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8.恐怖的梦魇
01.
自三艘船在暴风中走散,51天过去了——德隆那条驳船上的人最后看见梅尔维尔的捕鲸船在拉普捷夫海上的风暴中翻滚,已经是51天以前的事,他们以为另外两条船上的船员全都葬身鱼腹了。此刻,宁德曼和诺洛斯看见梅尔维尔,就像看见一个死而复生的人走进他们的小屋。他们难以抑制自己的喜悦之情,终于又见到了活着的船伴,又听到了英语,知道自己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并不孤独。
诺洛斯哭喊道:“梅尔维尔,我们还以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活下来了呢!我们曾以为捕鲸船上的船员都死了,第二条驳船也一样。”
梅尔维尔脱下皮衣,在阴暗小屋的湿暖空气中拥抱了两位朋友。他浑身是伤,满面风尘,那张坚毅的脸上有几处发紫的冻疮疤,但他看上去比宁德曼和诺洛斯好多了。梅尔维尔看见自己的同志也不禁泫然泪下——那是高兴和欣慰的泪水,但也是难过的泪水,一想起他们曾经历过怎样的惨状,工程师就悲从中来。他能看出来,这两位黑眼圈的生魂定然已经尝过了死亡的滋味。
02.
梅尔维尔要讲的故事跟宁德曼和诺洛斯的经历有很多相似之处。和他们一样,他要讲的也是在荒野中困苦挣扎四处游走的故事。他说,他们的经历就是“一场恐怖的梦魇”。然而,好运站在了梅尔维尔一边。
9月12日下午,捕鲸船上的11个人——梅尔维尔、达嫩豪、纽科姆、利奇、巴特利特、科尔、查尔斯-东星、亨利·威尔逊(Henry Wilson)、弗兰克·曼森(Frank Mansen)、劳德巴赫和阿涅奎因——跟德隆的驳船分开了,用梅尔维尔的话说,“疾行而去”。但海上的风暴越来越狂暴,船舵有一部分被吹走了,船受到重创。梅尔维尔船上的人担心他们可能无法躲过巨浪的袭击。看着茫茫大海,他们确信此刻自己就是探险队仅有的幸存者。梅尔维尔说:“大家都觉得只有我们的船没有在风暴中倾覆。”
梅尔维尔让船头顺着风向,跟德隆的做法差不多,他也用帆布、船桨和帐篷杆子的杂烩制作了一个复杂的海锚,用帐篷支架和铜壶绑在绳子上坠着它。那装置当然说不上精致,却是个天才的作品,取得了惊人的效果,帮助梅尔维尔和他的船员们度过了这场风暴。
03.
然而,那一整夜他们都在不停地“全力以赴地抽水舀水”。海浪每三波一组地冲过来,船员们计算着舀水的时机,以便赶得上下一轮冲进来的海水。最好的舀水员是阿涅奎因和查尔斯-东星——他们一起蹲伏在船底,奋不顾身地往外舀水。不过每组之间的间歇太短了,不久“无情的海浪还是会击打过来,在我们身上结冰……它一灌进来就立刻变成雪泥”。于是,疯狂的舀水又得再来一遍。梅尔维尔后来发现,晨光“并没有丝毫改善我们的惨状,因为它让我们看到了彼此的可怜样”。梅尔维尔浑身僵硬得像个人体模型,他的手“肿着,全是水泡,还因为寒冷和血液凝固而裂开了口子”。他们看不见陆地,眼前只有望不到边的青灰色海水翻搅着。船底的隔间原本小心翼翼地堆着用作饮用水的清洁的雪,现在也被海浪淹没,他们没有能喝的水了。
因为没有仪器,梅尔维尔和达嫩豪只能靠太阳和星光让捕鲸船朝三角洲的方向行驶。梅尔维尔行船的路线与德隆的驳船完全不同。工程师把捕鲸船掉转到几乎正南方向,朝着三角洲的东南扇面而去,而德隆的方向太偏西,是朝向三角洲北部入海口那片更阴暗、因而也更少有人居住的流域。两队在靠近陆地时,之间相隔了好几百英里。
04.
9月14日,捕鲸船在一个泥泞的浅滩上搁浅了,但梅尔维尔还是看不到陆地。他们从浅滩那里退出来,朝着东南偏东的方向走,穿过沙洲的泥沼,最终进入一条开阔的河道,结果表明那是勒拿河的一条主要支流,它棕色的缕流深注大海,河水汹涌而湍急。他们在这里转向正西,轮换使用船桨和船帆逆流而上,一个小时后,水就从半咸变成了微甜。随后在9月17日,他们看到了远处的两片陆地——标志着这条宽阔支流的真正河口。他们终于到达了西伯利亚。
但是,在驶入勒拿河逆流而上一天之后,梅尔维尔却越来越糊涂了。他的地图是从《彼德曼地理通报》上复制下来的,上面有无数的地方被标注为当地人的冬季茅屋。但船员们朝河水的两岸看去,根本看不见任何有人居住的痕迹——只有一条湍急、宽阔,散发着麝香味的河,其宽度超过4英里,沙岸上堆着浮木。梅尔维尔说:“我们恶毒地诅咒彼德曼,他所有的作为都引我们步入了歧途。”
05.
他们已经在狭窄的捕鲸船上蜷缩了超过120个小时,此刻的境况实在不堪。梅尔维尔后来写道:“寒冷让我们失去了活力,头脑、行动和语言都变迟钝了,纽科姆抱怨牙龈痛——据说是坏血病的先兆——其他人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失明和剧烈的耳鸣。”
但最折磨他们的还是四肢。“我们的手流着血,裂开的口子不忍卒视,”梅尔维尔写道,“血泡和溃疡都挤在一起,身上的肉摸起来胀湿松软。脚、腿和手彻底失去了知觉。”利奇的双脚尤其糟糕(几乎跟埃里克森上岸时的情况一样惨);利奇脱下靴子,看到自己的脚趾已经变成黑紫色,皮肤和指甲向后卷着,梅尔维尔说,活像在火中烤过的羽毛。
船员们不光境况悲惨,有几个人已经神志不清了。人们经常看见科尔自言自语,他有时看上去与现实脱节。达嫩豪仍然因为德隆决定让梅尔维尔指挥船只而愤懑不已——要知道领航员的军衔更高——此刻更是满嘴胡言乱语,有时还高声骂人。(梅尔维尔是否知道达嫩豪患有梅毒不得而知,但这种疾病确实会出现间歇性发疯的症状。)有一次纽科姆不过犯了点儿小错,达嫩豪就扑在他身上掐他的脖子,弄得无助的博物学家几近窒息,达嫩豪嘴里还喊着:“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杀了你!”其他船员不得不把两人拉开。
06.
在这些最艰难的时刻,只有一件事能让他们团结,能让他们忽略所有的罪过和差错,那就是同甘共苦的兄弟情谊,他们坚信在一起渡过的危难面前,一切都微不足道。他们一起艰苦奋斗,锻造了宽大仁慈的手足之情。“共同走过的历历艰险与重重危难,让我们培养了更亲密的友谊,”梅尔维尔说,“那条纽带把我们所有的人连在一起。”
眼看着煎熬就要到达极限时,他们遇到了恩赐:9月19日上午,他们看到几间小茅屋,像是个打渔用的营地。梅尔维尔说:“当时,我们心中的喜悦不亚于突然看到了一个现代化大都市。”他们上了岸,在那些风吹日晒的破烂小屋旁边用浮木烧起了一团熊熊篝火。然而,火的融融暖意却让他们的身体更痛了,仿佛有无数带电的钢针扎着他们的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