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安
六 捕鱼较量
〔38〕哑爹怎么也想不到,迈入新时代后,村子一天天发展起来,日子越来越红火,但这里却逐渐没有他和水老鸦们的用武之地了。
那时候我已经上了高中,跟哑爹在一起的时间变得少了很多,但周末回家的时候还是会去他那里,跟着他一起带着水老鸦捕鱼。
玉带河已经萎缩了许多,水质也肉眼可见的差了不少。哑爹的水老鸦依然维持着六只的数目,但是每次出河捕鱼,收获却是少了一大截。有时候大半天连一只桶都装不满。于是,哑爹打鱼时更多的是沿着玉带河前往村头的龙窝湖,那片水域也是连着长江,面积很大,鱼虾数目不少。
〔39〕哑爹蹲在船头,皱着眉头抽他的旱烟,吐烟圈的时候顺带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我看着那几只默默伫立的水老鸦,一时间也找不出什么话来,整个空气陷入了沉闷。
不知过了多久,“哒哒哒”的声音从远处传入耳中,我扭头看去,原来是一艘渔船,船尾还喷着一股股灰色的尾气。
哑爹盯着那艘船,猛地嘬了一大口烟,然后狠狠地吐了出来,嘴里骂了一句:“一帮断子绝孙的玩意儿!”
哑爹的话音刚落,水老鸦们“嘎嘎”了几声,张开翅膀一阵扑腾。
我疑惑地问道:“哑爹,这河里啥时候开始开船捕鱼了?”
〔40〕“何止是河里,村头的龙窝湖他们也去。一点技术没有,就知道撒网,把这里的鱼虾连大带小都捞绝了,后代的饭都被吃个干净。那个船烧油的,尾气不仅污染大得不得了,还经常漏油在河面上,搞得河里又脏又臭,哪还有什么鱼虾。你看你这条河,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这么搞下去啊,龙窝湖也要遭殃。”
一连串愤怒的话从哑爹嘴里倾泻而出,看着哑爹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我才明白过来,村里经济慢慢好起来之后,外出的年轻人们见了点市面,知道野生的鱼虾味道鲜美,在城市里很容易就能卖得上价钱。于是就打起了玉带河的主意,河里的鱼虾不仅众多品质还好,去市场上肯定能卖大价钱。
〔41〕但是人工捕捞费时费力,于是他们就弄来了渔船,几张密密的大网扔下去,再开船驱赶一下鱼群,最后收网,满满当当的鱼虾就被捕捞上来。哑爹的水老鸦们虽然本领卓绝,但跟其一比,还是逊色许多。
哑爹刚开始见到渔船时虽然不满,但也就是叨叨几句,你捞你的我捕我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虽然没你捕得多,但也足够我一人几鸟吃喝度日了。
但哑爹随后就发现,因为他们的网撒得太密了,水老鸦潜入水底的时候速度极快,一不留神就容易钻入网眼被缠上,尼龙做的粗网线根本挣脱不开,哑爹发现得及时还好,解救出来顶多是受伤,养一阵子就好了。要是没注意,水老鸦最后就得活活被闷死在河里。
〔42〕当骁勇善战的“悟空”被网缠住丢了性命之后,痛心又怒不可遏的哑爹带着“悟空”的尸体去找他们理论。他们说,我的网就在这里,那水老鸦往上面钻我也没办法啊。网是死的,总不能让它避让水老鸦吧。
哑爹气得火冒三丈:“你回去问问你们的爹,河里捕鱼不能撒网一直就是规矩,容易缠着人不说,水老鸦钻进去了哪里还能出得来?”
“哑爹,那是以前,现在哪还有人需要亲自下水捕鱼的,船一开网一撒,鱼就捞上来了。至于水老鸦,你看看现在整个村子,除了你,还有哪家养?一只鸟一天能才捕多少鱼?养它们还要花钱嘞!”一阵满不在乎的嬉笑声从他们嘴里传出。
〔43〕看他们如此看轻自己的心血,哑爹被冲昏了头,把手中的“悟空”尸体丢向他们,冲过去就要动手。
他们一边躲开,一边喊着:“哑爹咋还动手了,这河是大家的,你能捕我们也能捕吧?”
“小兔崽子,害死我的水老鸦不说,还在这嘻嘻哈哈。你们不就靠那些网么,没有网你们能捕个屁的鱼!”
“哑爹你要这么讲的话,咱们可以试试看,我不下那么多的网,就下一张,你看看咱们谁捕得多。”
哑爹眼里冒着火,往地上吐了口痰,狠狠地点了点头:“好,就看看到底是你能还是我能!”
〔44〕哑爹认真地驯了好几天,让六只水老鸦的状态达到最佳。尤其是新补上来的那只叫“金刚”的刚成年不久的水老鸦,体型壮硕,尖嘴很长在末端形成尖锐的倒钩,浑身羽毛泛着黑紫色,一看就是被哑爹倾注了无数的心血,此刻更是被寄予了厚望。
“你们要争气,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条河里最能捕鱼的。”哑爹轻轻摩梭“金刚”的羽毛,语气低沉,眼神却是凌厉异常。
“金刚”嘴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似是回应。
〔45〕那天清晨,“哒哒哒”的马达声响起的一刹那,哑爹嘴里也发出了指令,“金刚”如同离弦之箭般率先冲了出去,一个猛子就扎进水里,其他几只水老鸦也紧随其后。
一场水老鸦和船网的捕鱼较量就此展开。
哑爹撑住竹篙注目巡视,只见船头不远处,湖面犁开一道浪痕,“金刚”乌黑的背脊露出水面,脑壳却一直浸在水里。这条鱼不小!哑爹心头一喜,凭借着这么久的心意相通,他用竹篙稳住渔船,另一只手举起网兜,严阵以待。
〔46〕果然没多久,“金刚”忽然掉转头直奔柳叶船游来,哑爹伸出网兜,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金刚”与小船平行的刹那,网兜直插“金刚”嘴下将鱼截住,然后顺势猛然将鱼兜提出水面!
哗啦啦的水声落下,好大一条鲤鱼,尾巴伸出网兜外边一大截,哑爹掂量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至少七八斤重。然后扔出一条小鱼,“金刚”张嘴吃下,“嘎嘎”叫了一声后,再次扎入水中。
其他几只水老鸦也不甘示弱,不断衔着鱼跃上船面。哑爹一边收鱼一边奖励一边催促水老鸦们继续努力。
〔47〕得空儿就抬头看看那个讨人厌的渔船,虽然离得远了,“哒哒哒”的马达声没那么刺耳。船上的年轻人除了最开始撒了一张网,然后就开着船不断在河面上打转之外,就没什么其他的动作了。
“金刚”它们时不时就叼着鱼上来,船舱里的鱼渐渐满了起来,尽管哑爹也看出来了它们有些累了,但还是咬着牙继续发出指令。
这是这么久以来哑爹捕鱼最多的一次了。能不能赢?哑爹心里没底,因为他见识过那条船的威力,那几张网里怕不是有几百上千斤。
〔48〕但这次他们只有一张网,“金刚”它们又是如此勇猛,看着几乎满舱的鱼虾,哑爹握紧了拳头。
太阳到了头顶,这场较量也进入大结局。
年轻人的渔船带着“哒哒哒”的声音驶到岸边,几个人一发力,船尾一网满满当当的鱼被拉了上来。
哑爹看着小船里的鱼,眼神晦涩,枯树一般的脸庞微微颤抖。不用称重他也知道,那一网少说有三四百斤,自己船里的最多一二百斤。
几个年轻人笑着说的话哑爹已经听不清了,水老鸦们疲惫不堪地站在木棍上,“金刚”仿佛明白主人的心思,“嘎嘎”低哼了几声,眼神里有些哀伤。
七 如何告别
〔49〕“老咯,不中用了。”哑爹后来总是这么自嘲。
我说:“哑爹一点也不老,身体这么硬朗呢,水里的本事还是了得。”
哑爹抽着烟不说话。
“哑爹,水老鸦怎么就四只了?”我忍不住问道。
哑爹咳嗽了几声:“六只哪里还能养得活,就这四只也勉勉强强。”
我疑惑道:“怎么会呢,它们不是最能捕鱼的吗?”但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不已。
这几年来,渔船捕鱼的规模愈发壮大,“哒哒哒”的马达声从村头响到村尾,再从村尾响到村头,渐渐使得玉带河里的鱼虾几乎绝迹。渔船队伍驶过的时候,哑爹的小柳叶船就好像个玩具一般,在被激起的波涛里摇摇晃晃、颤颤巍巍。
〔50〕水老鸦们的“嘎嘎”声被轰鸣的马达声淹没,在水里寻找半天却往往无功而返。哑爹坐在船头,看着船舱里稀稀落落的小鱼,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独自愣神。
许久,哑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声,水老鸦们听到,陆陆续续地游到主人的身边,它们似乎也感到在这个熟悉但又陌生的河面上,只有这艘破旧的柳叶船和这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才是它们唯一的依靠。
哑爹抓住水老鸦,挨个取下它们脖子上的草环,从鱼堆里挑出一些小鱼扔给它们,然后又自言自语地嘟哝着:“这玩意儿也没什么用咯!”
〔51〕让哑爹措手不及的事情还是降临了。
村长带着人给哑爹递上了通知单,然后陪着笑解释了一大通,一向处事不惊的哑爹破天荒地觉得一阵晕眩,说不出话,拿着通知单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
空落落的屋子里一片死寂。哑爹从口袋里摸出烟想点上,但怎么也点不着。
第二天清晨,哑爹抖抖身上的烟灰,又把地上的烟头清扫干净。拿出了几斤鱼和猪杂,切成碎块倒在了水老鸦的盆里,招呼它们过来吃。
这一批水老鸦也慢慢老了,哑爹看着进食速度都日渐变缓的它们,轻轻叹了口气,眯起眼睛,握紧拳头,仿佛下了决心:“吃吧吃吧,以后就只能这么吃饭咯。”
〔52〕哑爹面对着我,眼神却飘向远方,喃喃道:“为什么不让养了呢,水老鸦跟了我一辈子,光我手里就换了三四茬儿,没听说过还是保护动物。祖辈传下来的手艺怎么就犯法了呢?谁定的道理?”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任何话在此刻都必然苍白无力。迈入中年的“金刚”似乎明白了什么,扭过头来,在它绿莹莹的眸子里我仿佛看到了一丝无助。
水老鸦无法下水捕鱼,想要填饱肚子就得哑爹自己喂。四只水老鸦一天至少要吃四五斤鱼。就算是饲料,一天也得花十几二十块。
〔53〕刚开始,哑爹还能勉强维持,毕竟手里攒了一点余钱,几亩薄田有些收成,他也都拿去卖钱换了鱼。但连着近一年这样只出不进谁也顶不住啊!哑爹本就不多的花白头发更显得稀疏,他不得不为这些宝贝们找一条出路。哑爹扛起竹篙又下河了,带着水老鸦们,这是接到通知单以来第一次。
哑爹一声吆喝,水老鸦们条件反射一般,扑腾着离开竹篙跃上船,分立在两侧,抬头挺胸,等待着主人久违的指令。
哑爹用竹篙抵住岸边一磕,柳叶船便轻快地驶向河里,向着深处游去。久违的玉带河上,清风吹来阵阵薄雾,卷着独特的腥气和清香,刺激着哑爹和他的水老鸦们。哑爹并没有往它们脖子上系草环,“嘎嘎”声因此显得清亮许多。
〔54〕哑爹一口气划出了十几里远,在一个水草丰美的岔河段停下,拔出篙,有节奏地敲击船舷,口中念念有词。“金刚”带着水老鸦们立刻纷纷扑入水中,水面上漾出一圈圈涟漪。半分钟不到,它们就陆续钻出水面,嘴里都叼着一条鲜鱼。
哑爹伸出竹篙挑它们上船,不过并没有拿过他们嘴里的鱼,而是就静静地看着它们大快朵颐。这些快一年没下水的水老鸦们,今天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美餐一顿了。
就在水老鸦们第二次下潜的时候,哑爹迅速弓起腰,抬起手,只深深几篙,就把小船划出了岔河口,拐到了龙窝湖另一边的河湾里,他要从芦苇荡的间隙里偷偷离开。
〔55〕四只水老鸦尽兴地捉鱼吃鱼,直到嗉囊完全鼓胀,它们才意识到好像有点不对劲,在河面上团团乱游,却再也寻找不到主人和船。
哑爹此时已经到了家门口的岸边。他颤抖着手把小船绕着木桩系好,终于憋不住倒在船舱里,老泪纵横,无声呜咽。
他再也养不起他的宝贝们了,他像一个遗弃亲生骨肉的父亲一样,因走投无路而造下罪孽失魂落魄。良久,他踉跄地上了岸,步履蹒跚地挪进老屋里,倒头就睡。
不知睡了多久,哑爹听到有敲门声,打起精神打开门,只见村长站在门外,身边还跟着好几个穿制服的人。
〔56〕“老哑,你怎么又私自放水老鸦打鱼了?”村长责备道。
哑爹一脸茫然:“我没打鱼,我那是放生,你看我家里还有鱼吗!”
“有没有鱼我不管,你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哑爹随着他们来到河边,四只水老鸦整齐地分左右站在船里的木棍上,“金刚”低沉地“嘎嘎”叫了一声,在木棍上挪了几步,仿佛在诉说着不解。
“我——我是想着把这些水老鸦放走的,肯定是它们自己又跑回来了!”
“那没办法,有人举报你的水老鸦们捕鱼,跟我们走一趟吧!”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鉴于哑爹不是主动犯错,口头批评教育,四只水老鸦则被渔业站没收。
八 特色项目
〔57〕哑爹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活了快八十年,没想到一把老骨头了,水老鸦没了,鱼也不让捕了,我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哑爹无奈地摇摇头。
我只好安慰道:“你都累了一辈子了,就当好好休息下,过过悠闲日子。”
哑爹长叹了一口气:“哪能闲得下来,我啊,就是劳碌的命,只是现在想劳碌都没办法咯。”
但没多久,哑爹劳碌的机会就来了。
〔58〕村长又敲开了哑爹家的大门,这次还带了一袋米一桶油,是满脸笑容。
哑爹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沉着声音问:“干嘛来了这是?”
村长放下油和米,一把拉住哑爹的手:“哑叔,这不是过节了慰问一下你嘛!”
“哟,这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哑爹冷笑了一声。
“都是党的政策好,关心老年人生活。这不,不仅过节送油送米,还有桩好事给到你了!”
原来,村里拉来投资搞了一个水上农家乐,想吸引城里人过来消费带动收入。但光靠风景和农家土菜必然是无法长久的,必须得有一个拿得出手的特色项目。思来想去,决定从水老鸦捕鱼入手,城里人没见过这个肯定爱看。但整个村里有这个本领的,也就哑爹了。
〔59〕村长劝他:“不白干的,跟城里上班一样,给你发工资。你的那几只水老鸦还能回到你身边,是不是一举多得?”
“这玩意儿有啥好看的,城里人脑袋被驴踢了跑来看这个?”
“这你就不懂了,现在是暑假,只要项目够特色,不愁没人看的。”
哑爹皱着眉头抽烟,整张脸埋在烟雾里,看不清表情。
“明天就把水老鸦带给你啊,先准备一下,表演的时候可不能出岔子。”
哑爹又见到了他的宝贝们,“金刚”它们围过来,“嘎嘎”叫着蹭了蹭他的裤脚。他眼眶一热,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把它们拥入怀里。哑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试一试。没办法,四只水老鸦四张嘴,总得要吃饭吧。
〔60〕一大早,哑爹撑着柳叶船来到了水上农家乐,老板笑嘻嘻寒暄了一阵,然后让人找来一身花里胡哨的演出服给他换上。哑爹连忙摆手:“我这种水里讨生活的泥腿子,风吹日晒的,粗麻衣服穿惯了,哪穿得了这个!”
“老哑啊,咱这不是表演嘛!这是你的演出服,得有特色,显得文化高品味足。再说了,颜色鲜艳,客人拍照也好看嘛。”
“城里人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水老鸦捕鱼有什么好看的!”
“哎,话不能这么讲,对他们来说这可是新鲜玩意儿,长见识的!我们对外都把你包装成非遗传承人,头衔不小叻!来,我们先彩排一下……”哑爹拧巴着这身衣服,愣了半天。
〔61〕第二天演出一开始,喇叭里响起了喜庆的民曲,哑爹穿着那件别扭的新装,撑着小船划向湖心。岸边已经聚集着不少客人。
“太远了,靠近点!”有人举着手机大喊。哑爹只好再把小船划到近处,开始朝着水老鸦们吆喝过来,随后麻利地给它们的脖子上系上草环。然后把出竹篙敲起船舷,嘴里“欧嘘”几声,水老鸦们应声入水。
没一会儿,“金刚”就就衔着一条大鱼钻出水面,岸上顿时掌声雷动,欢呼声此起彼伏。哑爹抓起它们的脖子,取出鱼扔向岸边,游客们更是激动不已纷纷挤过去,一时间气氛热烈非凡。
〔62〕水老鸦们也忙得不亦乐乎,每一次衔鱼出水时的掌声,都让它们兴奋异常。农家乐老板和村长他们远远地望着这一切,嘴角止不住的笑意,水老鸦捕鱼这个项目果然没错!
表演结束后,哑爹给水老鸦们解开脖子上的草环,把船舱里剩下的鱼都给它们作为奖励。村长和老板也笑容满面地请哑爹一起吃饭,满满当当的一桌子。
随后几天的表演,观看的游客越来越多,把整个岸边挤得水泄不通。哑爹和水老鸦们的精彩绝伦的默契配合,赢得了无数喝彩。在饭桌上,喝的红光满面的村长握着哑爹的手,大着舌头说,哑叔,就你这一手绝活,咱这钱挣得就跟喝水一样!
〔63〕但哑爹知道,连续近一个月这种高强度表演,这些上了年纪的水老鸦们怕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果然没多久,他发觉水老鸦们体力撑不住了,于是就跟村长他们说要休息下。
但他们自然是不答应,开玩笑,休息?歇一天要少挣多少钱?半是请求半是强迫地要求哑爹继续。
意外终究还是发生了。
疲惫不堪的水老鸦们在合力捕一条大鲤鱼时,“金刚”率先出击,潜入水底死咬住鱼鳍不放,但那只鲤鱼却不是善茬儿,在湖里疯狂地游弋挣扎。岸上的游客见到如此激烈的场景,又是一阵欢呼喝彩。哑爹却突然紧张起来,“金刚”怎么还浮出来换气?
〔64〕等到另一只帮忙咬住鱼尾的水老鸦奋力游回哑爹身边时,哑爹抄起网兜捞起那条大鲤鱼时才发现,“金刚”的脑袋上流着鲜血,精神萎靡。哑爹心里咯噔一下,怕是鲤鱼在挣扎的时候带着“金刚”撞到了岸边的碎石上了。
草草结束表演,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哑爹抚摸着脑袋无力垂下来的“金刚”,回想着老兽医的那句“活不成了”,老泪纵横。要是他不接这个活儿,“金刚”也就不会出事了。
哑爹在碗橱里找出一瓶白酒,抱起眼神涣散的“金刚”蹒跚着走向河边。哑爹坐在地上,拧开瓶盖,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蔓延到脖子。借着酒劲,他颤抖地抓起剩下半瓶酒,看着腿上闭着眼蜷缩着的“金刚”。良久,他左手轻轻掰开它的嘴巴,右手把酒瓶口塞了进去。
后记
〔65〕秋末的清晨,薄薄的雾气在芦苇荡里织出了一张静谧而柔软的巨网,似乎把天地都笼罩其中。对岸隐隐绰绰的长堤,如同侧卧的老人,透过霏微的水汽,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传来,我转头望去,一条狭窄的柳叶船划了出来,竹蒿打碎了平静的湖面,无数水痕从船边不断向远处蔓延。
昏黄的渔灯挂在船头,一个精瘦的老人撑着竹篙站在船中间,干瘦黝黑的手臂布满青筋,脸上皱纹密布如同道道沟壑,已经凹陷的眼睛中折射出的光芒比以往弱了许多。
〔66〕看见我坐在岸边,他愣了一下,随后又笑了,把竹蒿撑到底,将船靠岸。
我熟练地踏上船,坐下来之后,双手轻轻摩挲着如同老人脸皮一样满是丘壑的船沿,打量着这条熟悉无比又愈发显得陈旧的柳叶船,安装在船头的几个木桩上空荡荡的,不禁有些疑惑:“哑爹?”
哑爹也坐了下来,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大口,接着缓缓吐出一口烟气,白色的烟雾被天色衬托得很是明显,覆盖在枯树皮似的脸上,晦暗不明的眼神在其中闪烁。他伸出右手往远处挥了挥,轻轻叹了口气。
〔67〕“水老鸦确实聪明,但其实也是最可怜的鸟,它的脖子从开始飞翔起就被草环束缚,吃饱肚子是它们最卑微的欲望。”
“走了也好,解脱了,再也不用受罪。”
“以后这里,就真的见不到水老鸦咯。”
“几千年的手艺,没想到断在我手里。”
哑爹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声音越来越低沉。
“欧嘘欧嘘,欧罗罗罗……”
最后的声音复又高亢,孤寂,且悲壮。在他凹陷的瞳孔深处,我看见隐藏的点点泪光。
遥遥有回响传来,我看向哑爹,我听见年迈的灵魂在孤独地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