学题生不如死的时候,发来短信,说她正在平遥的酒吧邂逅某某,或者正在广西乡下的河边坐着洗脚。
小青被保送北大之后,仍然十分恪尽职守地留在我身边做同桌,习惯性地用右手食指推推眼镜,一本正经地提醒我,不准咬手指甲,要奔清华。
区区已经通过了中戏的专业考试,意味着高考不需要数学成绩,每日优哉游哉,拿着就算一百分制来看也不及格的数学试卷面不改色地从Mr.Snake面前走过去,气得他够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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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两年之前写这些回忆,可以写得滔滔不绝字字若泪,一年之前再写这样的回忆,就已经不再动容,生怕写成了矫情。而今再写这样的回忆,只剩下经过层层过滤之后印记深刻的很少一些人事了。
忘记。如果没有忘,何以记。
忘记晚自习之前为了复习单词准备听写而不去吃饭的日子,忘记因为二诊考飙而削发明志的孩子,忘记打满了凌乱草稿的本子,忘记做也做不完的卷子,忘记放在课桌上残留着咖啡的杯子,忘记我们坐在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晚自习的桌子椅子。
〔22〕在离高考还有半个月,放了温书假的那天,我带着逃亡的心态离开了学校。收拾完所有的书本,足足装了五大箱。
一路骊歌,我与学校渐行渐远,从车后窗看过去,那几栋再熟悉不过的米色建筑越来越小,缓缓陷进地平线。成都绕城高速公路上的绿色路牌一块块闪退而去,十公里、二十公里、一百公里。一些面孔越来越远,一些事情越来越淡,像经幡一般挂在时光的轴线上,被拉成了一条渐渐绷紧的弦,最终断掉。
〔23〕我曾想,那一片弹丸之地,不过一片操场、一座大楼、几块绿茵、几条曲径……这何以承载得起一茬又一茬鲜活得历历在目的青春。
这一切将在我那被回忆肆意篡改的头脑中,渐渐抽象成迷雾尘埃,浮在梦境之外的空茫黑暗中,夜夜夜夜不断下坠,总有一日尘埃落定。青春还是那样美丽而遗憾,我已走过。
光辉岁月啊!
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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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〇〇五年夏天对我而言是个毕业的季节。每个人问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去哪儿?
一夜之间就各奔天涯的味道。
北上临行的前一夜里,与曲和彻夜说话。翌日她在月台上为我送行,我站在缓缓启动的列车上,想到即将离开这座“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城市,一时动情,落了泪。泪只两滴,抹掉就干了。转过身去不忍再睹她的身影,就此决意从今以后要冷暖自知。
北上之前曾有朋友对我说过,天津是一座尴尬的城市,你去了便知道了。我无动于衷地笑,那又如何。
〔25〕这对我而言不过是座干净孑然得没有任何记忆、没有任何朋友的城市,以处子之身展现在我眼前。不是北京那样的梦想之城,也不是成都那样的回忆之城。我要的便是这样的置身度外,要的便是这种干干净净的陌生。
梓童是我大学里最好的朋友。那个时候刚进学校,沉淀了一个夏天的失望仍然直白地写在脸上,冷漠不近人,顾影自怜,走路都懒得抬头。开学半个学期之后我还叫不全班里二十个同学的名字。
〔26〕因为是小班授课,所以总感觉是在上高四。教室里的位置是任意的,但是无论前面的人怎么换来换去,最后一排永远是空给我的。上课的时候我一个人占据整整最后一排空座位,独自埋头看英文小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如果被老师提问,我就气定神闲地请他再重复一遍问题,然后用流利的英文想当然地作答。老师总是无可奈何地说,You said something, but you said nothing.
〔27〕我以为我会这么独来独往地过完整整四年的。终于有一天,梓童走过来,叫我的名字,说,你做我师父吧。
我合上书抬起头来,哦,好。
那师父,以后我挨着你坐吧。她脸上有小孩子得寸进尺之后的狡黠表情。
哦。好。
梓童是一个很男孩子气的女生。记得新生大会上,全班人第一次坐在一起。我扫了一眼,心想,唉,只有四个男生,而且论相貌而言其中三个都叫人不敢恭维。
剩下的那个还可以恭维的,就是梓童了。
〔28〕结果她也是个女生。为此我彻底无语了一阵。那会儿正是李宇春红遍大江南北的时候,中性美成为年度热门词汇。我看着梓童这个孩子,觉得她独立,干净,帅气,礼貌,懂事,是我少年时想要成为的样子。
我们成了特别好的朋友。教室最后一排座位从此多了一个人,我们两个人坐在一起,她看《红楼梦》,我看《Jane Eyre》(简爱);我背牛津词典,她就背朗文词典,我学德语,她便学法语,我练圆体字,她也就练圆体字……在课桌下面玩折纸,或者不停地讲话,讲到老师忍无可忍地点名制止……英语晨读的时候她突然提议翘课去唱歌打电玩,我们就立马收拾书本浩浩荡荡闪人。
〔29〕学校处在五大道片区,那是几条延续着殖民时代建筑遗风的有名街道,天津最漂亮的地方之一。她有时会骑车载着我穿行在大街小巷,带我去一些淘好东西的地儿。我们去过花卉市场买野百合和栀子,去过八里台淘些杂志书本……有事儿没事儿的时候去通宵K歌,喝得东倒西歪,睡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天亮的时候勾肩搭背地走出来,宿舍还没有开门,我们便游荡在清晨时分安静无人的城市里,从河东区走到河西区……
〔30〕曾经有段时间我心事很重,总是不开心。晚上她便常常陪我散步,从春天,到夏天。我们在黑暗的校园里走来走去,聊许多许多话,开许多许多玩笑,我从来没有和谁在一起这样地愉快和放松过。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想,没有什么事情不可撑过来,没有什么人不可以忘记。
我写这些话的时刻,离她即将出国留学还有三个星期。我一直觉得我不是个惧怕离别的人,但是我却特别舍不得她走。是因为预感到一旦她也离去,我将彻底孤身一人的缘故吧。我竟又这样顾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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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最近的一次与她一起逛街,梓童说,我将去的大学是一个教会学校。可惜我是一点都不信教的。
彼时我们正走在古文化街上,她又问我,你知道天津有许多西式教堂,都是殖民时代的建筑。你去过么?
我说没有。
等我们逛累了,她就带着我拐进一条巷子,走进了一座很小的天主教堂里面休息。礼拜堂里空无一人。米黄色穹顶上面有模糊不清的壁画,黑色的旧木条椅一排一排地码着,仿佛白桦林深处某片被遗忘的墓碑。
〔32〕我们还未坐下,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阿姨走过来,操着一口天津话,很激动地对着我们叫唤,孩子……你们来了……你们是上帝的子民……是上帝把你们召唤到这里来的……小姑娘……来来来坐下……我来给你们讲讲……不耽误你们太久的时间……我是想让你们知道你们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
梓童猛拽我的手示意我赶快闪人,可是我的胳膊已经被那位老阿姨给捉住了,动弹不得,于是我们很无奈地只好以僵硬姿态,站在原地聆听这位老阿姨的布道。
〔33〕我不太能听懂她的地道的天津话,唯独听清楚一句:这个世界旧了,上帝要把它像卷地毯一样卷起来。
讲了四十分钟之后我的腿已经站硬了,面部保持着虔诚的表情,仰望耶稣十字架,肌肉酸疼。为了对布道者表示尊重,我很有耐心地继续听她讲《圣经》,讲完了之后,那个老阿姨一遍一遍地追问我,你想过死亡吗有人在你身边死去吗死亡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怕吗你知道死亡的真相是什么吗……
〔34〕她一边说,一边缓缓靠近我,我惊恐万分地盯着她,感到无比的羞耻和害怕……我狂捏梓童的手,于是梓童打断她滔滔不绝的演讲,说,阿姨,不行我们真有事儿我们先走了……
我们终于落荒而逃。我不敢回头,关于生和死、罪孽与福祉的诘问曾经如此顽固地盘绕在我的头脑,而那个神情偏执的老阿姨,仿佛要重新把我牵回黑洞之外的光明世界——一个充斥着谬误与真理的世界,一个旧的、像脏地毯一样应该被上帝卷起来扔掉的世界。
〔35〕跑出教堂之后,我回头看见那个老阿姨站在斑驳的拱形青砖小门下,老梧桐的残枝屈曲盘旋,幽绿的苔藓植物附着在青砖门上那个古老的石刻十字架上,这个场景像欧洲电影结尾的空镜头。
这个世界旧了,上帝要把它像卷地毯一样卷起来扔掉。老阿姨说这话的时候,做了一个卷东西的手势。
活像上帝。
或许就是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