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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故宫的古物之美》16 天朝衣冠
作者:机智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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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古代字数: 35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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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二次创作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这是一本深度挖掘故宫博物院丰富藏品背后故事的散文杂著。作者祝勇选取了18件故宫藏品,以18篇散文讲述一件件国家宝藏的前世今生,连缀起一部故宫里的艺术史,再现中华文明的营造之美。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10-10 19:25:35
更新时间2024-10-11 09:3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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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第十六章 天朝衣冠

名称:明黄色绸绣葡萄夹氅衣

时代:清代后期

尺寸:身长137厘米,两袖通长123厘米,

袖口宽28厘米,下摆宽116厘米

不知道她们是在用繁花来注释自己的生命,还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来供养繁花。


〔1〕最初的一缕春风刮进紫禁城的时候,宫殿里的女性都会在第一时间换上春日里的薄裳。因为皇帝的圣旨已然降下,后妃们必须在指定日子里换上应节的服装。今从《大清会典》里,我们还会查到这样的记录:“每岁春季换用凉朝帽及夹朝衣,秋季换用暖朝帽及缘皮朝衣,于三九月内,由部拟旨,预期请旨。”就是说,每年春季三月,宫殿里无论后妃公主、福晋宫女,只要皇帝诏书一下,都要脱去厚重的冬服,换上春装夹衣,即使天气依然寒凉也不得有误,否则就落个“抗旨不遵”的罪名,连皇帝自己,也须以身作则。于是,在三月里,在宫殿里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桃未红,柳未绿,而所有的人,却在某一天,齐刷刷地换上了春装。

〔2〕写《故宫的隐秘角落》时,我曾说,宫殿里“没有春夏秋冬”,因为,“在庄严的核心区域(前朝三大殿)找不出一株活物,即使有,也只是一些人造的花卉藤蔓,在廊柱、栏杆、天花、琉璃墙面滋长蔓延,对于季节的变换,它们无动于衷。那千古不易的布景前,是一个对生命没有感觉的区域,一个被抽象的人世。

人都被抽空了,没有了血液,连呼吸都变得谨慎,人变成了符号、棋子、僵尸,被纳入最庄严的秩序中,生杀荣辱,只是一瞬间的事。宫殿里甚至没有表情,而只有脸谱,所有的表情、语言和动作,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酝酿和策划的。

〔3〕只有经过了这样的格式化,人们的表情、语言和动作才能和经过严格设计的宫殿、器皿和仪式相匹配。宫殿是人间的天堂,却不是人间本身,宫殿里上演的所有戏剧,都不过是一场精心安排的假面舞会”。

但御花园是例外,这里“是紫禁城里最有生命感的地方”。“每一个生命来的成长都遵守着正常的节律,每一种细微的欲望都是真实和具体的。”因为御花园里的鲜花与植物,不是工匠们雕刻出来的,而是生长在泥土里的,在时间中经历新陈代谢、生死轮回。

〔4〕御花园里最动人的植物,应该就是这班女性。她们甜蜜如风、干净似水,并且,将不可逆转地老去。她们与时间的对应关系,不仅通过容颜,更通过身上的衣着体现出来,因为在这宫墙之内,没有谁比她们对时间的变化更加敏感。她们不需要日历,她们本身就是日历。她们脸上的皱纹,以最细密的刻度记录着时光。她们听从时光的暗示,不亚于听从帝王的旨意。比如,在烟花三月,假若没有那道诏书,她们依然会急不可耐地褪去厚重的棉服,换上轻薄妖娆的春裳。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5〕宫廷里最早的花开,可能并不在御花园里,而是在后妃们春衣上。因为在清代,宫廷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从后妃、公主、福晋下至七品命妇,在穿用便服时,倘若在服饰上织绣花卉,必须是应季的花卉。所以,在春天的服饰上,人们会看到桃花、杏花、探春、山兰等花卉;在夏季,又变成蜀葵、扶桑、百合、芍药、蔷薇、荷花;在秋季,则开着桂花、菊花、剑兰、秋海棠;即使在宫殿最枯寂的冬天,依旧有梅花、山茶花、水仙花,在织物上盛开……

〔6〕御花园转移到她们身上,被她们带着满处跑,让我想起《红楼梦》第六十三回,怡红院里,姑娘们饮酒占花名,宝钗是“牡丹”,探春是“杏花”,李纨是“老梅”,湘云是“海棠”,袭人是“桃花”,黛玉是“芙蓉”……“这一个晚上,她们占出了自己生命在天上花谱里的位置角色”,然后,“各自完成各自的生命”。

朝廷的帝后服装,有礼服、吉服、常服等各种分类,应用于不同场合,写在《大清会典》里,礼序森严,一丝不苟。一如郑欣淼先生所说:“清代统治者制定的服饰制度之庞杂、条律之琐细在中国历史服饰史上无出其右。”

〔7〕那是王朝的服装,施加在她们的身上。就像男人们的朝袍一样,它们象征着女人们在宫廷等级秩序中的位置,每一个纹样的变化,都关乎她们的荣辱变迁。铁打的后宫,流水的嫔妃。她们是王朝的女人,她们的服装,是代表王朝,或者说,代表皇帝的意志,而不是代表自己。它们是王朝重大礼仪上的装饰,如同她们一样,穿什么、怎么穿,并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因此,在故宫博物院今日所藏的后妃朝服像上,我们目睹的所有女人几乎都是一个模样,难分彼此;所有女人的表情,都庄严肃穆,看上去一点也不开心。

〔8〕氅衣则是一个例外,因为它是便服的一种。这种日常生活中的女式外衣,圆领、右衽、直身、衣肥袖宽而高高挽起,有点像清朝入关前形成的挽袖衬衣,却比衬衣更考究。它是个人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王朝公共生活的一部分,后宫里的应酬交往,都穿这种氅衣,只要不僭越最起码的规则,只要合乎顺应时节这项不成文的规定,就可以随心所欲。因此,在每个宫廷女人的衣着上,都绽放着她最爱的花朵,在四季轮回间,争奇斗艳。

〔9〕那是她们精挑细选的结果,所以朵朵鲜花,都代表着她们自己,各不相同。况且,她们选择的,不只是花朵的图案,还有氅衣的色泽、饰纹、镶边这些细节。因为这件衣服不承担王朝政治的重大主题,也无须排出名次位置,所以女人们就很放松,她们的巧思、巧手,都可以在这件衣服上得到舒展和发挥,在针脚之间,织进她们绵密的心意。那可能关系着没有人知道的梦境,还有远方尘埃里的父母家园。天朝衣冠里,唯有这氅衣,成了最温柔、也最变化多端的一种。

〔10〕故宫藏“明黄色绸绣葡萄夹氅衣”[图16-1],就是晚清皇后春季便装。这件氅衣上,绿色素仿丝绸里,缀着铜镀金錾zàn花扣一枚、铜镀金錾双喜字币式扣四枚。明黄色素绸面上,以戗qiāng针、套针、平针、缠针等多种传统针法,绣出折枝葡萄纹,代表多子多福之意。图案大方疏朗,葡萄写实逼真,枝蔓线条委婉流畅,显示出皇家御用服装的大气端庄。〔11〕查《三织造缴回档》发现,仅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慈禧六十四岁大寿时,派苏州、杭州、江宁三大织造加工的绣、缂便服衣料中,就有:“深藕荷缎地绣金绒八团花卉氅衣面贰件”“深藕荷缎地绣整枝藤萝花氅衣面一件”“深藕荷缎地绣圆寿字水仙花氅衣面一件”“缂丝深藕荷缎地圆寿字兰花氅衣面一件”……由此可知慈禧对氅衣的偏爱,还顺便知道了她最爱的颜色,是藕荷色。

〔12〕清宫剧里,这样的场面出现的频率最高——宫廷女性的头上,梳着改良型的“两把头”的发式,戴着“大拉翅”扇形冠,上面插着各种花卉和金银珠宝的首饰,身上穿着这样的氅衣,脚上穿着高底鞋,目光湿润明亮,袅袅婷婷地在宫殿里走动,把自己埋在巴洛克式的繁文缛节里,身体洋溢着花的幽香,不知道是在用繁花来注释自己的生命,还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来供养繁花。

〔13〕清朝始终是一个缺少“文化自信”的王朝,尽管这是一个征服王朝,而且最强盛时期的版图,并不逊于唐朝。但清统治者对汉文化有强烈的认同感,从入关第一个皇帝顺治到末代皇帝溥仪,都苦学汉文化,以至于有清一代的皇帝,大多善诗词、能书法,连许多皇后妃嫔的书法功力,亦不能小觑;却又担心本民族文化,被强大的汉文化所遮蔽,所消融。这使他们处于一种极度分裂的状态中。所以在清朝,我们可以看到两种相反的运动:

〔14〕一方面,皇室大力提倡汉文化,发起规模浩大的文化运动,康熙、乾隆先后组织编修《全唐诗》《古今图书集成》《四库全书》《石渠宝笈》这些大型文化工程,乾隆本人的诗歌创作,亦多达四万余首,一人单挑《全唐诗》;另一方面,又大力弘扬满族文化,强制汉族官民一律改剃满族发式、改穿紧身窄袖的满族服装。《清实录》卷六记载,早在崇德六年(公元1636年),一些儒臣劝说清太宗皇太极,希望他放弃本民族服饰,效仿汉族服饰制度,遭到皇太极断然拒绝。

〔15〕他组织诸大臣学习《大金世宗本纪》,从金朝的兴亡中汲取历史教训,告诫大家,祖宗衣冠不能改。通过这次学习,王公大臣们深刻认识到满族衣冠对大清王朝的重要性。皇太极同时通过训谕,为后世子孙坚持满洲衣冠立下制度。到乾隆时代,乾隆还让人把这些制度刻在金石上,立在紫禁城箭亭等处,以便在更大范围内普及。有人为它们取了一个危言耸听的名字:“下马必亡碑”。

〔16〕清亡九十四年之后,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之时,一场名为“天朝衣冠”的清代宫廷服饰精品展,在故宫博物院盛大展出。时任文化部副部长兼故宫博物院院长的郑欣淼先生在展览序言中说:“这是故宫博物院建院八十余年来举办的规模最大、质量最精、规格最高的服饰展览,其中绝大多数是经年深藏宫中的珍品首次面世。”朝袍朝裙朝冠朝珠,如霞似云,满目琳琅,维系过一个王朝的繁华鼎盛,但在这繁华背后,却暗藏着巨大的虚无与幻灭,我看到的,是一个王朝的背影——穿着华服的背影,那背影,亦因那份奢华而愈显肃杀荒凉。

〔17〕一切皆是浮云,像《红楼梦》开场所唱:“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秦可卿的死里,包含着贾府灭亡的谶言;尤二姐吞金自尽后,贾府就彻底露出败象。我依稀记得,尤二姐死时,面色依然动人,“比活着还美貌”,身上的装扮,更是耀眼明亮——“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

那些被清朝帝王视如性命的服饰,早已从现实中退场,变成博物院收藏的“文物”、观众视野里的景观,以及,清宫戏里的服饰道具,除了研究价值,还有一些观赏价值,不再有生命力,不再与我们的生活发生关联。

〔18〕那些卷帙浩繁的书目,还有乾隆精心创造的四万首诗,“活动范围”也基本被圈定在皇家范围内,与人民群众没什么关系。尽管政府大力提倡,皇帝以身作则,但大清王朝文化的繁荣,依旧是欲振乏力。许倬云先生说:“在将近两百年之久的时间里,中国文化缺乏展开的活力。这一特色,可以见之于清代的艺术:例如清代绘画的主流几乎都是模仿过去的作品,山水画画家‘四王’的作品缺乏创作性。又例如,清代的瓷器和家具,多姿多彩而繁琐,失去了明代青花瓷和明代简单线条的家具那种素雅的艺术风格。”“所谓‘盛世’,乃是文化活力的消沉。”终于在异域文化的冲击下,一溃千里。

〔19〕大清王朝固然拥有了中国历史上除元朝以外的最大疆域、最多人口和最高GDP,但文化上缺乏包容力和弹性(像唐代那样),但它在今人眼里依旧是落后保守的象征。倒是那些起自尘世闾巷的艺术,成了清朝的真正遗产,如鱼得水,一路扑腾到今天,比如京剧,比如《红楼梦》。至于氅衣——虽出自宫廷(旗人),却在权力的缝隙里生长出的个性之花,至今依然明媚、轻柔、温暖。

今天的人们,普遍采用了它的另一个称谓:

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