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安
一 哑爹与水老鸦
〔1〕我的老家是长江中下游平原的一个小村庄,由于枕着长江,村子周边水系十分发达,不仅有两条河穿村而过,村头更是有一片宽阔的湖泊。
其中一条河就在我家门前,因为河水弯曲如腰带,于是就被称为玉带河。那时候玉带河差不多有二三十米宽,深不见底,水质极佳,里面鱼虾无数。村里的人除了一部分种地之外,另一部分就靠打鱼为生。因为河水连着长江,鱼虾极是灵活,村里又严禁电鱼网鱼,人们都说没有两把刷子是吃不了打鱼这碗饭的。渐渐地,靠打鱼为生的村民越来越少,大多数人是闲暇的时候去捕鱼改善一下伙食。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
〔2〕从我记事起,哑爹就以打鱼为生。常年站在那条窄窄的柳叶船上,撑一支竹蒿,在河中不断穿梭,从村尾一直划到村头的湖泊里。
因为从小母亲就不让我碰水,于是我便很喜欢在岸边看别人游泳。哑爹身体干瘦,但他的手掌和脚掌却比一般人都要宽大,游泳的时候,划水很是有力,身后白浪滚滚,速度极快。他又会扎猛子,能一口气在水底游很久才露出水面,有的时候冒出头时手里还抓着一条鱼。村子里传言说他能在玉带河里睡一整夜,自然就成了年少时我的偶像。
〔3〕我至今都不知道哑爹叫什么名字,村里的年纪大一点的都叫他老哑,我们小孩子就跟着喊哑爹。那时候,哑爹说话不多,见人都是咧开嘴笑一笑,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我一度以为因为他大概是哑巴,所以大家才叫他老哑。后来才知道,并不是这个原因。
那时候我极喜欢看哑爹打鱼,他从来不用渔网也不用钓钩,但几乎每次都能满载而归,靠的就是他视若珍宝的水老鸦。
水老鸦学名叫鸬鹚,是哑爹用来捕鱼的得力助手。水老鸦有点像鸭子,但比鸭子大不少,羽毛呈漆黑色略带点紫色金属光泽。因它颔下有个突起类似葫芦状的喉囊,嘴巴既大且长,上嘴末端弯曲,像把锋利的铁钩子。站立时喜欢缩着脖子如同打盹的老鹰,飞行能力一般但极其擅长潜水捕鱼,所以又被称为鱼鹰。
〔4〕哑爹一辈子没结婚,住在村尾的两间黄土房子里,唯一的家当就是一条柳叶船,还有六只形影不离的水老鸦。
每次出门打鱼时,哑爹都会拿起竹篙扛在肩上,朝栖息在木架上的水老鸦招呼:“下来,出发了。”六只水老鸦很听话地扑腾着飞到竹篙上,一边三只,整整齐齐稳稳当当。随着哑爹步伐的晃动,水老鸦们跟着点头摆尾,很是好看。
“快出来看水老鸦逮鱼啰!”有小伙伴看到哑爹挑着水老鸦往岸边的柳叶船走去,就向还在家里的小伙伴们大声呼唤。于是,三三两两的孩子纷纷跑出村子,嬉闹着在哑爹的身后。我也急忙跑出来追赶着小伙伴们,和他们一块儿去看热闹。
〔5〕哑爹来到河边,嘴里“欧罗罗”几声,水老鸦们就听话的分别飞到钉在船头船尾处的几根木棍上。随后哑爹把竹篙紧贴船身插入水中,稳住船后,双脚踏上船,弯下腰拨向水中央,再拔起竹篙,向身后的岸上用力一推,窄窄的柳叶船便像离了弦的箭一样,带着哗啦啦的水声,快速地破水前进,溅起银白色的浪花。他划船的动作熟练敏捷,如同一个英勇的将军在战场纵马驰骋一般。
到了河中央,竹篙斜着往河里一打,随后双臂很有技巧性地一发力,小船便立刻停住。哑爹蹲下身子,挨个在水老鸦们喉囔处系上松紧适当的草环,防止它们吞吃大鱼的同时,也不影响它们馋嘴吃小鱼。
〔6〕随后他用竹蒿击打水面发出下潜捕鱼指令,六只水老鸦立刻听话地潜入水中。哑爹抿着嘴,凌厉的目光跟着水老鸦下潜的方向来回巡视着河面。嘴里不断发出各种口哨声,哑爹说,水老鸦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只有发出抑扬顿挫的口令声,它们才会专心捕鱼。
没多久,一只水老鸦浮出水面,扬着鼓鼓囊囊的脖子,哑爹赶快把船划过去,提起水老鸦,在喉囔处一挤,把取出的鱼扔进船舱里。又从后舱内取出一条小鱼奖励给这立了头功的水老鸦,随后将它抛进水中,嘴里喊着“再去,再去”。
〔7〕水老鸦们陆陆续续地叼着鱼浮出水面,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闷叫声纷纷向渔船游来。哑爹一边忙碌着从它们嘴里收鱼,一边两脚继续不停地晃荡着小船,让船撞击水面发出响声。哑爹后来跟我说这样做是为了让水底的鱼产生恐慌,它们会胡乱地游走,水老鸦捉起来就更方便了,我不禁佩服他的机智。
眼看船舱里的鱼差不多满了,哑爹嘴里发出“欧罗欧罗”的呼叫声,招呼水老鸦们回到船上。随即开始论功行赏,拿出一些小鱼小虾放到水老鸦们的脚边,于是船上又是一阵热闹非凡。
二 哑爹,对不起
〔8〕其实最开始我是有些害怕哑爹的。
不同于村子里没事儿总喜欢咧着嘴聊天的庄稼汉们,哑爹既不种地话也很少,而最让人感到不自在的是他的奇特长相。
额头几道皱纹如同刀刻一般,颧骨突起,脸颊消瘦如树皮,整个面部轮廓由上到下形成一个诡异的封闭弧度。眉眼往下耷拉着,眼睛凹陷,眼神却很是凌厉,很有点凶神恶煞的样子。他总穿着一件灰黑色的衣服,让我感觉他和那些水老鸦长得差不多,只想远远地躲开。
〔9〕哑爹不打鱼的时候,总坐在门前的竹藤躺椅上,夹着二郎腿,双手揣在兜里,闭着眼打盹儿。有人路过喊一声“老哑”,他便会猛地抬起头,眯着眼点点头算是回应。
哑爹和我家关系很好,我爸总是说,他小时候就是哑爹带大的,爷爷是老师,他那时白天忙教学,晚上要去田里打理庄稼,根本没时间照顾他。他就跟在哑爹身边,哑爹捕鱼的时候他就在河里游泳,游累了哑爹捕鱼也结束了,就回家做鱼给他吃。
我上小学之后,父亲就常带着我去哑爹家串门,给他带点儿家里做的菜,哑爹也会送一些鱼给父亲。其实我是不愿意去的,因为他家向来飘着一股浓浓的鱼腥味儿,闻着很难受。
〔10〕哑爹每次都拿出一个小布兜,层层翻开之后拿出糖果给我吃,我一边忍着鱼腥味儿一边接过去,父亲让我说“谢谢哑爹”,我总说不出口。父亲便很生气,伸手作打。
“你还是这暴脾气,跟小伢子较个什么劲。”哑爹拦住他,又用粗糙的手掌摸摸我的脑袋,“乖,吃完了还有。”
后来农忙时节,父母也没空照顾我,就把我放在哑爹家里。我心里十万个不愿意,那个味道实在太难闻了,所以一有空儿我就偷偷跑出去。
〔11〕1998年的夏天,连续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雨。江水一天天往上涨,村里怕长江大堤撑不住,就组织青年劳动力去江边防汛,妇女们烧锅做饭做好后勤工作。因为没空照顾我,就把我放在了哑爹家,叮嘱我要听哑爹的话,不要乱跑。
白天还好,晚上没有父母的陪伴,我想得厉害,最后忍不住偷偷跑了出去。但外面下着大雨,黑漆漆的根本看不见,我只能顺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河边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隐隐传来哑爹的呼唤声:“小伢子啊,你在哪啊,快回来啊!”
〔12〕我没有回应,依然往前走去。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冻得我直哆嗦,突然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摔倒了,顺着岸边就滚进了河里。
我呛了几口水,只觉得天旋地转,想呼救却根本喊不出来。正在手足无措地扑腾的时候,一束手电筒的光照射过来,哑爹随后冲了过来。
他看见我被卷入汹涌的河水里,毫不犹豫地就跳了下来,快速游向我,伸出手一把将我拉在怀里。因为河水的冲击力太强,加上我因呛水无意识地疯狂挣扎,他双手臂无法很好地发力,只能一只手拼命地向河边划去。
〔13〕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坐满了人。卫生所的医生对父母说:“孩子受凉加上呛水,发烧了,退烧之后再吃点消炎药,得多养几天。”
等我好得差不多之后,父亲拽着我来到哑爹家里,让我跪在哑爹面前认错。
哑爹急忙把我抱起来,呵斥道:“你这是干什么,小伢子本身就不舒服,你又把他吓到了。”
“不这样他不长记性啊,差点把你都连累了。”父亲脸色铁青。
〔14〕我看见哑爹头上和小腿都裹着纱布,从他们的聊天才知道,哑爹当天晚上为了救我,往岸边游的时候头撞到了翘起来的石头上,破了一个大口子。小腿也被水蛇咬了好几口,还好没毒,但被混着泥沙的河水浸泡后也发炎了。
我抱住哑爹的腿,第一次张开嘴喊他:“哑爹,对不起,我不该乱跑的。”
哑爹一把抱住我:“不哭不哭,哑爹没事,乖啊。”
三 繁育和驯化
〔15〕没人知道哑爹是什么时候开始用水老鸦捕鱼的,父亲说他小时候哑爹就带着一群水老鸦了,那时候数目比现在还多。
跟哑爹在一起时间久了,我才明白为什么他的话很少。跟他的水老鸦们相处这么多年,用不着太多话语,只简单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嘴里看似随意的几个口哨声就能让水老鸦们心领神会。
我缠着哑爹教我关于水老鸦的知识,哑爹的话语难得多了起来。“水老鸦其实比任何动物都要聪明,他会根据主人的神情动作,来感知主人的情绪。”哑爹扭头看着站立在木架上的水老鸦们,一只水老鸦竟然也偏过脑袋看向他,“嘎嘎”轻轻叫了一声。
〔16〕哑爹吹了一声口哨作为回应,然后摸摸我的脑袋说:“水老鸦呀,也不是一直那么风光无限的。春天鱼要繁殖是不能捕的,夏天鱼很灵活不太好抓。秋冬温度降下来之后,才是它们大显身手的时候。”
“指挥也很重要,水老鸦围猎时一定要一个很好的指挥,要不然就毫无章法,最后只能无功而返。要想指挥得当,就要跟水老鸦相通。”
要想跟水老鸦相通,最主要的就是做好两个关键环节——繁育和驯化。
哑爹说:“水老鸦的繁育可不是容易的事啊,跟育人一样,步步都是针线活儿,一步做不好都不行。”
〔17〕冬末春初的时候,水老鸦的嘴逐渐开始变红,就到了最佳的繁育期。这时,哑爹就要精心挑出体格强壮、聪明、听话,且间隔两代以上的雄水老鸦和雌水老鸦,将它们单独隔离出来生活在一起,搭配精心配置的饮食,这样单独隔离出来差不多持续半个月到二十天。
雌水老鸦一般都在在晚上产蛋,整个期间,哑爹都要前半夜看一次,后半夜再看一次,仔细留意它的状况,一般每次能产八到十二枚。等雌水老鸦一产下蛋,哑爹立即就把它收掉,然后对着灯光细细分辨这颗蛋是否受孕,是雄水老鸦还是雌水老鸦,随后将其埋在早已装备好的米缸里待用。
〔18〕哑爹同时准备好了搭建“产房”的草料,雄水老鸦在这期间会寻找一个心仪的地方,日夜搭建产房。
等产房搭建好了,哑爹就选一个吉日,嘴里念念有词地烧完香之后,将木炭、钢镚儿等祈福物裹在一块红布里,藏在孵化窝的草中,再将精挑细选的水老鸦蛋摆好在窝里,最后让雌水老鸦和雄水老鸦轮流用身体来孵蛋。整个孵化期间,哑爹每天都至少要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三到五次,观察所有的蛋是否完好,是否被水老鸦全部孵到等等。
一个月后,蛋壳就会开裂,小水老鸦慢慢破壳而出。有时候它力气不够,就需要人为地帮助剥壳,但需要倍加小心,因为弄不好就会伤到它。
〔19〕这个时间段一直到小水老鸦长大以前,雌雄水老鸦因为护崽,性情都会变得异常凶狠,尽管早已被哑爹驯服,但哑爹的手被它们抓破仍旧是常事。
小水老鸦出生后,眼睛睁不开,站都站不稳,最是怕冷,稍不注意就会夭折。因此,破壳之后的半个月最为关键,需要精心饲养。
哑爹挑选细嫩的小鱼,然后细细地剁碎,再用开水汆烫一下,喂给水老鸦夫妇,再由它们喂哺小水老鸦,以便帮助它更好地消化。
喂好食,大水老鸦会将懵懂无知的小水老鸦放在自己的脚蹼上,再用腹部厚厚的羽毛覆盖包裹,为小水老鸦取暖。
〔20〕不过,水老鸦虽然通晓人性,但毕竟还是低等动物,有时候一不留神就容易把小水老鸦踩死闷死。我甚至还见过暴躁的水老鸦父母把子女吃掉的。
所以,这半个月要极其小心,哑爹自然是时刻守护在身旁的,一旦有状况就出手干预,甚至还会让其他灵活的水老鸦来帮助“值班”,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悲剧。
过了半个月,就不需要通过水老鸦夫妇喂食,而是由哑爹人工喂养了。这时候除了需要勤换稻草保证小水老鸦取暖之外,还需要安排它们少吃多餐,既要防止它们吃不饱也要防止它们吃得太饱。同时,还要防止老鼠的侵扰。
〔21〕二十天之后,就要进行封窝了。哑爹会将小水老鸦和它的父母分离,完全进行人工喂养。再精心喂养大约二十天之后,四十天大的小水老鸦就可以自己站稳了。一般来说等到三个月之后,小水老鸦就成年了。
长大后的水老鸦,能否成为哑爹的好助手,重点还在驯化。
哑爹首先要把它们带到船上,不过需要拴好,不让它们到处乱跑,不然跑出去了就很难抓回来,让它们熟悉整个水面的环境,同时学习大水老鸦下水捕鱼的动作。这一周内,哑爹会细心观察小水老鸦们有哪些更具备捕鱼的潜质,然后进行重点驯化。
“一只水老鸦最终是否能成才,其实多看几眼就看出来了。”哑爹眯着眼,静静地看着那几只小水老鸦。
〔22〕哑爹告诉我,对于普通人而言,可能每一只水老鸦都一样,黑色的长钩嘴,黑色的身躯,略显难听的叫声。但对于熟悉它们的驯养者来说,它们与人一样,每一只都有极高的辨识度,每一只都是非常独立且有个性的个体。
它们当中,忠厚、聪敏、勇敢,甚至狡猾、懒惰俱有,驯化的第一个步骤就是去辨识它们的个性。
然后哑爹挑选最出色的一批让它们下水,下水后,哑爹会用手搅动水花发出各种信号和它们交流。在我看来那些水花声没有任何区别,但哑爹说,水老鸦能听得懂。
“饲养和驯化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哑爹抿着嘴说,“驯化好后的水老鸦是不需要拴绳子的,在主人的口令下捕鱼,并且只吞食小鱼,大鱼都会乖乖上交。没驯化的水老鸦,跟鸭子没区别。”
四 小水老鸦“悟空”
〔23〕我跟哑爹简单地学了一些驯化的口令。
比如:
欧嘘:过去。
欧罗罗罗:过来。
欧嚯嚯嚯:去抓鱼。
欧秋:展示嘴里的鱼。
让水老鸦听话也是有技巧的,一是要精心饲养、用心呵护,与它建立深厚的情感;二是严格控制它的体重,太重或太轻都无法灵活地捕鱼;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它们吃得太饱,太饱就不愿意动弹,也不能太饿,太饿体力不够。
只有胃口被吊着的水老鸦,才是最好的捕鱼伙伴。等它们捕到鱼回来,再给它们一些小鱼作为奖励,轮番刺激之下会让它们更有干劲、捕到更多的鱼。
〔24〕哑爹的水老鸦之所以凶猛,首先在于选好优良品种,其次在于哑爹的用心驯化,它们在捕鱼的过程中既有团队的协作精神,又能稳、准、狠地击中鱼的要害——眼睛、鳃等重点部位,一啄即中。啄住眼睛,鱼就看不见了,啄住鳃就无法呼吸,最后只能束手就擒。
见我如此喜欢水老鸦,哑爹便挑了一只品相最好的幼年水老鸦给我,手把手地教我如何饲养与驯化。
那只小水老鸦刚出窝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一坨光溜溜会抽搐的活肉,跟小老鼠差不多,眼睛都无法睁开,只要有脚步声靠近,便张开嘴叫起来。
〔25〕经过仔细的观察,我发现它嘴里叽叽叽叽的时候就表示饿了,发出呼呼呼呼的声音的时候就是冷了,于是我赶紧给它喂食添草。
添草好说,食物我自然是不会弄的。哑爹帮我弄来了鲜活的黄鳝,开膛破肚将血放在碗里之后,再把黄鳝的细骨去掉,把鳝肉切成细细的肉丝,与碗里的鲜血搅拌均匀喂给它吃。
每次不能喂太多,三五条就够了。喂上一个星期,小家伙眼睛慢慢睁开了,身上也长出了绒毛,这时候就可以喂小鱼了。之后便几乎一天一个样子,再过二十来天,它就长出雏羽,雄威的架势便露显出来了。
〔26〕这只幼年水老鸦看起来精气神十足,十分好斗,总是嘎嘎叫唤个不停,我给它起名“悟空”。哑爹说孙猴子好,孙猴子打妖怪厉害,它以后捕鱼厉害。
饲养得很顺利,但是驯化的时候却出了问题。
水老鸦毕竟是生有一双长阔翅膀的飞禽,要想驯化得服服贴贴,听从主人的指令,把捕捉的鱼乖乖地吐出来上交,显然不是容易的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哑爹说,卡住水老鸦的食物,便捏住了它的生死命门。余下的事情,就是久而久之让它养成习惯。
〔27〕一般到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隔夜食消化得一干二净,饥饿会让水老鸦产生捕鱼的最大动力,水老鸦们急迫地伸颈翘尾叫唤不停,该下河作业了。
松开水老鸦脚绑,哑爹一把拎着水老鸦的长脖子,绕着喉囔系上一个草环,像绅士礼服上的金色领结。
每捕上一条大鱼,哑爹就让我赏给它一条小鱼作为奖励。大约半个小时左右,哑爹让我呼唤“悟空”回来歇一会儿。
哑爹说你要记住,不管在什么时候,都绝对不能让“悟空”吃饱,吃饱了,它就自然不会卖力了。
但我总看着它喉囔处的草环,听着它饿着肚皮的“嘎嘎”声,不忍心它这样受折磨,于是悄悄把草环松了一大圈。
〔28〕“悟空”顿时得到了解放,再次潜入河中,“悟空”兴奋地扇动着翅膀,扑扑地在水面水底闹腾,捕到鱼之后再没有束缚,直接吞入腹中,吃得不亦乐乎。
等捕鱼结束后,我再悄悄把草环系紧。如此过了好几天,哑爹都没有发现异常。“悟空”也明显跟我更亲近,捕到鱼之后甚至会当着我的面吃下去,肚子也因此吃得圆滚滚。
哑爹终于发现了“悟空”的异样,凭他这么多年的经验自然是知道什么情况。他没有说我一直以来纵容它,只是面无表情地招呼“悟空”过来,然后扎紧草环让其去捕鱼。
〔29〕此时的“悟空”已经会反抗了,它摇着脖子“嘎嘎”乱叫表示抗议,但哑爹没有惯着它,举起手上的挑篙,劈头盖脑就扫了过去:“老子打死你!让你敢坏规矩!”
“悟空”一见势头不对,一个长凫潜入水底,远远地逃开。哑爹没有说话,撑着竹篙就划了过去。
他冷不防一把揪住“悟空”的脖子,另一只手卡住双翅腋窝,将它死死地摁进水里!“悟空”极力挣扎,搅起一阵阵水花。尽管它的水性极佳,但被哑爹这么一折腾,早就被吓了个半死。
哑爹随后将浑身发软的“悟空”丢上船,它瘫在船舱里,眼神涣散,浊液自喉管往外直冒,连翅膀都无力抖动一下。
〔30〕哑爹熬起了“悟空”。他用两根布条把“悟空”的脖子扎起来,几天下来,“悟空”直饿得嗷嗷乱蹦,哑爹才端出盛满鲜鱼的小筐。“悟空”立刻扑了过去,大口吞下了鱼,喉咙处便鼓出一个大疙瘩。但它吃不进肚,又舍不得吐出来,憋得“咕咕”叫唤。
哑爹攥着“悟空”的脖子,另一只手狠拍它的后背,将鱼拍出来。就这样反反复复熬下去,使呕吐成为一种自由的呼吸。
“水老鸦和人一样,不管不行,你越纵容,它越放肆。最后如果扭不过来,也就废了。”哑爹摸着我的脑袋轻轻地说。
五 将军凯旋
〔31〕那时候每到秋收时节,村子都会组织玉带河捕捞作业,一网网各种各样的鱼在漫天吆喝声中被打捞上岸,最后大致平均分给村里每家每户。所以老人们总说,咱们这儿啊真是宝地,不仅田里丰收,水里的东西也是满满当当。
我读初一那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从夏初开始,河里总是莫名其妙地飘上来一些残损的鱼尸,连以往梅雨季节常见的“鱼跳水”现象也少了很多。
村里以为是外面的人半夜偷偷捕捞,为此还专门组织村民进行隐蔽式守夜。但连续奋战多夜,半个人影都看不见。然而让大家摸不着头脑的是,鱼尸依然时不时浮上水面。
〔32〕这可把大家急坏了,这么多天查不出来原因,而且河里的鱼是日渐变少,这么下去等到秋收的时候河里怕不是要空了。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哑爹对村长说,这河里恐怕是来了黄秸秆(方言,即鳡gǎn鱼)了,这鱼凶得很,尤其是在夏天温度高的时候活动更频繁,之前那些鱼应该都是被它们吃掉的。不尽快处理掉,这整条河里的鱼怕是都要完蛋了。
村长知道哑爹的判断十有八九是对的,于是就组织村民准备清理入侵的黄秸秆。但黄秸秆极其狡猾,大白天极少现身,即使出现,见到人又会立刻钻入水下,根本来不及用鱼叉捕猎。普通渔网又对它们根本不起作用,因为黄秸秆力气极大,很轻松就能将网破个大洞。
〔33〕村长皱着眉头抽了几口闷烟,正盘算着要不要向渔业大队借工具的时候,哑爹一边转身往家走去,一边对村长说:“让水老鸦试试吧。”
那天早上吃完早饭,哑爹撑着它的水划子,带着“悟空”和其它五只水老鸦来到了河中央。哑爹环视了一圈水面,似乎是在盘算黄秸秆的位置。随后一声令下,六只水老鸦便腾空而起,从向各个方向钻入水底。
水老鸦们在河里从头到尾搜索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发现黄秸秆的踪迹,只捕到了一些零星小鱼。我咬着牙紧紧握着双手,手心里满是汗水,心底默念你们要加油啊,把那些坏鱼全部抓起来。
〔34〕看着无功而返的宝贝们,哑爹没说话,给他们喂了一些小鱼之后又继续发号施令。
又过了好一会儿,岸上开始响起诸如“水老鸦怕是也不行啊”之类的嘈杂声的时候,终于一向骁勇无比的“悟空”在靠近岸边的水下发现了几条黄秸秆。它立即冲过去咬住了其中一条黄秸秆的尾巴,还没等其他水老鸦前来帮忙,那条黄秸秆嗖的一下就窜出老远,其他黄秸秆也随即四散逃开。
这一下虽然没有逮住黄秸秆,但暴露了它们的行踪。哑爹的水老鸦们极有智慧,竟然知道集中火力抓其中一条。
〔35〕那条黄秸秆逃到哪里,水老鸦就追到哪里,河面上不时出现巨大的水花和黄秸秆跳出水面发出的轰响。黄秸秆不断东奔西逃,最后逃进了河岸堤坝处的一个死角,被六只水老鸦团团围住。
只僵持了几秒钟,“悟空”就率先发动攻击,亮出尖嘴利爪猛地扑了过去,只见那黄秸秆在死角的浅水中不断上下翻滚,时而翻到岸上,时而滚入浑水中。那六只水老鸦不断发动攻击,有的咬住鱼鳍,有的咬住尾巴,“悟空”瞅准机会,趁黄秸秆稍稍安静的瞬间猛啄了几口,啄掉了它的眼珠。这一来,黄秸秆就只有张着嘴胡乱挣扎的份了。
〔36〕村民们赶紧上前,麻利地用渔网网住那黄秸秆。我踮着脚伸着脖子看过去,好大一条黄秸秆,有半个成年人高了!
来不及喘口气,水老鸦们又钻入河中,围猎逃窜的黄秸秆们。一直到傍晚,九条黄秸秆被哑爹的老鸦们悉数捉拿。最大的一条足有一米多长,三十多斤重。
村长给哑爹递了两包烟和一大桶小鱼,说:“得亏有你的水老鸦们啊,要不然咱这条河今年可就要遭殃了”。“悟空”昂着头,稳稳地抓着船头的木桩,锐利的眼神和矫健的身子显示出它的神采飞扬。
〔37〕围捕黄秸秆胜利结束后,哑爹撑着水划子往下游的家里划去。那些疲惫的水老鸦们对着桶里的鱼大快朵颐,哑爹一边撑篙一边不时低头看着他的宝贝们。我小跑着在岸边跟着,只见夕阳在他们黑漆漆的身上铺上了一层黄色的光晕,粼粼的水面不断响起呼啸声,我觉得书中说的将军凯旋大概就是这样的场景。
回到哑爹家里,我兴奋地搂着“悟空”,一边给它喂鲜美的小鱼,一边夸它真聪明,竟然知道联合其他小伙伴一起,用以多打少、逐一击破的战术对付黄秸秆。
哑爹坐在门槛上,吐出一口烟圈:“水老鸦是很有灵性的,你教它什么它就学会什么。而且它们对自己的认知也很清楚,什么时候可以单打独斗,什么时候需要协同作战,它们都清楚的很,所以才能在这条河里战无不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