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8267】
读物本·《上海的红颜遗事》8
作者:北斗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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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近代字数: 6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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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二次创作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26段,明亮的一面与暗黑的一面总是共存在同一处,一个街区,一条街道,一栋房子,甚至一条走廊。所以,它永远是有趣的。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9-05 21:44:45
更新时间2024-09-06 09:2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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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仅限戏鲸习读专用

接上7

1.

听说上官云珠也为姚姚高兴,她总是鼓励姚姚争取进步,就是在外景地排戏,给姚姚的信里,也总教育姚姚小心做人,争取进步。长大的姚姚在革命的名义下和她公然顶嘴时,她总是马上沉默,不再坚持自己的看法。

上官云珠那时也一直是要求进步的人。从她的传记里看,那时她参加了社会主义路线教育工作队,到乡下去搞“四清”。四清工作队的生活非常紧张和辛苦,他们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按照工作队的规定,不吃大米,不吃白面,不吃鱼、肉和鸡蛋,还有豆腐和粉条,总之一切好一点的食物。白天和农民一起干活,晚上开会搞运动到深夜。而上官云珠,就是在农村累得吐血了,也悄悄把嘴里的腥味漱掉,再回到会场里去。

2.

她是豁出命来,想要改造成一个受到党真正信任的演员。我猜想她这样是为了可以继续自己的舞台生命。我猜想她心里已经非常明白,要是党不把你当成自己人,你就再也演不成戏了。她和熊十力有所不同,熊十力只要有纸笔,就可以继续工作。而她,要是没有舞台和银幕,就结束了。从1940年开始,当一个电影明星,就是她的梦想,她的追求,她生存的意义。她习惯了要为它付出自己所有的东西。而那时,上官云珠已经四十五岁,是一个演员的黄金岁月,因为心智和演技都已经成熟,创造力可能喷薄而出。也是一个女演员害怕的时候,一天天地,在镜子前,能看到作为一个演员扮相上的美貌,用流水的速度,汩汩地在消失。就是不演戏的女人,也会在那时多拍一些照片,知道自己将要老去了。在这样的时候,上官云珠心里一定会着急的吧。

3.

但即使上官云珠心里会有这样的想法,她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姚姚,从来没有用自己的想法影响过姚姚。就像那时候许多家庭会做的那样,父母和孩子不会说心里话。

大概“通情达理”这样的词,就是这样一点点地,从人的心里铲除出去的吧。而积极的生活态度,就是这样一点点地变得暴烈、单一和政治化。

“姚姚要是这样积极要求进步的话,我认为她是受到家庭的影响,家庭的影响要比受到社会上的压力作用大得多。学校里是会有压力的,但我觉得家庭的影响才是决定性的。”约伯说,“那时候我姐姐因为响应学校给党提意见的要求,写了大字报,结果成了右派,被送去青海的劳改农场。那时候学生右派去青海劳动教养,要家长签字,表示是家长送她去的。那天晚上姐姐回家来,我看见姐姐对着爸爸哭了。以后,我家从来不要求我进步,要我入团什么的。我爸爸谨小慎微,他的原则是离政治越远越好。所以我在学校里不和团员说话的。在学校里的压力,大家都是一样大,可家庭影响的不同,孩子就可以有不同的表现。”

4.

约伯大概不会跟仲婉讲话吧,要是他们在一间学校里读书的话。那时仲婉是一个率直而淳朴的团支部书记,梳着小刷子辫子,亮着女高音的大嗓门。那么,约伯会跟姚姚说话吗?她是个娇滴滴的女共青团员,穿着在蓝棠定做的搭襻皮鞋和朋街女装店的细腿长裤,那都是上海当时最高级的服饰店,等于现在的古弛皮鞋和宝姿女装。她以仲婉认为“不像”的姿态积极争取着进步。刚刚入学的第一个冬天,姚姚就跟着全院学生和老师下乡,参加社会主义教育革命运动,和她的妈妈一样,姚姚也要白天和农民一起干农活,同吃同住同劳动,晚上开会,查生产队的账,注意阶级斗争的动向。年轻的学生在那样的日子里学习了鸡蛋里面挑骨头的本领。在农村的两个多月里,姚姚努力地干活,努力地开会。

5.

“像不像不去管它,不过姚姚是一直比较注意要求进步的。”仲婉说。我猜想姚姚也想要为自己争取光明一些的前途吧。在1960年代的上官云珠家,“进步”意味着许多重要的事情。

“你知道她那时有过一个比较认真的男朋友吗?”我问。

“在大学里?”仲婉问。

“不是你们大学的,是一个研究军舰的工程师。好像是人家介绍的,她妈妈也认可了这个人。”我说。

仲婉摇摇头,她脸上失望地笑着。

“后来,这个工程师的单位转成部队编制,要是他和姚姚继续保持联系的话,就要离开原来的工作,也不能进入军队系统,因为姚姚的家庭背景太复杂。知道消息以后,姚姚就主动和他断了联系。以后,她再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对他的感情。”我说。

6.

“那时候,这样的事经常发生。那时候出身有问题的人,处处要碰壁的。不过我不知道姚姚也遇上了。”仲婉说。

姚姚是一个位置很尴尬的人,她不像约伯那样完全断了念头,也不像桂未殊那样理直气壮,不像仲婉那样明朗直率,也不像程述尧那样被打了左脸就再递上右脸,她总是在边缘的地带,不太知道,不太甘心,不太单一。

仲婉说:“可是姚姚还是和别的同学不一样,虽然她也和大家混在一起笑,可她心里还是有事。等她静下来的时候,还是能看出来,她心里还是藏着什么不高兴的事。像小时候一样,她嘻嘻哈哈说的事,仔细想一想,都没什么内容。她从来不说她家的事,从来不请朋友到她家里去,我就从来没到她家去玩过,暑假寒假,都是她到我家来。其实我们两家只有五分钟的路。其实,她心里到底想什么,我还是不了解的。”

7.

能不能说,姚姚的确是一个往心里藏事的人,同时她也是一个不肯诉苦的人呢?要是一个人愿意把自己不快活的事说出来,比较容易放开,也活得比较容易。而要把那些事都放在心里自己藏着,不容易。而姚姚是那种将苦果连皮带渣全都吃进,吞下,不让人知道,只是自己拼命努力摆脱的人。所以,她第一个正式的男朋友,因为她的出身而离开她,对这样的事,姚姚到底有什么感受,有没有难过,谁也不知道。而作为母亲的上官云珠,对自己的过去将孩子拖累,又有怎样的感受,也没人知道。

“姐姐和妈妈一样,到哪里,哪里就热闹,就开心。她们都从来不说自己心里的苦处。我觉得她们是想尽量保持她们的自尊。”灯灯说。

是的,想起来了,1947年在片场,在演一个被侮辱的弱女子时,上官云珠哭得拍不下去,但她并没有对任何人解释失态的原因,只说了一句:“金妹就是我呀!”

8.

那一年,姚姚三岁。

要是她们母女在各自的环境里拼命努力,是以为靠自己的努力可以最终改变这一切,那就是她们对世事的天真。比起约伯一家人来说,她们太天真。上官云珠的天真让我感动,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从旧上海的明星路上过来的女子,像她那样靠自己奋斗出人头地的,在心里,还保持着这样清白单纯的理想主义的世界观。而姚姚,看上去是和妈妈感情上那么疏离的,又进入反抗期的女孩子,继承的是妈妈积极乐观的世界观,还有对命运与社会的倔强。姚姚到底是跟着妈妈长大的孩子,我的意思是,也许她们不亲,但是她们很像。

我看到了她们家最后一张全家福照片。那是在1965年的夏天照的。灯灯已经长得比姚姚还要高了,但是他来上海过暑假的时候,姚姚一回家,还会冲进门去到浴室里找到正在洗澡的弟弟,一把抱住了他正站在浴缸里、湿淋淋的身体。

9.

姚姚和上官云珠都刚刚从乡下回上海。姚姚这一次和音乐学院的同学一起,在奉贤农村住了七个月,参加“四清”运动。在照片上,还能看到姚姚被乡下海边的阳光晒得结实了的脸。音乐学院的老师在农村创作了许多有民族气息的歌曲,学生也在农村排练一些节目,带回上海演出,作为下乡的成果。《不忘阶级苦》就是在“四清”下乡中的新歌。“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这支歌里这样唱着,带着听上去属于学生的抒情,那一定就是姚姚在奉贤乡下某一个晚上的生活写照。听说,学生们在乡下“四清”,组织农民开斗争大会,也逼死过地主和富农,逼疯过他们的孩子。在城市里,资本家被送到远郊的改造学习班去。在阶级斗争的旗帜下,人和人之间严酷的莫名的疯狂的厮杀已经开始,我不知道姚姚和上官云珠是不是知道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

10.

那张全家福照片,现在已经发黄了,四面切着1960年代上海照相店通常会切的花边,简陋的讲究。照片上,他们穿了三件白色的衬衣,男孩子,女孩子,母亲和孩子,一律的白色衬衣,最简单的式样,有着像蝼蚁一样的温顺,让人感到了那个时代的紧缩和严厉。人们开始自动抹杀自己的特征,以求混进人群中,得到心理上集体的温暖,就是上官云珠的家庭也不例外。在那样像危卵一样白的白衫里,他们的笑脸上带着照相店里大灯的阴影,那应该是从左面来的灯光。

11.

那家照相店在那个街区里名声不错,照相的人得在楼下开了票,在柜台上领到一只装照片的信封,再上楼照相。楼梯是木头的,踩上去咚咚地响。上面的摄影师是个中年男人,要是他手里正忙着修照片,就头也不抬地说:“镜子那里有梳子,先自己整理整理。”镜子里反映着灯光,梳子用一根白麻绳吊在镜子边上的墙壁上,锯齿里留着别人头上的气味,有时是凡士林的油气,让人想到,也许上一个用梳子的人,是个中年的讲究的银行职员。

12.

我小时候也到那里去照过相,我能够记得那间不大但有趣的摄影间,没有窗,在空气里带着隔壁暗房里显影液的酸气。屋子中间放着一个木凳子,比通常用的要宽,屋角上有一些用三脚架支着的大铁灯,黑色的,灯泡很大,鼓着,像高度近视的眼球。地上爬着很粗的电线,走过去的时候,摄影师会提醒你当心拖倒了大灯。

他的脸上带着照相店里的摄影师通常有的怀才不遇,还有一些倜傥。我会怕这样的摄影师,因为觉得自己大概不能做得让他满意。但我想,上官一家一定不会这样想吧,也许那类似电影片场的气氛会让她兴奋起来的呢。当大灯突然亮起,美丽的眼睛像钻石被放到灯下一样,熠熠闪光。

13.

他将头埋在黑色的箱子里,从镜头里看着他们,然后走过去,将他们没有放正的头或者肩膀轻轻搬动一下。他并不是真的温和,可他说话的声气非常轻,是照相店里的摄影师那样的耳语。他轻轻说:“过来一点点,来,来,好!”像大人哄孩子那样,又像一个风流的男人对待他已经不再喜欢的女朋友,礼貌忍耐里有一点点不耐烦。

他的手指上有照相纸酸酸的气味。

然后他走回去,到黑箱子里再看看,接着从黑箱子里拿出一个连着箱子的橡皮球,捏在手里。他站在右面的灯下,脸上突然就露出了很夸张的笑。因为他怀才不遇的样子和他的倜傥,所以他突然笑的时候,你心里有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对照相的人说:“来,笑一笑,高兴一点,来,笑,好了,笑!”于是大家就笑了。

14.

要是你不笑,他就不高兴。他是一个真正的照相馆摄影师,不能容忍他手里拍出一张不笑的合家欢照片。

也许是我多心了,我感到了那张欢笑的合家欢里,在灯光阴影的笑容里,有什么别的东西,像在皮肤下的动脉血管那样跳动着。

我能看见在灯灯的笑容里,有着温和的妥协,是“既然你要我笑,我就笑吧”这样的妥协。那时,他是一个寄居在爷爷家的少年,他看到别的表哥表姐的衣服,在换季的时候,都是从大箱子里,和爸爸妈妈的衣服一起取出来。只有他,一年四季的衣服是一个人单独放一个柳条箱子,好像随时可以一提就走的。在一个大家庭里,他却有自己独用的脸盆,独用的毛巾。人人都对他客气,可他从那样的客气里知道,因为他们不是你的父母,所以才会这样的客气。他羡慕姐姐被妈妈痛骂,因为那是亲人才做得出来的事,因为她爱,所以她用不着客气。

15.

上官云珠和姚姚都笑得用力,可姚姚用力笑的嘴唇让人能看出来,她到底还年轻,还不懂得怎样将一个笑容,像威尼斯的狂欢节面具那样完整地罩住整张脸。上官云珠则已经懂得了,她开始发胖的脸,真的像一个安宁端庄的慈母。而看她的眼睛,我总是觉得,那不是一对高兴的眼睛,虽然它们美丽地弯着。

那时,姚姚已经和她的工程师男友分手,上官云珠已经没有戏可演。姚姚已经入团,上官云珠已经不再受到毛主席的接见。姚姚已经长大,她的命运已经让她感到了那严厉的脸色,与她的童年经历比较,好像仍然没有大的不同,和她没有关系的东西,拿走了她的爸爸,又拿走了她的男友,她已经改姓为韦,那是她妈妈的本姓,叫耀。

16.

这个字,我想是寄托了她妈妈的希望。她的大学学生证上,已经叫“韦耀”了,上官云珠已经开始老了,她的命运还是没有像她渴望的那样给她机会到达自己的理想,她是一个好演员,可是她没有遇到过一部真正让她发挥出自己才能的电影,一部也没有。她还在努力着,她还不知道,在她的乳房里,癌肿正在形成。每天,一个癌细胞会分化成八个,像渐渐向他们全家默默走来的危险一样,很快就会把他们完全吞噬,而且是以一种让人们觉得是他们咎由自取的姿态。此刻,他们都还不知道,都想努力让自己感到安全,除了灯灯,他们都抱着“事在人为”的世界观。那是上官云珠信守了一生的世界观。因此,姚姚拼命努力,要做一个红色青年,上官云珠拼命努力,要做一个能够上戏的红色演员。

17.

而一个紧接一个的运动,像隆隆的雷声一样带着不寻常的雷暴来了。他们一定也听到了那些雷声,只是他们还不知道什么要来了。也不知道它要将像白衬衣那样单薄的保护撕去,要是说那白色的衬衣更像是投降的白旗的话,它也不会理睬,也不会怜悯,更不会放过他们。1965年的夏天,他们的笑颜和白色的衬衫,像巨石下的危卵那样泛着微光。也许是我多心了,我天天和他们的照片在一起,和他们的故事在一起,当他们在自己的命运里一天天往前走的时候,我站在四十年后的岁月边上,已经知道了他们将来的命运。也许,在他们和历史中间,只有我这么一个人,像元朝的曲里那个宋朝的鬼一样,朝天甩出一个悲怆的水袖。

18.

三十五年过去以后,我在一家台湾人开的日本式咖啡馆里见到了程钰先,他是姚姚的一个朋友。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但皱纹并不多,他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打哈欠时候会有的泪色,我看着他,我想起来别人的眼睛,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在几个月里,总是看着1940年代出生的人的眼睛,听他们说。他们的眼睛常常有这样淡淡的泪色,那是因为眼睛已经开始老了吗?在他们这一代人开始老了的时候,眼睛原来是这样的。他说:“姚姚常常让我为她放照片,从前她拍的照片已经找不到底片了,‘文化大革命’前的照片也丢了不少,她从人家那里借了照片来。年轻时代,我喜欢拍照和暗房技术,就为她的照片翻拍放大。她有时点着那时候的照片说,那是她最好的时候。”

19.

“是具体什么时候?”我问。

“就是上大学的时候吧,也是剪着短发,也是夏天。”程钰先说。

1965年的时候,她在奉贤乡下参加“四清”运动,直到6月才回学校上课。

9月,学校把全校学生分成十七个小分队,由青年教师带着,每周下工厂半天,边劳动,边参加艺术实践。这是向草原上到每个牧民点去演出的乌兰牧骑学习。姚姚跟着下工厂去了。

11月,全院开始在党委的号召下学习另一个雷锋式的忠诚战士王杰,那又是一个全国范围的学习运动。学习他“对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像严冬般的冷酷”的精神。整个音乐学院的师生都参加了紧张的排练,12月,他们在上海音乐厅举行“歌唱王杰——师生创作音乐会”。

20.

姚姚所在的声乐系担任了音乐会的大合唱部分,演出了大合唱《一心为革命》。然后,他们又开始排练《焦裕禄之歌》,这也是一个大型合唱,有五部分组成。包括《迎困难立誓言》,《跟着书记千里走》,《风雪进柴门》,《改天换地战自然》和《红松岗前表壮志》。演出的时候,他们换上学校合唱队统一的演出服,浅色的绸子衬衫,深色的裙子,上面还留着在服装箱里压过的皱褶。音乐学院的礼堂门厅幽暗,散发着乐器的木头气味,高大的门敞开,能看到里面剧场墙上黄色的壁灯光,它们照亮了一排排木头扶手的座位,带着剧场那种充满了期待的昏暗和不安。四下里弦歌四散,小提琴在调音,小号在试音,后台的地板上拖满了电线,合唱队站上了木头楼梯,雪亮的灯光照亮了年轻的脸颊,它们像苹果一样发光。声乐系同学的嘴里,散发着一股子中药气味,那是他们在繁重的大合唱排练中,唱哑了嗓子,校医务室的医生们特地用中药配了保喉汤给学生,他们嘴里的气味,就是保喉汤的气味。姚姚在演出的时候还和同学穿着演出服照相留影。

21.

也许,这就是声乐系的两年级学生韦耀,在日后所感到的最好的日子吧。

1966年的5月就这样在《红松岗前表壮志》的歌声中到来了。

那一年我将要上小学一年级了,夏天的时候,我妈妈为我买了一个人造革的蓝色书包,虽然空空的,可也有了点人造革的重量,就像我心里对小学的期待,因为要开始当大孩子了!那个夏天我摔破了膝盖,每天傍晚洗澡,用水冲干净身上的肥皂时,都疼得大叫。我哥哥的回力牌球鞋放在大门边上的暗处,散发出类似浙江人家窗上吊着的大风肉的臭气,而他们很自豪自己的鞋子竟然能散发出那样强烈的气味,常常忍不住把球鞋端到鼻子前面去闻。我妈妈见到除了骂他们,还把我从走廊里拉开,说:“你不用看他们那些臭男孩的样子。”

22.

那一年姚姚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在学校里参加由当时的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张春桥授意,由党委组织的对院长贺绿汀的批判。开始的时候,还去上课,只是每星期一、三、五的下午集中学习“文化大革命”文件。到5月下旬,就开始停课批判贺绿汀,不几天后,学生们在学校开了对贺绿汀的批斗大会,给那个瘦小的老人戴上了自己用白纸糊的高帽子,把他打扮成中国传说里的鬼。小小的校园里贴出了四千多份大字报,有三百多人的学校,在大字报上有一百十六个人被点名批判。

23.

我爸爸妈妈难得回家来吃晚饭了,哥哥整天在学校里干革命,饭桌上只有我和照顾家的姑妈,我们就在厨房里的小桌上吃饭。四方形的煤气灶下的烤箱门开着,里面放着姑妈留的牛奶瓶上的厚纸,小线头,坏了的锅盖,姑妈不会用西式的烤箱,她就把它当成小柜子,姑息着我们家的蟑螂。远远地,我们听到马路上的高音喇叭响,那是学生开上街的宣传车,在车顶上装着大喇叭,叫着革命的口号。这样的车总是慢慢地在街上开过,它发出的声音充满了安静的房间和走廊。

姑妈不让我出门,她说:“女孩子看热闹就没有好事。我从来不看热闹,从小就不看,有人在街上围作一团的时候,我马上走到马路另一边去,连头都不回,连眼睛都转到另外一边去,一眼也不看。”

24.

“你不懂。”我对姑妈说,我嫌她是吃素念佛,一辈子不出门工作的人,不懂外面的事,姑妈最凶的时候,也不过是在晚上到厨房里开灯,发现四下里逃散的蟑螂,她追着去踩死它们。其实我也不懂,远远地,我听不懂宣传车上到底叫着什么,那是从来没有进入过一个孩子和一个家庭妇女生活中的句子。

“应该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吧,那时候大家都叫这样的口号。”仲婉说,“音乐学院也乱了套啦,学生都停了课,许多教授都是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揪出来批判,我们当时的院长贺绿汀第一个被打倒,关在学校里不让回家。”

25.

“应该还有革命歌曲吧,毛主席语录歌,还有《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样的歌。”贺元元说。她是贺绿汀最小的女儿,那一年刚刚进音乐学院学小提琴,是十八岁圆脸的女孩子。她的父亲已经在学校里游斗,她和她的姐姐贺晓秋必须跟着学生参加父亲的批斗大会。到了喊口号的时候,她们也必须在众目睽睽下举起自己的手。“那时候,到处都能听到那种《大海航行靠舵手》。”

“说不定我小时候听到的宣传车,就是你们学校的红卫兵开出来的呢,我家离你们学校很近。”我说。

“可能啊,音乐学院那时候有一百四十一个战斗小组,除了我们这样的黑五类子女。”贺元元说,“我们只有听到这种声音心惊肉跳的份。”

26.杀青段

“可能啊,我们学校的红卫兵常常出去宣传毛泽东思想。”仲婉说。

“说不定你和姚姚正在车上呢。”我说。那时,我已经看到过她们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跳忠字舞的照片,后排那个戴眼镜的青年,就是当时上海音乐学院唯一的指挥系学生桂未殊,他将手臂平举在胸前,迈着工字步,那是忠字舞的标准造型。可他的脸看上去却像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科学狂人。小时候,我常在街头看那样的忠字舞表演,跳舞的人,大都是从校园里来的学生。他们年轻的、喷红的脸上流着汗。他们的动作都很有力。当他们高高地抬起手臂时,可以看到他们腋下有一大块衣服,被汗水浸湿了。用木板搭起来的舞台在他们的脚下浮尘滚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