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化版达芬奇
〔1〕奶奶走了。
奶奶去世时,爷爷已经八十六岁了,奶奶比他小六岁,村里的人都说奶奶长寿,是喜丧,要把奶奶的葬礼当成喜事办。
于是,挂在门前的白色球花和麻布,改成了带点淡淡粉色的白幡,村里办白事的人和诵经的道士在家里进进出出,锣鼓喧天,每个人都对我们说,这是喜丧,喜丧的家属不能哭,只能笑,如果我们哭了,老人会走得不安心。
爸爸把白事宴摆在门口的晒谷场上,我们家已经好几代生活在这个小村子里,从村头到村尾的村民几乎都认识我爷爷跟奶奶,来吃饭喝酒凭吊的村民络绎不绝,人走了一波又一波。
〔2〕爸爸和姑姑在那些天里根本没睡几个小时,白天要招呼来吊唁的村民们,睡醒就是切菜备菜洗菜煮饭,到了晚上还要收拾那一堆杯盘狼藉,然后开车去镇里扛几箱几箱的白酒回来,每回看到那些村民们在餐桌上喝得面红耳赤、高谈阔论的样子,我不禁有些恍惚,他们是真的来为我奶奶的离开感到悲伤?还是只是为了来蹭顿酒而已?
我转头看着从奶奶离去开始,就几乎没开口说过话的爷爷。
门口那群白事乐队卖力地吹奏着,喜庆的锣鼓和喧嚣的唢吶响彻云霄,爷爷穿着奶奶帮他选的那套黑色西装,拄着拐杖,一个人坐在门边上的小凳子上,奶奶养了十多年的土狗大黑,就趴在爷爷的脚边,一人一狗沉默地看着天空,跟晒谷场上的锣鼓喧天,似乎割裂成了两个世界。
一 六十四年
〔3〕算起来,这已经是爷爷奶奶结婚的第六十四个年头了。
从青葱年少,到白发苍苍,他们一起经历了无数生活的苦难,经历了战乱、经历了天灾,但他们一直牵着彼此的手,始终不曾分离。
姨奶说,奶奶一辈子都很幸福。
奶奶是家里最小的姑娘,出生的时候,奶奶只有三斤多,村里的赤脚医生断言奶奶活不到满月,让家里人早做准备。
在那个物质缺乏的年代里,小孩夭折是常有的事情,太爷太奶虽然难过,但也早早的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这个出生时只有太爷巴掌大的小东西,硬是奇迹似的活了下来。
〔4〕奶奶稍微长大点后,太爷跟舅爷都舍不得这个小鹌鹑般瘦弱的闺女下田干活,就让奶奶在家里帮忙喂喂鸡、养养鸭子,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后来奶奶在十岁的时候认识了爷爷,十六岁的时候嫁给了他,爷爷大奶奶六岁,也把奶奶捧在手心里,宠了奶奶一辈子。
可能是年纪很小就结婚的关系,奶奶很依赖爷爷,去哪都要爷爷陪着。老屋的茅房是建在后院里头,上茅房的时候得先穿过漆黑的院子,奶奶胆子小,半夜想上茅房的时候都会摇醒爷爷,撒娇地要爷爷陪她去。爷爷也从来不嫌奶奶烦,寒冷的冬夜里,爷爷会帮奶奶套上厚厚的棉衣跟袜子,然后乐呵呵地牵着奶奶的手、举着灯,一边听着奶奶絮絮叨叨地说话,一边站在门边陪着奶奶上完茅房,两人再手牵手回房睡觉。
〔5〕我小时候除了逢年过节,很少看到爷爷奶奶,主要是因为爷爷家离城市太远了,每次我们要回爷爷家过年的时候,我跟我哥总是觉得像是要横渡半个中国一样,远到让我们不想动弹。
我爷爷家有多远呢?
一到过年要回家了,通常我们一家会早上出发,要先搭四小时火车,到了县城之后,再转三小时的长途大巴,最后再搭上爸爸提前预约好回村里王二叔家的小货车,摇摇晃晃的走完一段崎岖的山路后,才能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爷爷家。
〔6〕爷爷是个爽朗的小老头,见谁都是笑眯眯的,他不太爱说话,我妈总说我们一家子都很不爱说话,这点应该都是遗传爷爷的,但爷爷每次看到我们回家的时候,眼睛都会愉快地瞇成一条缝。
奶奶是个个子娇小的小老太太,温柔善良,说话细声细气的,但是做饭特别好吃,尤其是猪肘子和烧鸡,每回过年吃年夜饭时我跟我哥都要吃好几碗饭才会意犹未尽地停下筷子,奶奶总是会一脸满足地让我们多吃点,而爷爷则是会趁着奶奶不注意时,把盘里剩下的菜全部扫进我奶奶的碗里,我爸跟我妈就在一旁对着空着的盘子尴尬地举着筷子,感觉自己就是多余的存在。
二 两人一狗
〔7〕有一年暑假,我妈生病了,需要长期住院,我爸要工作跟照顾我妈,没时间管我,于是我爸就跟爷爷奶奶商量,让我去乡下住两个月给他们照顾。
我虽然不是很愿意,但是那时我还是小学生,经济没有独立,所以也就没有人生选择权。
奶奶很疼我,怕我从城里回到乡下会不习惯,就特地把他们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让出来给我睡,她跟爷爷去睡客房。
不过到了晚上,我就被爷爷从房间赶了出去,他虽然疼小孙子,但更怕奶奶不习惯客房的床晚上睡得不好,所以把我赶回客房去睡,惹得奶奶念叨了他好久。
〔8〕乡下的生活的确很无趣,但那时候我迷上了看小说,整天整天都在家里看小说,所以出乎意料地,很快我就适应了农村生活。
那时镇上每五天会有一次大的集市,奶奶怕我在家无聊,所以每次集市他们都会带我一起去,买些小零食或是猪肉牛肉之类的,给我跟那时刚抱回来的大黑加餐。
爷爷从不让奶奶拿重的东西,但是有时候赶集买的东西太多,多到爷爷也拿不动的时候,他就会在奶奶的笑骂声中,将那些沉重的猪肉青菜大米一股脑地放到一脸懵的孙子手上,然后一脸严肃地吩咐他还没成年的孙子要好好提着,不可以让奶奶提重的东西,不然回家就没有饭吃。
〔9〕爷爷很喜欢唱歌,喜欢唱些他年轻时候流行的军歌跟山头小调,不过曲调总是荒腔走板的,每次爷爷开腔的时候,我跟他说他的腔调太重我听不懂,不过爷爷也不在意,反正他不是唱给我听的。
奶奶跟大黑是他唯二的歌迷,只要看奶奶听他唱歌后露出满意的笑容,爷爷就会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活像个在心仪的女生面前刚炫耀完自己的凤凰牌自行车的年轻小伙子。
大黑是爷爷在市场的狗贩子手上救下来的小土狗,爷爷把它抱回来的时候,大黑刚断奶没多久,虎头虎脑一脸傻样,奶奶特别喜欢它。大黑对奶奶也是特别忠心耿耿,每回爷爷奶奶上山捡柴的时候,大黑都会紧紧地跟在奶奶身后,机敏地四处张望着,像是在保护公主一样。
〔10〕奶奶每回煮饭,也都会特地多煮一份大黑的,农村的狗都是吃剩菜剩饭长大的,我们家大黑的饭菜却都是奶奶精心炮制的,有肉有菜有骨头,有时还有鸡腿吃,晚上也让大黑睡在客厅里,她说农村里偷狗的人太多,把大黑放在客厅里,这样它又可以看家,也不会被偷狗的狗贩子偷走或毒死。
奶奶就是这样善良的人。
那些老邻居们都嘲笑奶奶把狗当成小孩子在养,爷爷倒是乐呵呵地随她去,对他来说,奶奶开心最重要,其他人说什么他都不在乎。
〔11〕奶奶的确是把大黑当成孩子来养着的,她每次给大黑喂饭之前,总是会摸摸大黑的狗头,温柔地跟它念叨几句,有时提醒大黑不要出门乱跑,有时念叨大黑让它不要老是跑去招惹村支书家里的小母狗,有时感谢大黑看家护院的辛劳,而大黑也像是真的听得懂一样,会温柔地舔着奶奶的手心,像是在告诉奶奶它知道了,以后会乖乖的。
奶奶做菜很好吃,爷爷特别喜欢吃奶奶用辣椒跟自己酿的豆瓣酱做的小菜。我有次问奶奶是不是以前就很会做菜,奶奶笑着摇了摇头。“我嫁给你爷爷的时候,一开始什么都不会做,菜不是多放盐了就是没放盐,煮饭还烧坏了好几个盆,还差点把屋顶给点了。”
〔12〕在厨房的大灶旁,我看着奶奶熟练地剁菜、切肉,放油,用铲子麻利地翻炒着,不一会,一盘盘香气扑鼻的菜肴就如同变魔术一般,从奶奶的锅子里变了出来。
“不过你爷爷从来不嫌弃我做饭难吃,那时每回他下田回来,看到我做的那些糊掉的饭菜,他都二话不说地拿起筷子,一边说好吃好吃,一边把桌上那些糊掉的饭菜通通都吃光,那时候我就在想,你爷爷种田这么辛苦,还不嫌弃我做的饭难吃,那我可不能让他饿肚子啊。”奶奶摸了摸我的头,笑眯眯地说。
〔13〕吃完饭,奶奶跟爷爷都有午睡的习惯。
住在爷爷家的暑假里,在晒谷场的凉椅上,我经常都会看到娇小的奶奶像个小女孩般蜷缩在爷爷旁,双手紧紧攥着爷爷汗衫的衣角,安心地酣睡着。
爷爷躺在藤椅上,半阖着眼睛,一手拿着蒲扇帮奶奶扇风赶蚊子,一手像捧着珍宝似的搂着奶奶,生怕她睡到不小心摔下去。
“我爸我姑他们以前在家,应该经常也像我一样,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吧。”看着他们这样温馨的画面,我忍不住有些戏谑地想着。
三 拿糖“骗”了个小媳妇
〔14〕有次我帮奶奶摘菜,一边看电视,一边问起了爷爷奶奶当年认识的经过。
这下奶奶可来劲了,一边说一边笑得合不拢嘴,爷爷坐在一旁故作正经地摘菜,但满是皱纹的黝黑皮肤上,也泛起了一抹看不太清晰的红晕。
奶奶十岁那年,舅爷费了好大的功夫,给奶奶用黏土捏了两个可爱的小人偶当成生日礼物,虽然舅爷的手艺不太好,但奶奶依然很喜欢这对胖嘟嘟的泥娃娃,走到哪都带着这对小人偶。
有一次,爷爷在扛着准备拿回去脱壳的稻子回村的路上,不小心撞倒了奶奶,稻子散了一地,奶奶拿在手上的那对小人偶也跌在地上,摔坏了那个小男生,女生的脖子也断成了两截,眼看是救不回来了。
奶奶蹲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地就掉了下来。
〔15〕一看到小姑娘哭了,爷爷也慌了手脚,连忙说要赔给奶奶。
“都摔断了怎么赔?奶奶哭着问。
“交给我吧。”爷爷拍了拍胸脯,自信地说。
结果舅爷的手艺不怎么样,爷爷捏泥人偶的手艺更糟,小男生被爷爷捏成了一只脚长、一只脚短的丑八怪,小女生的脖子没接上,却把原本圆鼓鼓喜庆的脸变成了一颗没有五官的蛋头,奶奶看着手里被弄得不成人样的两个娃娃,哭得更大声了。
满脸泥痕的男孩手足无措地看着嚎啕大哭的小女娃,不知如何是好。
〔16〕“后来呢?”看着爷爷越来越红的脸,我笑着问道。奶奶跟爷爷对看了一眼,彼此的眉宇之间都是温柔和甜蜜,爷爷故作正经地咳了两声,端着摘好的菜跑进厨房里去了。
奶奶笑嘻嘻地,继续跟我说着他们的故事。
村里那条唯一的黄泥路上,小女孩满脸没擦干的泪痕,一边舔着手中那串白色的贻糖,一边抽抽噎噎地走在前头。
满脸泥痕的男孩垂头丧气地在后头走着,心里想着身上最后的两毛钱都给这小女娃拿去买贻糖了,离自己想要去村口王家那边割点肉回去炒花菜吃的目标又远了些。
〔17〕一大一小走到村里的岔路口,男孩蹲下身,无奈地看着小女孩:“糖我买给你吃了,娃娃我算是赔给妳了,以后别找我了哈。”
说完,男孩转身就想离开,结果走没两步,就发现自己的衣角被一只小小的手给拉住了。
男孩一脸无奈的转回头:“又怎么了?”
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一串不够的。”
“为什么一串不够?”
“一串不够赔我的娃娃!”
小女孩低头算了下,然后张开了十只手指头:“要十串。”
“十串?”
看到小女孩捧着贻糖满脸糖浆的吃相,再听到小女孩狮子大张口的索赔,男孩满脸苦相:“我已经没钱了。”
小女孩嘴一瘪,眼泪就扑簌簌地开始顺着脸颊往下掉。
“好好好!十串就十串!十串就十串!”
〔18〕那天之后,村里的人就总是看到黎家的大儿子身后,总是跟着李家那个最小的小姑娘,每回,男孩都是垂头丧气地走在前头,小姑娘就跟在男孩后头蹦蹦跳跳地走着,手上还拿着一串贻糖。
村里人总会调笑男孩,这是拿糖骗了个小媳妇回来。
脸嫩又不善言辞的男孩胀红着脸试图想要辩解,自己已经十六岁了,是个大人了,怎么可能会喜欢这个又贪吃又爱哭的小屁孩呢?
他也好几次试图想要甩开身后的小尾巴,但是只要他露出一点点想要甩开她的苗头,身后的小女孩就开始瘪嘴、眼眶泛红,然后站在路边嚎啕大哭,哭得他头大如斗,但是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让她继续跟着。
这一跟,就是六年。
〔19〕某天,已经十六岁的女孩听到村里的长辈说,男孩已经22岁了,该成婚了。
那个年代,在农村,二十二岁还没抱上俩娃的男孩已经算是晚婚晚育了,男孩父母急得厉害,每天都在央求村里的老人帮他介绍个合适的媳妇。
不知怎么的,听到这个消息,女孩有些不开心。
那天男孩在小卖铺买贻糖的时候,看到女孩嘟着的小脸,他看得出来女孩很不开心,然后他蹲在女孩身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然,今天买两串?”
女孩瞪了男孩一眼,没说话。
男孩一脸苦相:“这几天妳吃了三四串贻糖了,还没吃够?”
看着男孩一脸傻样,女孩实在忍不住,抬起小脚踢了上去。
“笨蛋!”
〔20〕女孩在家闷了几天,男孩一直没有找上门来。
女孩忍不住了,她从小院的泥土里挖出了从小时候就开始存的存钱罐,抱在怀里,用小手拍了拍泥罐上面的黄土,然后咚咚咚地跑了出去。
她找到了男孩,然后拉着他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怎么了?”男孩疑惑的看着她。
女孩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把怀中紧紧抱着的存钱罐递给他。
男孩满脸疑惑地接过,然后放在耳边摇了摇,里头仅有的几枚铜板在泥罐中来回晃荡,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
“听说你要娶媳妇了。”
“你这么穷,肯定没有彩礼钱。”
男孩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这是我从小到大的压岁钱,现在都给你,算我资助你的!不过你得娶我!”
女孩闭着眼睛将憋在心里的话喊了出来。
〔21〕女孩等了半天,对面的人面对自己如此的明示没有反应,女孩恨恨地跺了跺脚,然后又踢了傻愣愣的男孩一脚,捂着羞得通红的脸跑开。
身后,男孩捧着满是尘土的瓦罐,挠了挠头。
看着女孩的背影,他喊了一声。
“我本来就是想要娶你的啊!
“然后呢然后呢?”我听得兴味盎然,原来爷爷奶奶也有这么可爱的青春啊。“然后你爷爷就来提亲,把我娶回家了啊。”
奶奶笑着,银白如雪的眉眼间充满着粉红色少女的娇羞。
这时,一直没有声音的厨房突然传出了爆炒声,噼噼啪啪的,盖住了奶奶说话的声音,奶奶对我挤了挤眼睛,笑得好开心,我也笑了起来。我们都知道这是在厨房偷听的爷爷害羞了。
四 谁先离开
〔22〕暑假结束后,我回到城里,虽然我再也没有机会到爷爷家去过暑假,但我跟爷爷奶奶的关系变得亲近许多,每周我都会打电话回家问候奶奶,过年的时候我也不再把回爷爷家这件事情视为畏途,而是满心欢喜地回去看望他们和大黑。
有时候,时间很慷慨,却又很吝啬,它给了你一生挥霍,却又不给你半刻延长。
爷爷八十岁后,他们偶尔也会讨论到了这把年纪,谁会先离开这件事情。
关于这点,奶奶很霸道,她坚持要爷爷先走。
“我如果先走,你会太难过,我即使在地下,也会不安心,所以你先走,你可以等我。”
爷爷呵呵地笑着,没说话。
〔23〕那时,爷爷应该也觉得自己会先奶奶一步而去,因为年初的时候,爷爷被查出有严重的心脏病,加上爷爷大了奶奶六岁,多年的劳累加上心脏的负担,让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
两人手牵着手,去镇上挑了自己的寿衣,奶奶坚持要给一辈子没穿过西装的爷爷买一身黑色的西装。“到了下面,我要穿得漂漂亮亮的,你也要穿能配得上我的衣服吧?”奶奶一面拿着杏黄色的裙子在身上比画着,一面笑嘻嘻地跟爷爷说。
有一段时间,爷爷的心脏病很严重,要住院治疗。姨婆说,奶奶从来没有自己离开过离村子十公里以外的地方,以前要去市里的医院看病的话,如果没有爷爷牵着,奶奶是不敢出门的。
〔24〕但那一段时间,奶奶把大黑托付给了邻居,自己住在离村子几十公里外的医院里头,天天陪着爷爷。爷爷插呼吸器,奶奶就哭,爷爷打针,奶奶也跟着哭,爷爷昏沉沉地病着,奶奶就握着爷爷的手,吃饭睡觉都不松开。
“你爷爷放不下我,我哭,他就不舍得离开,就会回来。”爷爷后来出院后,奶奶私底下得意地对我说。
我听得笑了起来。
奶奶还是当年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不管十岁还是八十岁,她都把我老实的爷爷吃得死死的,根本逃不出她的掌心。
〔25〕那次爷爷住在医院一个多月,奶奶也住在医院里头一个多月,我爸怕奶奶身体撑不住,特意请了长假,想要跟奶奶替换着看护爷爷,让奶奶回家休息几天,但是奶奶根本不肯离开病房,执意要跟爷爷待在一起,医院和爸爸都拿顽固的奶奶没辙。
后来,爷爷醒过来了,身体状况也慢慢好转起来。出院的时候,医院好多个医生跟护士们都来跟爷爷奶奶告别,护士长还抱着奶奶哭了很久,她说她好羡慕我爷爷奶奶这样的爱情。
回到家后,一向好脾气的奶奶打了爷爷好几下。“叫你先走你就这么急?不能晚几年吗?我还没做好准备啊!”说完,奶奶就握着爷爷的手哭了。
〔26〕那次住院之后,爷爷的身体状况在奶奶细心的调养之下,慢慢地恢复了过来,走路时呼吸不再急促,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了。
就在大伙都以为一切会逐渐地好转起来的时候,身体状况一直很健康的奶奶却毫无预警地离开了。
奶奶是在梦里头走的,没有任何征兆,前一天她和爷爷还在讨论着后天要去集市上买些牛肉给大黑吃,当天晚上,奶奶就离开了。奶奶走的时候,爷爷就睡在她身边,奶奶跟每天午睡的时候一样,两只手攥着爷爷的衣服,小女孩似的蜷在爷爷的怀里,等到爷爷早上醒来的时候,奶奶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了。
〔27〕爷爷平静地打电话给我爸跟姑姑,通知我们奶奶走了。
我们赶回家的时候,爷爷已经帮奶奶洗好澡了,他帮她换了他们一起去买的那套杏黄色的寿衣,梳好头发,奶奶躺在床上,神情平静,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爷爷身上也穿好了寿衣,是奶奶挑的黑色西装,奶奶说爷爷穿西装很帅,跟她身上这套杏黄色的裙子很搭。
看到奶奶的遗体,姑姑哭得喘不上气,爸爸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但爷爷没有哭,他只是沉默而哀伤地看着奶奶的遗容,不发一语。
葬礼结束后,奶奶该下葬了。
〔28〕在奶奶敛棺的时候,爷爷靠在棺木前,温柔地抚摸着奶奶的脸颊和额头说,“还好你先走了,要是我先走,你要怎么办?”
“但是我也不能太晚走,要是晚了,你在那边没有人照顾,要怎么办?”
一向沉默的爷爷眷恋地看着奶奶,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却始终舍不得让工人们把盖子盖上。最后,姑姑和爸爸哭着拖走了不舍离开的爷爷。
坟地选在村后头的那座山,村里的人几乎都葬在那,太爷、太奶,舅爷、老爷……
爸爸本来想让奶奶跟太爷他们葬在一起,爷爷却拒绝了,爷爷说,奶奶跟他很早就选好了坟地,他们约定好要一起葬在那里。
〔29〕爷爷奶奶选好的墓地,是在山腰间一处向南的坡面,爷爷说奶奶怕冷,喜欢晒太阳,虽然这里离太爷太奶他们有些距离,但奶奶葬在这,冬天有太阳晒到,就不会冷了。
入土那天,依照习俗,原本爷爷是不能跟着棺木上山的。
但是爷爷坚持着,要跟奶奶一起上山,他说奶奶就要一个人到黑漆漆的地方去了,没有他陪着,奶奶会害怕。
爸爸跟姑姑扶着爷爷,陪着他看着工人一铲一铲地把土铲到奶奶的棺木上。
奶奶入土后,大黑趴在奶奶的坟前不肯离开,我们拿了绳子拉,也拉不动它,像是它知道对它最好的奶奶已经去了天上,不会再回来给它做饭、跟它一块散步了。
〔30〕后来,是爷爷过来,抱着大黑的头低低地说了几句话,大黑低着头呜咽了几声,像是在哭,然后缓缓地站起来,蹒跚地跟在爷爷的后头下了山。
爷爷家很小,没办法住下这么多人,下午的时候哥哥已经先回去了,堂弟要上学,也跟着先走了,家里只剩下我跟爸爸姑姑还有堂妹在。
那晚,爷爷没有睡着,我半夜睡到一半想去厕所的时候,看见爷爷的房间灯还亮着,我走过去,爷爷还穿着那套奶奶挑的黑色西装,坐在床上,对着柜子上奶奶的遗像发呆。
〔31〕天还没亮的时候,爷爷就已经穿戴整齐,跟我们说现在天冷,他要去烧给奶奶在那边穿的衣服,怕奶奶在那边冻着了。
爸爸和姑姑说现在山里气温太低了,怕爷爷的身体出什么意外,让他们去烧衣服给奶奶,但却被爷爷拒绝了。
“你们不知道,你们不懂的……”他喃喃地说着。
爸爸跟姑姑又伤心又无奈,但他们根本劝不动执拗的爷爷。
“我陪爷爷去吧。”我说。
五 最怕孤单
〔32〕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山里的风吹来,分外冰寒刺骨,
我抱着奶奶的衣服,爷爷拄着拐杖,牵着大黑,一步步吃力地走着。
我想回头去扶他,但被他拒绝了。
太爷跟其他长辈都葬在比较高的地方,那片向阳的山坡地上,只有奶奶那座新坟孤零零的伫立在那。
我们走到奶奶坟前,用汽油点了火,把奶奶的衣服塞进金纸桶中。
火苗在淋了汽油的棉衣上很快的窜了起来。
棉袄、秋裤、奶奶最喜欢的小背心、奶奶最喜欢的软毛毯……爷爷一件一件整整齐齐地折得好好的,让我慢慢地烧给奶奶,担心怕冷的奶奶在下头冻着了。
〔33〕爷爷仔细地用袖子擦去了墓碑上奶奶照片沾染的水汽,就像他平常在睡觉前总是爱抚摸着奶奶的脸颊,温柔又宠溺。“你奶奶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我们把这些衣服都给她准备上,这样她在那边就可以穿得漂漂亮亮的。”
“你要好好穿衣服,好好吃饭,在我还没去的这段日子里,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爷爷低低地说着、说着……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村里的老人说是喜丧的缘故,这些天里我都没有哭。
盖棺的时候姑姑哭了,爸爸哭了,哥哥哭了,从美国回来的、跟奶奶其实并没有这么亲近的堂弟堂妹也哭了几回,但是被奶奶最疼爱的我和最爱奶奶的爷爷,我们两个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34〕直到这个清晨,听着爷爷的喃喃自语,我好像才真的发现,啊,原来那个疼爱我的老太太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吗?原来我真的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看到她了吗?
这一刻,那股一直让我觉得不真实的悲伤才真真切切地击中了我的心脏,我紧紧捏着胸口,张大了嘴痛苦地喘息着,感觉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清晨的阳光慢慢地从树木中枝枒的缝隙透了下来。
燃烧的青烟慢慢地在阳光中散去,爷爷说,我们该走了。
我搀扶着有些发抖的爷爷,这次他没有拒绝我。
我们慢慢走着,大黑跟在我们身后,走了没多远,爷爷停了下来,转头看了看,然后我们又向前走了几步,爷爷又转过头,眷恋地看着那座孤零零的坟。
〔35〕“你奶奶……最怕孤单了。”爷爷叹了口气,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看着奶奶的坟,长长地叹了口气。
“能一起走的话……该多好啊……”爷爷喃喃地说道。
奶奶过世后一个月,大黑也走了。大黑原本年纪就大了,奶奶走了之后,它不吃不喝,爷爷带它去宠物诊所看了几次,兽医都说它已经灯枯油尽,让爷爷别白费工夫再治它了。
隔天早上爷爷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大黑趴在之前奶奶经常跟它玩耍的晒谷场上,怀里抱着奶奶跟它玩的小球。
爷爷说这是大黑担心奶奶被别人欺负,所以赶着去保护她了。
〔36〕爷爷在奶奶的坟旁挖了一个小小的土坑,把大黑葬在奶奶的旁边,他经常去山上看他们,陪他们说话,唱歌给他们听,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
大黑走了,爷爷就更孤单了,我不放心爷爷,于是就跟爸爸特地回去了一趟。
爷爷变得更加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坐在家里,对着奶奶跟大黑的照片发呆,我跟爸爸、姑姑都很担心他,我想把他接回城里住,他坚持不肯。
“你奶奶跟大黑回家的时候,如果我不在家,他们会担心的。”他说。
六 另一种团聚
〔37〕我回城里后,很不放心爷爷,但我已经在工作了,没法请假,只能每隔一两天就打通视频电话给爷爷,看看爷爷是否安好。爷爷总是笑着跟我说他很好,让我不用担心。我看着爷爷越来越消瘦的脸颊和越来越深的皱纹,满满的担忧和难受,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奶奶跟大黑走的半年后,爷爷也离开了。
爸爸每次回家的时候,都有拜托村委会多照看爷爷,村委会也知道爷爷的状况,所以村委会每周都会抽一天过去我爷爷那看看他。那天,村委会派去的人发现晚上爷爷家的灯却没开,于是急忙过去敲门没人应,那人急忙通知村支书,等到他们砸开我家大门时,发现爷爷倒在房间里,人已经过去一段时间。
〔38〕我爷爷是心脏骤停离开的。
我们回去办理爷爷丧事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的村支书跟我爸爸说,说爷爷走的时候表情很安详,还带着笑容,是他见过最没有痛苦的离开,但其实心脏病发的时候病人是很痛苦的,他看过别人是这样走的,所以当他看到爷爷的时候,以为爷爷只是睡着了。
我知道,爷爷是想到他可以跟奶奶和大黑团聚了,他可能身体很痛,但更多的是开心。
我帮爷爷穿西装的时候,将我特地在嘉兴买的一对陶瓷娃娃放在爷爷手边。
〔39〕娃娃是一男一女,男生穿着长袍马褂,女生穿着凤冠霞帔,都有着圆滚滚的大头、胖嘟嘟的身子,憨态可掬的笑脸,还有一双一直牵在一起的手。
我注视着爷爷安详沉睡的脸,噙着眼泪笑了起来。
我们按照爷爷生前的遗愿,把他葬在奶奶旁边。
那天的晴空尤其明媚,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射在山坡上,金色的光线映照在两个老人家笑容灿烂的彩色照片上,纸钱燃烧的轻灰盘旋着飘上了半空,两大一小的土坟相互依偎着彼此,爷爷入土后,我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片向阳的山坡。
终于可以和奶奶团聚了,我相信爷爷现在一定是笑着的吧。——温情散文《岁月长情爱不离》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