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限戏鲸习读专用
母亲和乌托邦
1.
来到印度后,我开始用手吃饭。
印度人告诉我,用手吃饭才能尝出咖喱的本味,否则吃进嘴里的只是“勺子的不锈钢味”。进入泰米尔纳德邦后,我更是被剥夺用盘子的权利,开始在大芭蕉叶上吃饭。
走进泰米尔的传统餐厅,侍者会把一张大蕉叶铺在你的面前,然后把米饭、几样咖喱放在蕉叶的不同位置上。你需要用手指将米饭和咖喱搅拌在一起,再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每个人面前——无论年龄、阶层,穿裤子还是穿围腰布——都是一张大芭蕉叶。人们低着头,用灵巧的手指搅拌着咖喱,轻松地一掬,送到嘴里,不时甩甩手,把粘在指间的饭粒甩回芭蕉叶上。那情景可以说十分有趣。
2.
提着大桶米饭的侍者,在餐厅内来回溜达,不断给客人免费加饭。直到你打着赞美的饱嗝,把大蕉叶合上,意思是“多谢款待”,侍者才将大蕉叶收走,同时递上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碗温水和两块柠檬。
我的一个朋友曾把这当成饭后柠檬水一饮而尽,结果一回酒店就狂泻不止。实际上,水是洗手用的,把柠檬汁挤进碗里,可以洗净手上的咖喱,指间还会留有柠檬的清香。
如果不把误喝洗手水的情况考虑在内,泰米尔餐厅的卫生状况堪称可歌可泣。旅行期间,我吃了各种食物,一次都没有中毒。
2.
街头有很多卖鲜榨果汁的小贩,这点和印度其他地方类似。不同的是,卖西瓜的小贩更有艺术细胞。他们会将西瓜皮完全剖掉,将瓜瓤切成普洱茶饼一样的形状,一层一层地摞在摊位上,好似一座红色的印度教神庙。
这样摆摊的好处显而易见:景象足够壮观,甚至颇为诱人。但是他们似乎忘了天气炎热,东西本来就容易变质的残酷现实。加之街上尘土飞扬、苍蝇乱飞,没有瓜皮保护的西瓜瓤完全暴露在外,尽管口渴,我也没敢买上一块。
我特意观察旅馆附近那个卖西瓜的小贩。上午出门时有一车西瓜,晚上回来时也没卖出多少。我想,除了敢死队,大概谁也没有勇气吃这样的西瓜。这座形式主义的“西瓜神庙”将来的命运如何?也许,只能喂牛。
3.
在芭蕉叶上充满野趣地吃了几天饭后,我还是很高兴能够再次用回像模像样的餐盘。经过一番辗转,我到了本地治里——泰米尔纳德邦的飞地。1954年以前,这里一直属于法国,返还印度后也由联邦直辖。从历史文化到规章政策,都与泰米尔纳德邦不太一样。
本地治里是印度罕见的不太像印度的地方。这里仍然大量使用法语,包括路牌和政府机构的牌匾。街上有数量众多的波西米亚式店铺,贩卖手工艺术品和杂货。常驻的外国侨民很多,包括当年著名的法国夫人米拉·阿尔法萨,当地人称她为“母亲”。
与加尔各答的“母亲”特蕾莎修女不同,本地治里的“母亲”是一位“脱离肉身”的乌托邦灵修主义者。1968年,她在离本地治里不远的荒地修建了一座“黎明之城”。
4.
本地治里分为法国区和泰米尔区。法国区位于海边,拥有干净得在印度绝无仅有的林荫大道和雅致的法式阁楼。我正是在一家法式阁楼改建的餐厅里,再次欣慰地用上餐盘。那晚,我吃了用香料渍过的烤马鲛鱼和椰子浓汤,喝了久违的夏布利白葡萄酒。一边聆听窗外的海潮声,一边珍惜地小口呷着酒,感到一种救赎。
或许因为习以为常,这一次在南印度旅行,我并未感到上次在北印度旅行时的那种“极度疲惫”。然而,一旦在惬意的环境中放松下来,疲惫感就像癌细胞一样迅速繁殖起来。
5.
我在本地治里休整数日,几乎只在法国区活动。我在绿意盎然的街区漫步,累了就走进咖啡馆或画廊,时常感到自己走在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外景中——派的故乡正是这里。
本地治里有一条长长的海岸线,我喜欢沿着海滨大道漫步,让盐味的海风吹拂在身上。海边没有像样的沙滩,也不能游泳,海水冲刷着黑色的礁石,留下一串串白色的浮沫。我每天都会遇到一个卖气球的小贩。他很黑,很瘦,担着一根扁担,上面拴着很多气球。有一天,他终于凑过来问我要不要气球。
“五卢比,先生。”
6.
我买了一只粉红色的气球,问他是不是吉卜赛人。我几乎已经有把握分辨印度人和吉卜赛人。一般来说,吉卜赛人更黑也更瘦,说一口连印度人都难懂的方言。果然,卖气球的小贩是吉卜赛人,住在离此不远的卡鲁瓦蒂库帕姆村。他告诉我,那里是一个巨大的露天垃圾场,堆放着本地治里的生活垃圾。
“我卖气球,”他磕磕巴巴地说,“老婆和小孩捡垃圾。”
“生活还好吗?”
他像印度人那样晃晃脑袋,表示肯定。
后来,我在去金奈的路上经过卡鲁瓦蒂库帕姆村。那片五颜六色的垃圾海洋着实令人惊叹。
7.
卡鲁瓦蒂库帕姆村距离本地治里只有几公里,却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这让我对本地治里的法式风情,乃至这里蓬勃发展的灵修事业,都有了一些新的认识。本地治里的灵修传统,是印度最著名的精神领袖之一奥罗宾多开创的。
奥罗宾多一生传奇:他早年求学于英国剑桥,后来参加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地下活动,最终在本地治里成为一名灵修者,从事神秘主义、灵性和瑜伽的研究。
正是在这里,奥罗宾多遇到他的法国崇拜者——“母亲”阿尔法萨。后者不仅成为他的接班人,还开创了奥罗宾多修道院以及更著名的“黎明之城”。
8.
亨利·卡蒂埃-布列松曾为奥罗宾多和米拉·阿尔法萨拍摄过一张合影。照片中,两人坐在铺着豹皮花纹坐垫的大椅子上,头顶上方有象征宇宙的神秘图案。奥罗宾多留着大胡子,一袭白衣,袒露着肩膀。“母亲”则穿着纱丽,围着头巾。
据说,“母亲”收到过价值超过十万卢比的纱丽。在奥罗宾多去世、财政困窘的年月,她多次卖掉纱丽,为修道院募集资金。
20世纪60年代,“母亲”已经被信徒视为圣人。当时,欧洲各地爆发青年学潮,“母亲”决心建造一座自给自足、按需分配的乌托邦,让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无论种族、国籍、贫贱——能够和谐地生活在一起。乌托邦的终极目标是消除货币,实现大同。
9.
如今,这座“黎明之城”依然存在,居民两千两百人。我决定过去看看。
我打了一辆摩的前往,不久就进入棕榈树、金合欢树和桉树的密林。密林间有一条红色土路,两侧是一些简易旅馆。乌托邦成立之初的任性招募时代早就过去,现在想要成为“黎明之城”的正式居民,需要经过严格的审批。那些拥有一技之长的人,如工程师、程序员、有机农夫等,最受欢迎。对于仅仅是被乌托邦理念吸引,但缺乏谋生工具的人(比如旅行作家),最好的办法是在路边旅馆长租一间房。虽然不是“黎明之城”的正式居民,生活开销也要自己负担,但离乌托邦很近,方便成为免费志愿者。
10.
旅馆里也住着一些有竞争力的工程师和程序员。他们住下来是为了考察“黎明之城”是不是真的适合自己。入籍是一个很严肃的决定。一旦成为正式居民,就肩负起某种道德责任。几乎没有随便退出的人,因为那会被视为对其他居民的严重伤害。
随着离“黎明之城”越来越近,骑着小摩托车的居民也逐渐增多。他们大都是戴着头盔、目不斜视、眼神极其平静(想必内心也是如此)的西方人。
在“黎明之城”的博物馆里,我看到一份常住居民统计。除了印度人和欧美人,这里还有几个日本人、韩国人和一个中国人。
11.
我无缘见到这位中国同胞,不过听说她此前是一位全职太太,再之前是大学的社会学老师。如今,她在“黎明之城”教授羽毛球,副业是种菜。
对于乌托邦,我心中一直颇为矛盾。我欣赏理想主义的乌托邦情怀,但又对任何集体性的乌托邦充满疑虑。
在我的想象中,乌托邦一定要在相对寒冷的地方——苏格兰高地的小木屋或者梭罗笔下的湖畔。当然,必须是一个人(或很少的人)。外面风雨凄凉,屋内的壁炉燃烧着木柴,边桌上还放着一瓶单一麦芽威士忌。看书看累了,就抬起头,看看窗外的荒野,看着雨点打在玻璃上。对我来说,乌托邦就是无条件地超脱于恶劣环境,从而获得一种内心的澄澈。
12.
这么看,“黎明之城”显然太热,也太大了。它占地二十多平方公里,还在不断扩大。目前最大的困扰是购置建设所需用地。
这里没有公共交通,我只好全靠步行。虽然骑着摩托车的居民“嗖嗖”飞过,但是没人会为了挣几卢比停下来。实际上,居民们大都觉得金钱没什么用。对拜金主义的厌恶,正是他们抛弃世俗世界,来到这里的主要原因。
路边没有卖饮料的小贩,也没有“西瓜神庙”。当我走到标志性建筑“灵魂曼荼罗”时,灵魂中对乌托邦的憧憬,多少因为又热又渴而受到磨损。
13.
“灵魂曼荼罗”是一个巨大的圆球,覆盖着金色花瓣状的圆片,酷似科幻电影中的宇宙飞船。每天清晨,“黎明之城”的居民都会来这里进行集体冥想。人们告诉我,这里存在“母亲”的原力,能够唤醒冥想者内心的灵性。
在这个炙热的午后,还是有二三十个西方人坐在一棵大菩提树下,正面对金球,闭目冥想。为了不干扰他们吸收原力,我轻手轻脚地从旁边绕过,然后围着“灵魂曼荼罗”转了一大圈。
正是以“灵魂曼荼罗”为中心,“黎明之城”的居住区、工业区、文化区等不同区域,呈辐射状发散出去,构成整个乌托邦世界的图景。
14.
路上,我碰到一个和我一样在转圈的美国人。他穿着一身麻布长袍,光着脚。如果不是他自己说起,我实在无法想象他之前是加利福尼亚一家科技公司的财务总监。五年前,他对硅谷生活感到幻灭,于是辞掉工作,开始环游世界。他先后去了南美、非洲、东南亚,最后来到印度。
“人类正面临一场危机,”他对我说,“从恐怖主义、饥荒到朝核试验,全都是这场危机的表征。”
他的一些硅谷朋友已经开始储备粮食,购买枪支,建造避难所。一旦天下大乱,他们就打算躲到避难所里。不过,他觉得这不是办法。
“真正的出路在印度,”他说,“只有印度哲学能够解释目前的文明崩坏,提供一种超越性的解决方案。”
15.
他一边走,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那套关于印度哲学的陈词滥调。
“所以你已经决定要搬到这里?”我最后问道。
“我需要一个决断。”他一字一顿地说,像在念一句咒语。
所幸,“黎明之城”还没有最终取消货币,我得以用现金在一家咖啡馆买到水和面包。
咖啡馆附近,有一片活动房似的简易宿舍。在新建设用地购置下来前,新加入的居民只能住在这里。透过纱帘,我可以看到屋内极简的陈设。我问美国人觉得怎么样。他说,物质条件当然比不上加州,但“这不重要”。
16.
在“黎明之城”,你很难听到憧憬或赞美之外的评价。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确实找到了乌托邦,认为自己不同寻常的“决断”是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很多时候,支撑人们坚持下去的就是这样一种信念。所以“黎明之城”究竟是不是乌托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相信”本身。
离开“黎明之城”,前往金奈的大巴经过卡鲁瓦蒂库帕姆村。我隔窗看到了壮观的露天垃圾场。
炎热的阳光下,布满垃圾的大地闪闪发光,如同一幅魔幻的末日景象。人们说“黎明之城”只可能存在于印度。除了印度,没有哪个国家可以接纳这样的实践。但是,乌托邦与地狱仅仅一线之隔的情景,大概也只会出现在印度。我甚至觉得,两者的并行不悖,各自的理所当然,才是这个国度的现实。
17.
大巴进入空旷的原野,间或有印度教神庙打破单调的景色——那是另一种形式的乌托邦。在印度的这些日子,我已经数不清自己看了多少神庙,闻了多少熏香。我的脑子里满是神庙中裹着围腰布、穿着纱丽的男男女女的形象。贫穷、挣扎和古老的种姓歧视依旧无处不在,那些神庙都想在人们灵魂的缝隙中塞入这样一个观念:此生是可以忍耐的,因为还有来生。
我这样胡思乱想着,而大巴摇摇晃晃地驶向终点——金奈。
金奈的傍晚
18.
上午10点,金奈的气温已经接近四十度,我只好待在旅馆里,等到黄昏时分再出门。
暮色中的城市,散落着殖民时代的建筑,陈旧而高大。我坐着摩的,穿行在老殖民建筑和更加破败的新建筑之间。
街上到处是人,喇叭声此起彼伏,但晚风是凉爽的。我渐渐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在这个黯淡、破败的外壳里,坐落的不是金奈,而是那个更为古老的城市马德拉斯[插图]。它就像一顶闻名遐迩的王冠,被人注视、议论、赞美和诅咒,如今已经落满灰尘。
19.
在殖民时代,马德拉斯是整个南印的中心,1856年就有了第一条铁路。现在这里则是“印度的底特律”。女部长贾亚拉利塔任职期间,引进了福特、现代等数家大型车企。虽然美国的底特律已经衰败,但这里凭借低廉的人力成本,想必可以继续繁荣下去。
来到金奈,最震惊的还是这里到处都挂着贾亚拉利塔的画像。这位曾经的电影明星,于20世纪80年代从政,先后五次当选泰米尔纳德邦的首席部长。
在金奈的几天里,我看到过以她名字命名的平价餐厅,买到过印有她头像的矿泉水,更看到无所不在的她的画像和海报。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个印度第六大城市,凡是能贴东西的地方,就一定会有贾亚拉利塔的海报。
20.
那是一种铺天盖地的存在——旧海报上叠着新海报。不同的拍摄时间,不同颜色的纱丽,相同的是主角贾亚拉利塔。她的脑门上点着吉祥痣,双手合十,露出母亲般的微笑。
在崇拜者眼中,贾亚拉利塔是“阿妈”。尽管从政期间,“阿妈”数次因为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受到检方指控,甚至还在狱中服刑。但神奇的是,人们完全不以为意。她一顺利出狱,或者仅仅是申请缓刑,就马上能够凭借巨大的威望,重新当选首席部长。
21.
“政治家都是骗子!”在很多国家旅行时,我都听到过类似的论调。人们愤愤不平,认为腐败是国家的毒瘤和耻辱。但在这个有十三亿人口的民主国家,情况似乎并非这样简单:在印度,受过犯罪指控的政治家比没受过指控的,竞选获胜的概率高出三倍。在印度国会下院中,有高达百分之三十四的议员受到过犯罪指控,这个数字还在逐年升高。
“为什么贾亚拉利塔犯了贪污罪,人们还要选她?”我问金奈人。
回答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她能不坐牢,说明她有能力!”另一种说法是:“只有贾亚拉利塔能把事情办成。”
22.
印度拥有世界上最复杂的官僚系统。要办成一件事通常需要漫长的时间。这也是为什么政治家们即便受到指控,等到真正定罪也需要十年以上。
政府在行使基本职能方面同样缓慢。我看过一份统计:建造同样一座火力发电厂,中国需要两年,而印度需要五年。在如此微妙的社会,普通百姓更需要“能把事情办成的人”而不是“品德优秀的人”。那些以犯罪的方式,证明自己有能力办成事的政客,反倒成为选票的宠儿。
23.
贾亚拉利塔的威望建立在底层民众的支持上。尽管她的养子的一场婚礼就耗费数百万美元,十五万人参加也创下了吉尼斯世界纪录,但她也的确办了很多好事:向支持者免费分发笔记本电脑、电扇和香料研磨器;用黄金为贫困女性补贴嫁妆;出台法规为变性族群提供每月一千卢比的最低生活保障。
贾亚拉利塔还早已提出过泰米尔纳德邦2023年的发展愿景,许诺将居民人均年收入提高到一万美元,建设高质量的基础设施,让该邦成为印度的知识中心和创新中心。
24.
这一系列政策,都可能因为贾亚拉利塔的去世而化为泡影。因此我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五百九十七位民众,听闻贾亚拉利塔去世后,悲伤过度而死;还有两百万民众参加贾亚拉利塔的葬礼,哭泣着为其送行。
贾亚拉利塔的遗体,被放在檀香木做成的棺材中,埋葬在金奈的马里纳海滩。我也去了那个海滩,并且看到了受惠于贾亚拉利塔的变性舞者——海吉拉。
金奈的发展与马里纳海滩息息相关。正是从这里,英国东印度公司开始对马德拉斯的殖民。1914年,德国的“埃姆登号”巡洋舰炮击港口的储油罐,让马德拉斯成为“一战”中唯一遭受攻击的印度城市。
25.
路易斯·拉尔夫的电影《埃姆登巡洋舰》讲述了这样一段插曲:在袭击马德拉斯前,“埃姆登号”劫掠了一艘船上只有一百五十箱香皂的印度货轮。消息传到印度后,香皂公司灵感大发,在加尔各答的《帝国报》上刊登了一则广告:
毫无疑问,德国巡洋舰“埃姆登号”知道“印度河号”上装载了一百五十箱西北肥皂公司出品的“极乐世界”牌香皂,所以进行追击。现在,“埃姆登号”上的船员和他们的衣服都变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带着这样的心情,我发现马里纳海滩上同样充满类似的印度式顽皮。
26.
海滩上没有一个人穿比基尼,但有很多穿着纱丽的女人站成一排,让海浪冲刷脚踝。这种事哪个海滩都有,但在马里纳海滩,已经发展成一种自发性的集体行为。
这些女人中,有的是已经驼背的老太婆,有的是还没上学的小女孩。她们并肩站在一起,面对着大海,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只是提着纱丽的下摆,任由浪花冲击过来。她们只在浪头触及身体的瞬间,才微微颤抖一下。
那像是一种入魔仪式,仿佛所有人都在一场无法醒来的梦中。我在海边晃荡良久,而那些女人也一动不动地站了那么久。直到夜色沉沉,将她们五颜六色的纱丽完全吞没。
海边十分热闹,有各色人群。我遇见三个海吉拉。
27.
大概是海吉拉。穿着纱丽,画着妖冶的浓妆,但掩饰不住男性化的特征。我与她们擦肩而过时,她们一直盯着我。我转身,发现她们仍然在看我,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道:“可以拍照吗?”
“Money,money!”个子最高的海吉拉说。其余两个像女人一样嬉笑,但显然不是女人。
“你们住在金奈吗?”
“对,不过我们明天去一个村子跳舞。”
“跳什么舞?”
她们笑得更开心了,上下打量着我。
我拿出一百卢比,递给高个的海吉拉,然后做了个照相的手势。
“不行,两百卢比。”她尖声说。
我又给了她一百卢比。
“明天去看我们跳舞?”
“在哪儿?”
“一小时大巴。”
“太远了。”
“不远!”
“祝你们好运。”我微笑着,然后转身离开。
28.杀青段
我听见她们在我身后笑着。其中一个还像揽客的女人那样,用压低的公鸭嗓喊了一句:“你要去哪儿?回来!回来!”
我走出海滩,打了一辆出租车。街上到处是睡在路边的人,还有女政治家贾亚拉利塔无处不在的画像。只是这一切都像是古老舞台的布景,渐渐消失在灯光黯淡的剧场。
“去哪儿,先生?”司机问。
我报上一家餐馆的名字。
车厢里放着欢快的泰米尔歌曲,晚风从摇下的车窗中灌进来。
我回想着这次旅行,从孟买的清晨到金奈的傍晚,并试图思考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我渐渐发现,那些吉光片羽最终只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像细沙一样沉淀在心底的东西。它们将随我一起离开印度,返回属于我的世界,返回那个旅行结束后终须回去的场所。
完结!感谢大家的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