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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温情散文】门口的父亲
作者:机智的蜻蜓
排行: 戏鲸榜NO.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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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10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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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二次创作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本书《岁月长情爱不离》辑录了7篇普通人的生命记忆,他们质朴而细腻地触摸着生活的纹理,在记忆深处体悟爱、学会爱。这是属于他们的故事,是独特的时代记忆,更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事。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11-03 19:27:38
更新时间2024-11-04 16: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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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门口的父亲

——作者:连谏

〔1〕父亲走了。

从一个终日笑呵呵的人,变成了一掊尘渣。

弟弟抱着骨灰盒从殡仪馆出来,远房侄子手拿印着奠字的大红包袱,目光忐忑,好像不知该不该盖上去。

骨灰盒是仿红木色的,正前方镶着一枚椭圆形像章,看起来像陶瓷的,一寸照片大小,满印着父亲的头像。

头像是从身份证上拓下来的,父亲正值盛年,愣愣看着前方,目光倔强。

骨灰盒是他最后的归宿,一场炙热的火炼,让他回到生命本初。

〔2〕这些年来,我越来越觉得世间生命是成精的泥土,它们依据各自修练,幻化作不同等级的生命形态,在这世上逍遥,死亡就是被打回原型,如同《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把各路妖精打回原型。

想到父亲也是众多泥土成精的生命之一,原本汹涌的悲痛,竟有了莫名的释然感。

用不了多久,这个承载着回到原型的父亲的盒子,就会在阴暗潮湿的墓穴里四下溃散。我的父亲也将得以奔涌而出,投入大地母亲的怀抱,进入下一场生命循环,或许为植物、或许为动物,或许也将与我对面,却已是不相识。

〔3〕父亲,我亲爱的父亲,你用生命的收稍给我上了最后一堂课,教我,从此以后热爱世间万物,它们当中的任何一员,都有可能是你、是我众多亲人中的一份子。

我像虔诚的教徒,收下这份来自父亲的教义,在心中奔涌了十几天的悲伤,竟在故乡这炙热的夏天里,悄无声息地匍匐了下来,像薄薄的胎衣,拥抱悲伤泛滥的涟漪。

街边绿树,和着蝉鸣,在骄阳下大声歌唱,我的父亲,摆脱了这一生的苦役,作别人间悲喜,带着打跌般的欢喜,兴高采烈远去。

〔4〕作为见过一些人世光景的人类,我早已痛失天真,从不相信什么人人生而平等、生而自由,如若不然,怎么解释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权贵子女,怎么解释在世界各个角落穷其一生劳作都食不果腹的人们?如果你一定要我相信这世上人人生而平等,那么,我宁愿被荆棘扎瞎眼球。

生命本身的局限决定,活在这世间,平凡已是万幸,更多,是囊括着巨大痛苦的渺小,大家集结为人群,在人群中寻找生存机会、安全感,我的父亲是其中一员,渺小、微不足道,可喜的是,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自始至终,他是满足的,骄傲的,这一生的苦役,在他看来,不过是场盛大的游戏,虽在苦厄中,他在众苦中兴致勃勃地扒拉着找自己的糖。近些年,对随着年龄增长而日益逼近的死亡,父亲完全不当回事,像去另一个地界串趟门一样不在意。

〔5〕父亲出生在战乱年间,我极少听他讲及童年,兵荒马乱,除了惊恐,大概也没多少是愿意去回味的,倒是听他讲了不少年少时忍饥挨饿的故事,譬如夜里,饿得睡不着,睁眼看看,家徒四壁,总不能抠墙上的土充饥,就喊起三叔,挎着篮子,踏着清寡的月光,走出家门,去田野里找些东西垫肚子;父亲讲1958年的时候,大家都忙着搞运动,枕头大小的地瓜没人收,扔在地里冻坏了,他和三叔去地里捡回来,晒干,码在囤子里,我奶奶把它们用清水浸泡了一遍又一遍,把苦水浸泡掉,再晒干磨成粉,让全家不至于在饥寒交迫中毙命。小时候,每每父亲和母亲讲小时候挨饿的艰难,我都希望自己有特异功能,带着吃的,回到那个年代,让他们免于饥饿的煎熬。

〔6〕父亲十几岁时,伯父已高中毕业参军走了,爷爷因被土匪数次绑票暴打,落下了头疼的毛病,发作起来头疼欲裂,托媒人给父亲聘下我的母亲做媳妇儿不久就丢下我哮喘的奶奶去世了。

父亲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开始了他吃苦的一生,奉献的一生,但父亲天性乐观,大笑着吃苦,大笑着承担,对上天不分青红皂白的重压,坦然全盘接受。

爷爷三个儿子,父亲排行老二,爷爷对三个儿子的安排是伯父和三叔上学读书,父亲帮他种地守家。偶尔,和父亲聊起当年,父亲对爷爷的安排并没有埋怨,说当年就那样,家里有几个孩子,这个干什么,那个干什么,都是家长酌情安排,孩子没有自主选择的余地。

〔7〕若非如此,以父亲的聪慧,他的人生应是另外一番模样。所以,我觉得父亲应该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新时代的,因为新时代里的孩子们,可以自己选择人生方向。

五几年农村成立互助组、合作社,再后来是生产队,用不上父亲这样的半大小子,他才得以上学,读到三年级,又因为年龄太大,被学校劝退回家务农。

成年后的父亲,想过参军,以他的聪明,若参军,大抵是不用回农村的,但那会,大姑出嫁了,伯父参军走了,三叔还在读书,爷爷早逝,奶奶哮喘,一到冬天就活不成团在炕上,抛下这一切去追求自己的人生,需要钢铁一样的坚硬心肠。父亲没有。就留在了老家。

〔8〕父亲自学能力很强,虽只读到小学三年级,但他爱看书。关于童年,我记忆中有很多画面是父亲抱着大部头在灯下苦读,有时候也读给我们听。我小时候听过的稀奇古怪故事,大多是父亲讲的,故事充斥着怪异与荒诞不经,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所以,如果说我走上写作之路,有引路人,那就是父亲。父亲还无师自通地画一手很棒的工笔花卉,受父亲感染,一度我曾想过考美术学校,包括后来我到青岛打工,也是打着学画考山东工艺美术学校的幌子来的;父亲还拉得一手好二胡,前几年,我想给他买把二胡,有一般的和好一些的二胡,我原本想,他就拉着玩,买把一般的行了。但父亲不干,说一般的二胡拉不出正经动静,要好的。我笑,想这老头可真是活开了,绝不委屈自己,相比于大多数老人的勤俭节约,我更喜欢父亲活到这岁数不委屈不将就的态度,欢天喜地给他买了把好的。

〔9〕其实,父亲曾有机会跳出农门改变命运,一次是文革期间,父亲因会根据实际需要设计并画各种建筑图纸而被镇团委认为是可造之才,推荐去读工农兵大学。那会,父亲已结婚成家,完全可以把家托付给我母亲去上大学,但父亲回绝了,为此,镇上的团支部书记到家里动员了三次,父亲不为所动。我问父亲为什么?父亲说自己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水平,去念大学,肯定跟不上课,怕招人笑话。

父亲是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冬季农闲,他带队修水利,身先士卒跳进水库干活,刺骨的冰水冻坏了脚上的汗腺,脚无法排汗,干了一辈子也火烧火燎了一辈子。再后来,他到镇上的计划生育办公室工作十几年,轮到他转正了,却罔顾了领导要求送礼的暗示,重回乡村。做回农民的父亲勤勤恳恳,舍得往地里施肥,舍得下力气,所以,在同一片地里,我家庄稼,永远是长得最好的。

〔10〕记得父亲也尝试做过生意,我还陪他一起赶过集,但那会的做生意,不过是东集买了西集加价卖,这与父亲耿直的性格不匹配,最后作罢。我家门口就是一条贯穿东西的主要交通要道,父亲从镇计生办回家后,把前面的一趟房开成了商店,但还是之前的原因,以父亲的性格,是很难做这种低价进高价买的生意的,最后也不了了之。

我爷爷的父亲活到七十六岁,在那个年代,算是高寿了,但他并不是自然的寿终正寝,而是年迈不能劳作之后,认为人只能吃饭不能干活,是浪费粮食,更是儿女的累赘,所以,尽管爷爷奶奶很孝顺,他还是整日想方设法自杀,后来我和朋友们说起这事,大家都说爷爷的父亲是老年抑郁症,只是,当时还没有抑郁症这个说法。

〔11〕父亲说,他小时候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看着爷爷防止他自杀。但最终,父亲的爷爷还是趁人不备在一个中午自杀成功。虽然爷爷奶奶孝顺,可老人还是寻了短见,总觉颜面难堪。奶奶连惊带吓加上气,患上了哮喘,落下了病根。

似乎,从这开始,我们家族就和哮喘结下了不解之缘。

往上追溯,好像是父亲爷爷的死,促使奶奶得病,但从现代科学出发,应该是奶奶携带着肺部脆弱的基因,在父亲爷爷自杀的刺激下,被诱发了。

父亲耿直,善良,也非常孝顺,奶奶缠绵病榻多年,直到1977年去世,享年六十六岁。那会的乡下,物质匮乏,但我印象里的奶奶,却活得富足,她有各种各样的罐头,是伯父从部队捎回来的。我们这些毛孩子只有眼馋的份。

〔12〕记忆中,母亲经常趴在大锅上给奶奶炒核桃,据说带壳炒熟的核桃润肺。母亲炒核桃的时候,把整个家都炒得香喷喷的,香得哈喇子在我们嘴里翻滚,却连一片皮都吃不到。奶奶爱吃猪肝,饭橱里就永远有一盘猪肝,没冰箱,为防坏掉就一顿又一顿地热,热好后奶奶切一小溜吃,剩下的继续放在饭橱里,让我们馋而不得。奶奶喜欢吃山楂和苹果,有这两样水果的季节,奶奶永远搂着它们睡觉;奶奶病重时想吃鲜鱼,乡下买不到,父亲就买上车票,去胶南找伯父。伯父想方设法弄到鱼,父亲背上就往家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让母亲赶紧煎给奶奶吃。后来,奶奶去世,舅舅为爱情远赴他乡,姥姥被抛在老家,依靠我的母亲,这在传统的乡下,有儿子却要投靠女儿生活的老人,是要看女婿脸色的。

〔13〕但我的父亲,从来没对姥姥有半分不耐,对待姥姥像对待自己的亲娘,家里不管有啥好吃的,永远是先要给姥姥。母亲曾说,我们家哪怕掉到锅里一只虱子也要劈条腿给我姥姥。

姥姥家和我们家是邻居,一个小脚女人,二十几岁守寡,拉扯三个孩子,艰难可想而知。我母亲是老大,也是家里的顶梁柱,个子不高,走路像刮风,特别能干,在十五虚岁上,被我爷爷相中,请媒人聘给我父亲。我姥姥本着我母亲找本村的婆家方便帮娘家干活的原则,应下这门亲事。由此,父亲开始了为两个家出力的人生路,忙完我们家忙岳母家。

〔14〕2017年冬,我母亲突然脑梗,康复后勉强能生活自理,不得已,舅舅把姥姥接走,不承想前年舅母去世,舅舅带着姥姥返回高密老屋居住。

母亲脑梗后落下了抑郁的后遗症,尽管父亲承担了生活中所有的家务,把她照顾得很好,但母亲依然整日闷闷不乐,挑父亲的刺,看他干什么都不顺眼,好在父亲乐观,觉得母亲这样,只是因为病了,完全不放在心上,每天养花看书种菜,和老朋友们喝茶聊天,乐呵得很。

前段时间我回家,考虑到牛肉比猪肉贵,怕老父亲不舍得买,就买了五斤。父亲接着牛肉,说给你姥姥一块,怕她咬不动,还给剁成牛肉丸送过去,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吃几顿?

〔15〕父亲说这句话时,中气十足,笃定会活得比姥姥长的样子。对老年痴呆后时不时张口骂他的姥姥,全然悲悯的体谅,从不为意。

现在,姥姥还在,父亲已走了。

迷迷蒙蒙的姥姥,哪怕告诉她,她的大女婿去世了,她也是两眼懵懂无解,理解不了大女婿去世是怎么回事。

父亲这一生的劳累,想来真是酸楚。记得小时候,我们家孩子多,也泼实,一到农忙季节,父母总是领着我们,干完自己家的干亲戚家的,记得有一年秋天,父亲带我们去帮大姑家收地瓜、刨地瓜的时候,一只肥硕的大田鼠从地瓜垄里蹿出来,毛茸茸的身子贴着我的脚跑过去,吓得我尖声大叫着跳起来,而落下时正好踏在田鼠身上,软绵绵的,我吓疯了,像装上弹簧一样在原地跳个不停……

〔16〕十多年前,父母和弟弟分家单过,搬去妹妹在村中闲置的旧房居住,我建议我们出钱,翻盖成居住舒适的新房。母亲拒绝了,说父亲这一生,最能干的事,就是盖房子。我叔叔的、姥姥家、大姑家的房子都是父亲张罗着盖的,我家现在的房子,是前后各一趟,共用一院的房子,从1978年到现在,分别翻盖了两遍。也就是说,父亲这一生,盖了七趟房子,每趟房子忙活一年,他忙活了七年,占据了他生命的将近十分之一。

七十年代中期,还没开始义务教育,我们家的孩子陆续开始上学,有的人家,要学校去动员着,才不情愿地让孩子去上学,我们家不,只要到了上学年龄,父母都会给准备好书包铅笔盒,送到学校。这在当年的乡下,是非常昌明的。

〔17〕姐姐经常跟我说,想起当年父亲供我们读书,特别感动也特别感恩,曾有段时间,我们家的四个孩子都在读书,父母没报过半个字的辛苦,甚至,母亲曾说,我们姐弟四个都在读书,总感觉未来有无限可能,活得特别有力气。他们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你们使劲读,只要能考上,砸锅卖铁也供你们!

当年姐姐考大学落榜,被全日制电大录取,和正规全日制大学一样脱产上学,也享受国家补贴,但不转户口。可当年乡下孩子考大学最大的动力就是吃国库粮,不用在庄稼地里刨饭吃。姐姐不想读。父亲劝她,说国家能花这么多钱培养这批学生,肯定不会白培养,让姐姐尽管去读。姐姐去了,毕业后分到中学当老师,一年后果然转了户口。

〔18〕八十年代末,我到青岛打工。那个年代,大多数乡下进城打工的人,留下少数生活费后工资是要寄回老家的。但父母,从未跟我要过一分钱,我的工资除了供给我在城市生存,剩下的都买成了书。是父亲的豁达,让我的打工生涯从容而不窘迫,可以买书读书建设属于自己的人生。

乡下女孩子自由恋爱的少,大多是媒人给说合婆家,娘家要笔彩礼,但我家三个女儿,全是自由恋爱,以至于母亲常开玩笑,说咱家闺女不值钱,因为我们姐妹三个没跟婆家要过一分钱的彩礼给他们花。但我们婚姻幸福,他们也为此欣慰,从未为我们姐妹三个没有彩礼懊悔。

〔19〕老了的父亲,乐呵呵的,和他的朋友们喝茶聊天,拉二胡,听收音机,养花种菜,玩智能手机,虽然玩得不是那么顺手,经常把我们拉进黑名单,害我们打不进电话,但这并不耽误他对智能手机的喜欢,喜欢上头条看新闻、看文章,在抖音上看视频,偶尔还会给我的朋友圈点个赞。

还健康的父亲乐观得像个天真少年,尽情地享受每一天的阳光雨露,春华秋实,我从没听他说对这世上的哪一样实物有憎恶。

在他眼里,除了愚蛮,一切都是好的。我曾问他怕不怕死。父亲说不怕,该走的时候,怕也要走,怕什么?

〔20〕父亲一天一天地老了,除了吃药控制着的哮喘,他还非常遵守纪律地吃各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保健品,我不敢指望他长命百岁,觉得活个八十六七岁应该没问题,但也偶尔忧心,就像我和先生说的,父亲虽然看上去健康,可毕竟年龄不饶人,就像熟透的果子,不知哪天就啪嗒掉下来了。

这些隐隐的担忧,是基于父亲还健康的情况下的理智假设,没想到这么快变成现实。

这次他发病,从高密往青岛转院期间,他跟我姐夫说,他能活到八十岁,够本了,很知足。下一步要进行什么样的救治,让我们看着办,他无所谓。

〔21〕话虽然这么说,但父亲一定没想到这次发病,会要了他的命。他虽然也哮喘,但没像大姑那样缠绵病榻,也没像伯父那样得上肺癌。发病当天还一如往常地做饭、洗澡,完全没有走到生命终点的兆头。

那天,父亲晚饭后洗澡,从感觉头晕,到想喝水,摔倒、被送到高密医院,转院青岛,情况急转直下,抢救过来后送ICU,最初的几天,我是乐观的,当然,也有可能是下意识的逃避,回避可能变坏的想法。

我不相信父亲会一点心理建设都不给我们就决然离去,直到他变成一具只有余温而没有呼吸的躯体。

〔22〕父亲的去世,让我切身感受到了人生犹如空茫梦幻。苦也好,乐也罢,只有向前,没有回头路可走。

从呱呱坠地,到如风少年、快意青春、沉重中年、寂寥暮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个人是孤单的,但这也是我们努力想要摆脱的现实,是我们不愿意承认的羞耻,穷尽一生,我们都走在寻找旅伴的路上,我们拼搏,我们赚钱,我们追求成功,无一不是寻求认同,企图融入一个更大群体而做出的挣扎。可孤单又是无法摆脱的宿命,哪怕在最挚爱的人怀里,孤单依然噬骨。

人海犹如泄洪,滔滔向前,人类的相通,不过是穿越了各自苦难后面对死亡时的殊途同归,归于尘土的终点。

〔23〕父亲的骨灰盒抱回家,摆在桌上,接受亲朋好友们的祭拜。我想打开它,看看父亲变成灰后的样子,却怎么也打不开。

出殡前夕,礼丧娘熟门熟路地打开它,给父亲放去往另一个世界的盘缠。我才看见,父亲的骨灰装在红色的布袋里,看上去粗粝。

那就是我的老父亲啊,我想像抱起一个小婴儿一样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我爱他。

目睹挚爱亲人变成骨灰,给人视觉冲击是很强大的,你能感受到奔涌而出的强烈情感,突然地,扑了空,无处寄放。

民间有传说,人去世后,并不知道自己已去世,魂魄要稀里糊涂地在家中游荡三十五天,在上五七坟那天离家远去。

〔24〕若父亲的魂魄飘摇在家里,看大家披麻戴孝、悲声四起,会怎么想呢?大概会奇怪吧。

父亲活到八十岁,一改年轻时的威严,变得乐呵呵的,对这个世界还保持着强烈的好奇心,像个好奇宝宝,不能下田劳作,他就在家养花,把花养得郁郁葱葱,姹紫嫣红,那些被我们养的奄奄一息的花,搬回去,用不了多久,父亲就能让它们重新焕发生机。

父亲用仙人掌嫁接了一棵蟹爪兰,每年都会开成一个巨大的玫红色花篮,我眼馋得不行,跟父亲说想要棵。父亲答应得很痛快,让我们走的时候搬车上,我觉得蟹爪兰太高,翻来覆去地和我先生商量怎么放才不至于伤到它的枝叶。父亲在一旁说放得下,没问题。我坚持说放不下,和他争论了半天,父亲从蟹爪兰旁边拖出一小盆他新扦插的新苗,说怎么能放不下?

〔25〕我目瞪口呆!

原来,父亲不是要把他的母桩给我,而是给我新扦插那一小盆。尔后,这个在理解上走了岔路的小情节,承包了我好几天的笑点。

父亲乐呵,也爱搞笑,和他聊天轻松而又欢快。母亲说他是虎老了没牙,我觉得这是因为爱读书,活通透了的表现。

我们家族肺部脆弱,我大姑老年,因为肺气肿一到冬天就坐在炕上艰难喘息,喘到76岁走了;我伯父患肺癌78岁走了;我父亲70岁后也喘得比较严重,我带他来青岛检查,医生建议常年服药,有效地解决了憋气问题,让他活得比较舒适,甚至还把妹妹闲置的院子开出来种菜,我们每年都能吃到亲爹菜。尤其今年,我吃了一夏天芸豆,都是父亲种的。

〔26〕母亲说今年父亲特别勤快,不仅像往年一样种菜,还把院子里的水泥地切割掉一块,扩大了种菜面积。母亲说他整天泡在菜园子里,好像有忙不完的活等着他,经常一忙就是一下午,母亲不放心,拖着一条不怎么便利的腿去找他,和他怄气。

7月12日那天,是外甥的宝宝过百岁的日子,姐姐提前订了酒店,父亲知道我们会回去,还兴致勃勃地跟姐姐说,等我们回去,给我们姐妹三个每人割一捆韭菜摘两根瓠子。

老天却没给他体验这份欢喜的机会。人,不管多大年纪,都希望在儿女面前是有用的人,父亲也是,他养花,种菜,为此,我们也经常夸他,倒不是为了让他种菜给我们吃,是觉得老人适当活动活动是好事,而且种菜养花能让他找到人生价值感,乐在其中。

〔27〕我每次回去,他都会骑电动三轮载我去视察他的菜园子,威风凛凛的,看我们喜欢他种的菜,他就欢喜得不得了,像小时候给我们分糖吃。

7月11日晚上,父亲像往常一样,吃完饭去洗澡。

虽然生活在乡下,但父亲是个爱干净的老头,一天要洗两次澡。他说洗完澡,觉得很舒服。那天,父亲洗完澡,感觉头晕,去倒水喝,却把水杯和暖瓶连同他自己,都摔在了地上。

母亲在院子里乘凉,听见屋里响声,跑进来拉他,拉不动,就跑出去叫人,又叫来了村医,给父亲吃了速效救心丸,打120送到县医院。

〔28〕县医院诊断父亲是心梗,要做心脏造影上支架。去年我带父亲到青岛做过详细的检查,医生说父亲心血管状况很好,好到不比我这个年龄的人差。我疑惑父亲可能不是心梗,又咨询了去年给他检查的医生朋友。

朋友对父亲去年的心脏检查有印象,认为父亲不是心血管堵了。我和家人商量后,决定转院青岛。

在高密医院输液后,父亲情况好转。弟妹也发来视频,父亲睡了,和健康的时候没什么不同,睡态香甜坦荡,鼾声如雷,更加坚定了我父亲不是心梗的想法。因为在我的认知里,如果是心梗,只简单输液,不做具体治疗,父亲没可能睡得如此酣然,于是,我也心下坦然地睡着了。

〔29〕第二天一早,我和父亲视频,问父亲怕不怕。父亲笑着说不怕。我也很开心,告诉父亲我们打算把他转院到青岛治疗,他笑着说好。不一会,姐姐姐夫从青岛赶到高密医院。以往,姐姐每周末都回家,但今年暑假,她来青岛帮外甥带刚出生的小宝宝,一个月没回家了。

父亲看见姐姐姐夫很兴奋,拉着姐姐没完没了地说话,说那天是外甥的宝宝过百岁,他不能出席。应该是很遗憾的,外甥有了宝宝后,姐姐姐夫经常给父亲发宝宝的照片和视频。父亲亲得不得了,经常冲着手机屏幕啧啧地亲吻宝宝。妹妹怕父亲说话多了累,不让他说了。他还是没完没了地说,说他在菜园子里给我们留好的菜,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30〕后来,父亲又出现憋气,我终于找到带急救设备和医护人员的急救车,把父亲往青岛拉,途中无险情,还算顺利。

我等在住院部楼下,接到父亲,为了让他尽早得到救治,没敢和他多说话,打了个招呼就让医护人员把他送进了病房,我和弟弟去办住院手续,疫情原因,只能有一个陪护,弟弟和父亲昨晚在高密做过核酸了,由他留下陪护。

怕父亲住院后有检查,弟弟忙不过来,我站在住院部门外,身边是和我一样脸色凝重的患者家属,大家东张西望、趴在住院部门口的落地玻璃上往里张望,不安、焦虑是惯常情绪,每一个人都像大草原上的獴,机警、紧张,提防着那个叫病魔的怪兽。

〔31〕过了一会,弟弟出来,说明天做心脏造影等检查。我和弟弟约好,一起推父亲去放射科做检查。弟弟说从病房到放射科,也就三四十米,我只能陪那一段,让我不必来回周折。但我还是想去,总觉得当天下午父亲转院到青岛,我没能好好和他说几句话,想弥补,想给父亲安慰,给他鼓劲,让他放心。

我回家后,收到医生朋友发来的照片。父亲仰面躺在病床上,身上搭着一条毛巾被,胳膊上扎着针管,表情严肃。

我明白朋友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他去病房看过父亲了,拍照告诉我父亲状态不错。我心里充满了对朋友的感激,看了一眼照片,也没细端详,事后再看,才看出父亲脸上是强忍不舒服的表情。

〔32〕四点左右,弟弟突然来电话,说父亲情况紧急,正在抢救。我大吃一惊,说父亲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会就抢救了?

弟弟说父亲要大便,但护士说他不能下床,让弟弟买便盆在床上大便。弟弟从病房超市买了便盆还没送过来,就去医生办公室签字了,这时,护士也离开了。父亲是个要好的人,怕大便在床上,自行扯下了针管,下床往走廊的卫生间去。还没走到卫生间,被护士发现并阻止了,极度不适让父亲喊了一嗓子,弟弟在医生办公室听见了,跑出来,就看见两个护士扶着父亲回病房。弟弟说,父亲回到病房情形就不对了,情绪极度暴躁,那么要脸的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往下扒拉裤子,可能还是便意凶猛,怕大便在裤子里吧?弟弟觉得不好,喊来医生。

〔33〕父亲开始变得狂躁,大喝了一声:不治了!回家去!

据说,人在临终前自己是有预感的,本着对家的眷恋,会要求回家,而我们盲目乐观地以为父亲能治好,没往这方面想。

事后再看父亲躺在病床上的照片,他表情严肃,跟平时那个乐呵呵的老头截然不同。应该是那会他就不舒服了。护士不让下床,父亲只能强忍着等便盆,或者说他对便意的忍耐,造成了急火攻心,加速了肺衰心衰的复发。

父亲大叫不治了家去后就休克了。二十多个医生护士抢救了四个多小时,几次心脏停跳,总算把父亲抢救过来了,但肺还不能自主呼吸,插管送进了ICU。

〔34〕在抢救父亲的四个多小时里,姐姐、我、弟弟,茫然而慌乱,我甚至请研究易经的朋友给父亲摇卦,看他能否闯过这一关。朋友摇完卦,已知父亲在劫难逃,却不敢告诉我结果,只说从卦象上看,现在的抢救对父亲是种折磨和打扰,让我们不要打扰父亲的平静。我想知道抢救结果,朋友说明天早晨我摇一卦,看能不能摇出结果。

第二天早晨八点多,朋友还没告诉我重新摇的卦象,我去问。朋友这才说结果她昨晚就摇出来了,没敢告诉我,卦象分别是:否;噬嗑;归妹。归妹是八个归魂卦之一。说父亲是善终,让我们不要过度抢救,不要打扰父亲的回家之路。

尽管内心里雷声滚滚,我还是不愿相信这个结局,甚至心怀侥幸,想,算卦未必准。

〔35〕医生很乐观,预计父亲在ICU呆两三天就可以推出来做检查。第三天第四天,父亲的血压和心律都很平稳,非常鼓舞人心,我甚至在心里嗤笑自己竟也沦落到有病乱求医的地步去请人摇卦。

这时,我们差不多确定,父亲不是心梗,是肺衰引起的心衰。经过几天的救治,心衰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就看肺了。

我们庆幸发病的当晚没让父亲在高密做心脏造影放支架,否则,身体的本能的排异反应可能会让父亲当晚就没了。

肺心病预后不是很好,容易反复,我和先生商量,青岛医疗条件好,父亲出院得在我家住一阶段,彻底稳定了才敢让他回高密,然后我跑出去给父亲买换洗衣服,做好让他在青岛休养几个月的准备。

〔36〕可是,一天又一天过去,父亲始终无法离开呼吸机,肺部参数一天比一天坏,父亲进ICU第七天时,我们慌了。

父亲入院第五天,母亲说她梦见父亲好了,回高密了。我心下一惊,想到了婆婆在青岛病危期间,老家人梦见她回去了。

我觉得不好,因为民间有说法,说人在临终前几天魂魄就会离开肉身去看他们牵挂的人。

那几天,内心乱如烧麻,想给医生朋友打电话,又知道他要面对好多病人,我不能仗着是朋友关系就过多地占用医疗资源,只能强忍着不打电话,却忍不住一遍遍地在微信上给朋友留言陈述父亲的病情,希望他休息的闲隙里看到,根据我的陈述,更有针对性地制定治疗方案。

〔37〕父亲在ICU那段时间,医生跟弟弟说可以回家住,我也让弟弟到我家住。可弟弟不,坚持每天睡在ICU门口的椅子上,怕万一父亲有突发情况ICU找不到他。

在ICU,像父亲这样的重症病号,为防止病人清醒后躁动不安地乱动伤害到自己,都要使用镇定剂,但每天都有段时间停镇定剂例行唤醒,以便医患交流。

医生说,父亲进ICU后只唤醒过一次,睁开眼,但没交流意识。其他时候,连眼也没睁,只有拍拍他的时候,有点肢体反应,情况非常不乐观,我们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直到有一天,ICU医生在每天下午例行的患者家属谈话时问弟弟是否继续坚持救治,说父亲能摘管的可能已渺茫到无了。

〔38〕父亲的肺,始终没有自主呼吸,即使用呼吸机能帮他完成呼吸这个生理动作,他肺部的二氧化碳和氧气的交换率,也在每天递减,低到了正常人无法忍受的数值。

这样地活着,对父亲,只剩了折磨。我咨询朋友怎么办?朋友说隔天他没手术了,去ICU看看再给建议。其实,我知道,这时候我们已做好了放弃继续救治的准备,这非常残酷,可怎么办呢?

接下来的三天,是以泪洗面的三天,心在油锅上煎熬的三天,我让弟弟发来父亲的各种临床参数,疯狂地在网上搜索各种指标的意义。我发现父亲的标准碱剩余参数特别高,是正常值的两倍。我搜索这个数值的意义,得到的答案是因为缺氧造成的血液酸中毒。当我搜出酸中毒的症状时,心一下子碎了,痛恨自己的粗心。

〔39〕母亲曾说父亲爱睡觉,坐着也能呼呼睡过去,而血液酸中毒的表现症状之一,就是嗜睡。如果我们有一点医学知识,提早干预,父亲或许就不会走,悔恨像尖利的牙齿,啃咬我。

我们决定等朋友去ICU看过父亲,再决定是否给父亲摘呼吸机。

约好的那天下午四点,朋友来电话,说和ICU主任谈过了,父亲摘管存活的可能性基本没有。他的声音里有遗憾和不甘的无奈。

一瞬间,泪水喷薄而出。我再也不能虚荣地吹嘘我是个有八十岁老父亲的人了。

这一天,是父亲作为一个有呼吸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的最后一天,也是这世界上最漫长的一天。

〔40〕那天晚上八点多,我们载着父亲踏上回家的路,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大门外、院子里、屋子里站满了人,他们来和父亲最后道别、送他一程。

大家把父亲抬到床上,我们姐妹三个给他穿送老衣服。

已去世几个小时的父亲,身体还是软的,热乎乎的,除了没有呼吸和心跳,好像还活着,鼻子的两侧,甚至还有细密的汗水渗出来,我不相信他去世了,甚至希望,给他穿衣服的过程中,他会突然睁开眼活过来。

却没有。

给父亲换好衣服,我把手伸进他寿衣的袖子里,抚摸着他的胳膊,告诉他,做他的孩子我们觉得很幸福,他是我们的骄傲;告诉他,我们会照顾好母亲,让他不必牵挂。

〔41〕正是伏天,礼丧爷建议不要让父亲在家停放太久,赶紧送到殡仪馆的冷藏室。

我总觉得父亲还没走,总觉得这样就把他送到殡仪馆很残忍,可这又是不得不选择的唯一选择。

我们跟在灵车后,送父亲最后一程。

父亲火化前,我们最后一次见他,隔着殡仪馆的透明棺材,我一遍遍地抚摸他的脸,拼命地看他,想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

后来,工作人员把他从透明棺材中推出来去做遗容整理,我趁机拥抱了他,今生今世,最后一次,拥抱我的老父亲,像木头一样僵硬地躺在那儿的老父亲。

〔42〕葬礼当天,骄阳似火,父亲的墓地离家有三里路,要步行过去。下午两点半,我们抱着化作尘土的父亲走向墓地,刚一出门,天就阴了,下完葬,走回家,日头又响亮地从云后钻了出来,炙烤着大地。大家无不称奇。姐姐说,这是父亲心疼我们,怕晒着我们。

父亲希望我们是好的,从来都是这样。

人老了,在生活上,总有一些无能为力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可父亲活着时就曾放言,他不希望我们照顾他,他的这份不希望我们照顾,一是不想自己活的没质量,二是不希望拖累我们。

果然,老天遵从了他的意愿。

〔43〕父亲下葬的当晚,下起了雨,民间有“雨打新坟、骡马成群”的说法,是吉兆。

我觉得也好,希望雨下得大一点,这样,父亲的骨灰,就可以更快融入到大地中去,进入下一轮的生命循环。在下一轮循环里,也许他不再是我的父亲,我只是希望他再一次,以生命的姿态,恣意奔放在高密这片热土上,看春花秋月,看生命昂扬。

父亲的去世让我意识到,我曾经的如果有来世、绝不再投胎做人的说法是多么矫情。当我们张望这美好的世界,而我们的亲人再也不能以奔放自主的生命形式拥有它了,我们才会知道,生而为人,是一件多么大的幸事。

〔44〕父亲葬礼之后,我们站在门前,湛蓝的天上,飞云横渡,原野青碧,生机盎然,而我们的父亲,再也不能置身其中,再也不能站在门口等我们了。

每当我们回去,父亲都会站在门口,张望着东面的公路。

我们会从那条百年老路向右拐,走到门前,投入他目光的拥抱。

父亲,我的父亲,我们爱你,想念你,在回忆里一遍遍拥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