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限戏鲸习读专用
孟买的清晨
1.
孟买的清晨,我被一万只乌鸦的叫声吵醒。它们像夜晚的碎片,纷纷扬扬地飞向城市的垃圾场。街上还是灰蒙蒙的,早起的女人穿着鲜艳的纱丽,从我的窗前走过。透过大榕树的枝叶,可以看到人行道上均匀地覆盖着白色的鸟粪,因此不可避免地会沾染纱丽的下摆。想到这一点,我多少有些焦虑。这充分说明,我刚到印度不久,还没有放下习以为常的观念。来印度旅行,你必须学会超越干净和脏的观念。
实际上,你必须超越任何观念。
上一回,我在印度待了四十多天。我至今记得自己心理上的变化:最初的极度震惊,之后变成愤怒,最后对一切都麻木。
2.
我后来突然明白,来印度旅行就像是证道:一步一步破除观念,放下自我,最后成为智者、圣人、罗汉。我穿着十多天没洗的印度长袍回到北京,根本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透过镜子端详我,可我依然心如止水。然而,因为习惯了印度脏兮兮的“大使”出租车,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北京出租车的座套是如此洁白,路上的车辆是那样守规矩,空气是那么清新。原本无法忍受的日子,在一趟印度之行后,变成天堂。我知道,本质上我和那些赖在印度不走的嬉皮士是一样的。
印度就像大麻,适量吸食有助于克服对现实的沮丧,但或多或少也会令人上瘾。我还要回到印度,回到湿婆的国度,对此我心知肚明。
3.
这一次,我打算先从孟买飞到德干高原的海得拉巴,然后一路乘火车前往亨比、班加罗尔、迈索尔、马杜赖和金奈。
从定下计划到买好机票,前后只花了不到十分钟。正像一句印度谚语说的:“有时,湿婆的风暴不就是这样吗?在十分钟内把一个人的庄稼全部摧毁。”
在孟买的班德拉区,我租了一间房,离海不远。
曾几何时,班德拉是一片渔村,遍布菠菜田和椰子树,大部分居民信奉罗马天主教。它在16世纪时曾是葡萄牙的殖民地。如今,从班德拉的部分街道名中,仍然可以看到当年的蛛丝马迹:保罗街、西里尔街、亚历克西斯街——在这些街道两侧,还保留着一些殖民时代的别墅。高高的拱形窗子,迎着从阿拉伯海上吹来的咸湿的海风。
4.
班德拉是孟买的前世——一个渔村的雏形,也是孟买的今生。因为面朝大海,又靠近宝莱坞,很多明星居住在此。这里是孟买的富人区,遍布昂贵的公寓楼,但不知为什么,到处仍有一种废墟感。这种废墟感与罗马的断壁残垣不同。班德拉的一切都是完整的,很多房子都是新建的,可是建成后不久,它们就成为废墟。
我试图思考孟买为何会给我这种废墟感——它并不是多么古老的城市。最后,我得出结论:孟买的光线中含有一种特殊物质。它既让一切急速发展(booming),又让一切急速腐烂(decaying)。
5.
米提河大概最能代表这座城市的发展与腐烂。为了兑换卢比,我来到米提河左岸。这里是孟买的金融中心,同样属于骄傲的班德拉。金融中心的中心是一座巨型的后现代玻璃建筑,在旨趣上让人联想到北京的“大裤衩”。周围分布着银行、领事馆、汽车4S店、高级餐厅和咖啡馆。
我走进一家咖啡馆,享用一杯加冰的美式咖啡,意识到身边可能是整座城市穿着最干净的一群人:衬衫、西裤、皮鞋、精心修剪过的发型、淡淡的古龙水。所有人都在讲英语,谈论着伟大的梦想。哪怕其中任何一小部分得以实现,都足以改变这个荒唐的世界。
6.
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捕捉到如下词语:亿、亿万富翁、商业模式、硅谷、移动互联、IPO……这些词语飘浮在空中,却并不令我感到陌生,因为它们同样在北京、上海、深圳的CBD咖啡馆里飘浮着。
这是全球化时代的一大症候:文化背景截然不同的族群,可以无缝共享同一个话题。套用托尔斯泰的名言:“CBD咖啡馆里的话题家家相似。”
在吃了一顿颇为昂贵的果阿菜后,我跨过米提河,去往仅一河之隔的右岸,这里有曾是世界上最大的贫民窟的达拉维。米提河污染严重,却分隔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两种互不相交的人生。
7.
和上次来相比,达拉维看不出任何变化:鳞次栉比的铁皮屋、到处散落的垃圾、满街乱跑的小孩。街上拥挤、繁忙、布满灰尘。每辆车都在按喇叭,以至这个动作也显得有些多余。
达拉维是自成一统的经济体,它的主要燃料是废品和垃圾。凭借废品和垃圾的回收、处理,被河岸另一边的世界所抛弃的人们,得以在这里建立起自己的人生。
关于达拉维,我看到过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达拉维是“印度奇迹”的耻辱;另一种观点认为,达拉维恰恰是“印度奇迹”本身。
8.
这要看你站在什么角度,思考达拉维存在的事实:如果着眼于生存环境,达拉维无疑是耻辱;但是在这样耻辱的环境下,几十万人能够坚韧地生存下来,繁衍生息,甚至为“印度奇迹”增砖添瓦,这不是奇迹又是什么?
我走过一座破烂的石桥,从洞穴一样的窗口中伸出一根根晾衣杆,上面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好像废品联合国的旗帜。炙热的阳光使空气发生波浪式的晃动,一团团蚊子在热空气中起舞。桥下是堆积成山的报废零件。每当有车经过,这座十年前就该被认定为危桥的建筑,就会像得了热病一样抖动。我想象着桥瞬间坍塌,而我无助地坠落到桥下那堆废品里。
9.
达拉维人依然充满热情。他们就像城市的鬣狗、不死的热带植物。路边的奶茶店坐满顾客,甜品小贩站在垃圾堆旁叫卖。我经过一座印度教神庙,门口摆满破鞋,人们仍在向一切“有可能显灵”的神明祈祷。
经常有人过来和我打招呼,同我握手,问我从哪里来,提出要带我“逛逛”。所有人都在心平气和地生活,没有人愤怒,没有人一把火烧了这里。
从这个意义上讲,达拉维无疑是一曲人类生命力的赞歌。
从这里,我开始南印之旅。
海得拉巴往事
10.
第一站,是德干高原上的城市——海得拉巴。
海得拉巴是尼扎姆王朝的旧都,特伦甘纳邦的首府,印度的第四大城市,约有百分之四十的人口信仰伊斯兰教。在这里,鲜艳的纱丽让位于黑色长袍。大部分女人都像沙特女人一样裹着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我打摩的前往查尔米纳拱门。烈日下,拱门就像人潮中的一座海市蜃楼。海得拉巴的统治者为自己建造了无数富丽堂皇的建筑,查尔米纳拱门无疑是其中最为恢宏的。它由四方形的花岗岩为材料,四座高大的拱门支撑着两层楼和相互连接的拱廊。每座拱门上方都有高耸的宣礼塔。以拱门为中心,巴扎向四面八方扩展。
11.
这里是穆斯林的聚居区,蓝色的小巷纵横交错。到处是年深日久的店铺,年深日久的居民。仿佛多少年来,一切都没有发生改变。
我爬上拱门,巴扎的喧嚣声变得缥缈了一些。这里凉风习习,很多印度人带着咖喱,一边吹风,一边观看风景;一个戴着小帽的老人朝麦加方向跪拜,并且念念有词;三个小男孩抱着《古兰经》,刚从读经学校下课;几只鸽子从拱门里扑扇着飞出去。宣礼塔顶上,一轮新月正在闪闪发光。
12.
海得拉巴真正繁荣起来,是在尼扎姆王朝治下。他们来自信奉伊斯兰教的撒马尔罕,后来迁至印度。得益于与英国人的密切关系,尼扎姆家族的统治绵延了七世。在英国人的帮助下,海得拉巴于1724年宣布独立。作为回报,英国人得到觊觎已久的黄金开采权。
如今,海得拉巴的金饰店依然随处可见,数量保守估计也有上万家,而且每家都挤满人。据统计,把印度主妇的金饰加在一起,占世界黄金储备的百分之十一,比美国、瑞士、德国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加起来的还多。
这里的人们对黄金的痴迷,同样令我痴迷。因为这是一种典型的中世纪情绪,只有在那时,黄金才是财富的唯一象征。而海得拉巴老城的一切似乎都在表明,中世纪仍在延续,并且可能永远延续下去。
13.
离开查尔米纳拱门,我穿过人群,前往乔玛哈拉宫——尼扎姆君王的府邸。这座融合波斯、印度和欧洲风格的宫殿虽然是私产,但对外开放。
庭园里,一对站在古董劳斯莱斯车前的印度情侣让我给他们拍照。他们可能不知道,这些老爷车当年都是当垃圾车使用的。暴殄天物的原因很简单:尼扎姆的末代君王米尔·奥斯曼·阿里·汗实在太过富有——光他用作镇纸的钻石就有一百八十五克拉,比英王王冠上的那颗还重。1947年,印度独立时,阿里·汗的资产高达二十亿美元,是当时印度年收入的两倍。
14.
阿里·汗的性欲极强,不仅拥有世界上最大的色情品收藏,还在客房里安装摄像头,用来观看客人的“现场直播”。他1967年去世时,留下三十四名子嗣(他们又生了一百零四名孙辈),这还不包括那些自称有“龙脉”的人。不难想象,阿里·汗死后,遗产争夺战会是多么激烈。
截至20世纪90年代,宣称自己有继承资格的就有四百多人,其中包括王子穆卡拉姆·贾——他是阿里·汗的孙子,也是爷爷钦定的尼扎姆继承人。
出身高贵的穆卡拉姆·贾,原本注定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他因为不断支付高额的遗产诉讼费和离婚赡养费而今不如昔,甚至负担不起律师费。
15.
穆卡拉姆·贾结了五次婚,其中两位是奥斯曼帝国的末代公主。20世纪80年代,他移居澳大利亚的珀斯养羊,娶了一位后来死于艾滋病的BBC记者。那时他还相当有钱,于是让仆人带上十万英镑,为他去伊斯坦布尔再觅新欢。一位前土耳其小姐成了穆卡拉姆·贾“命中注定的人”。不过随后他又再次“命中注定”地支付了一笔巨额分手费,从此穷困潦倒。
在乔玛哈拉宫的一个房间里,我看到数量庞大的照片和纪念物。一个中年印度女人正对着它们沉思。
16.
照片中,有穆卡拉姆·贾和第一任太太埃斯拉的合影:穆卡拉姆·贾身穿双排扣西装,打着领带,上衣口袋里露出一角方巾;埃斯拉穿着高跟鞋和Dior的黑色连衣裙;他们的儿子长着一张“国际脸”,丝毫看不出和印度人有什么关系。
照片和纪念物的说明非常详尽,但有意无意地回避这样一个事实:乔玛哈拉宫早就作为离婚赡养费抵给埃斯拉,而穆卡拉姆·贾如今住在伊斯坦布尔一栋寒酸的公寓里。
在海得拉巴的街道上,小贩叫卖着熟透的石榴,棕榈树摇曳在热带空气中。雨季到来前的穆西河几近干涸,河岸上长满茂密的藤蔓。从这里往西,穿过朱比利山豪华的别墅区,我来到今天海得拉巴引以为傲的IT中心。
17,
20世纪90年代中期,一个名叫钱德拉巴布·奈杜的年轻人在安得拉邦首席部长竞选中获胜。他在施政纲领中向选民承诺,要通过发展信息技术,将海得拉巴打造成全印度最现代化的都市。于是,这片曾经遍布砾石的荒漠地带上,出现一座被称为“网络拉巴”的新城。
这里的马路十分宽敞,路边不时出现欧洲建筑师设计的大楼,只是完全看不出与老城乱糟糟的市景有什么关联,仿佛从中世纪直接飞跃到后现代。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分裂感,奈杜在安得拉邦执政十年后惨遭败选。《印度教徒报》上的一幅漫画道出问题症结:一个骨瘦如柴的农民坐在破败不堪的茅草屋前,正在按下电脑键盘上的删除键。
18.
时隔十年,奈杜再次当选安得拉邦首席部长——他是现任印度总理莫迪的盟友。此后,谷歌、苹果等科技公司纷纷将研发中心设立在网络拉巴,虎视眈眈地将印度视为唯一剩下的大型市场。
苹果CEO库克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印度是一个充满机遇的地方,在这里我看到了七八年前的中国。”
和七八年前中国的很多新城一样,网络拉巴没什么景点,但有很多培训学校。从招牌上看,都与软件、外语和职场礼仪相关。
一家外语培训学校的广告上写着:“你想学纯正美式英语吗?还是纯正英式英语?”看上去像是一道复杂的人生选择题,但其职业指向其实相当明显——进入外包呼叫中心。
19.
呼叫中心遍布印度的IT城市。比如,当西弗吉尼亚州的一名家庭主妇拨打扫地机器人的服务热线时,电话实际上就转接到网络拉巴。一个自称霍利、操着美式英语的女孩,会在电话中为这名家庭主妇解决各类问题。当牛津郡的一位老太太打电话咨询沃尔格林公司生产的维生素片的用量时,一个口音听上去像是来自伦敦东部郊区,实际上也在网络拉巴的男孩,会为牛津老太太竭诚服务。
对于印度的年轻人来说,呼叫中心是一份收入不错的体面工作。唯一的问题是,虽然生活在印度,但必须按照英美时间作息。这或许就是附近几家餐馆都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原因。
20.
我走进一家炸鸡店,发现所有员工都是聋哑人。我买了一份炸鸡,坐在窗边。阳光依然毒辣,沾满灰尘的行道树垂头丧气。一家酒铺刚刚开门,透过窗户的铁栅栏,一群印度人正争先恐后地伸进去攥着卢比的手。
坐在我斜对面的是一个衣冠楚楚的印度男人。在印度,所谓“衣冠楚楚”是指穿了一件干净的衬衫。聊起来后,他自称是一家职场礼仪公司的老师,主要传授面试技巧。他的额头正中有一颗红色的吉祥痣,可能是起床后才点上去的。
21.
“在海得拉巴,你必须时刻充满自信,”他说,“如果有足够的自信,你就没问题。”
所以,他要求所有来上课的年轻人(大部分来自农村)必须买上一件好衬衫,因为“好衬衫让人自信”。他还建议学生打领带,因为“领带让人的头部端正”。
他说,经过他的培训,很多学生得到了IT公司的工作。尽管我暗自觉得,他的吉祥痣似乎和IT公司有点不搭。
我当然没这么说。一时间,这家服务员都有语言障碍的餐厅变得过分安静,好像德干高原上的一座孤岛。
小村亨比
22.
从海得拉巴出发,坐了一夜火车,进入卡纳塔克邦。我的目的地是一个小村子——亨比。
在亨比村外,两个摩的司机险些为我大打出手。当时我正走出布满牛粪的村口,准备去维塔拉神庙。两个司机在同一时间分别抓住我的左右胳膊。
出于宗教原因,整个亨比的居民都是素食主义者,但在村口拉活儿的司机显然基因突变。两个人操着卡纳塔克方言互不相让,我只好抱着同情弱者的心态,挑了其中较瘦的那位。
“我叫克利须那,先生。”他高兴地告诉我,带着被选中的惊喜。
“与神同名?”我问,“叫这个没问题吧?”
“No problem,(没问题,)”他自豪地说,“我妈妈叫恒河呢!”
23.
就这样,我坐着这位“恒河之子”的摩的,来到维塔拉神庙。这是亨比最负盛名的景点。和印度很多著名的景点一样,也是一座古代废墟,却不可思议地比很多当代建筑更像样。
克利须那把车停在废墟外面,说会在这里等我。我告诉他不必如此,因为我很可能会看很长时间。
“没问题。”他再次微笑,对一上午挣到十块钱已然心满意足。
雕刻精美的石质战车是维塔拉神庙的象征。战车的神龛里供奉着毗湿奴的坐骑迦楼罗。这是一种半人半鹰的动物,忠心耿耿又凶猛异常,但显然还不足以保佑维塔拉神庙安然无恙。
24.
神庙建于15世纪,那是定都亨比的毗奢耶那伽罗帝国最繁盛的时期。当时,这里的人口超过五十万,是整个南印最大的印度教帝国。
数代君王都曾为维塔拉神庙增砖添瓦,但神庙始终未能完工。16世纪中叶,德干高原上强大的穆斯林军队挥师南下,攻陷亨比。十万印度教徒惨遭屠戮,毗奢耶那伽罗帝国也随之衰落。
奇怪的是,虽然摧毁了亨比,德干高原上的伊斯兰国家的苏丹似乎并不想占领这里。残存的帝国遗老也没有选择在这里重建家园。亨比,连同它的神庙,就这样被彻底抛弃。直至今日,它都只是个一蹶不振的小村庄,靠着昔日帝国的废墟,吸引为数不多的游客。
25.
我走近战车观察,发现它并非像很多指南上写的是一整块花岗岩。实际上,战车由很多块石头组成,只是接缝巧妙地藏在雕刻中。
战车看起来只是普通石头的颜色,但从车轮下部,还是能看到些许染色的痕迹。经过数百年的风吹日晒,神庙上的色彩如今差不多完全褪去。战车前面有两头拉车的大象,身后却藏着残存的马尾巴和马腿。我估计,大象也许是后来才放到这里的,最初的雕刻可能是两匹战马。
走在维塔拉神庙里,你依然能够想象当年的景象,不时感叹印度教僧侣们匪夷所思的想法。比如,这里有狮子和象搏斗的雕刻。狮子大得出奇,而象几乎是侏儒。
26.
战车对面的大厅里,有一排“音乐石柱”。一经敲打,石柱就能发出八十一种乐器的声音。你能想象穿着白衣的婆罗门,赤脚走在大厅里,用木槌敲击石柱,演奏出歌颂毗湿奴的“交响乐”。
如今,部分石柱已经坍塌,并且被护栏封锁,没法再敲动。这无疑更强化了维塔拉神庙作为废墟的事实,也让我感到,在印度旅行就是从一座废墟到另一座废墟。
我走了几圈,发现这里美丽而萧条。唯一称得上乐趣的是有很多只正在求偶的绿毛鹦鹉。它们在废墟和枯树间追逐嬉戏,不时挤出一坨鸟粪,落在毗湿奴身上。
27.
从维塔拉神庙出来,克利须那建议我去看看敬献给湿婆的毗楼拔叉神庙——不是废墟,还在使用。门票两卢比,但拍照要再付五十卢比。
“但我不打算拍照。”我对站在门口、身着便装的工作人员说。
他看了看我,耸了耸肩,没有理由不放我进去。我欣赏了一圈神庙的雕刻和神龛,呼吸着无所不在的印度檀香,总感觉有点不对劲。
我很快明白过来——那个穿着便装的工作人员,始终若即若离地跟着我。我瞟了一眼,发现他看似望向别处,余光却一直在我这里游移。他在监视我有没有拍照。只要我胆敢按一下该死的快门,他就会立刻出现在我面前,责令我缴纳高额罚款。
28.
神庙里正在举行一场婚礼。一对穿着传统服饰的新人头戴花环,在家属的簇拥下,缓缓走出来。新郎和新娘都低着头,绷着脸,显得极为羞涩。几个穿着纱丽的年老妇人,把新鲜花瓣一路撒在新人身上。
路人自动分列两旁,腾出一条空路。但无论是谁,都没有露出一丝喜悦的神情。仿佛这不是婚礼,而是一场受难仪式。记忆中,北印度的婚礼要欢快、热闹得多。人们又唱又跳,大分贝的音响让树上的麻雀纷纷坠落。不知为何,亨比的婚礼笼罩在一种近乎悲伤的气氛中。
婚礼队伍的出现,让穿便装的工作人员更有了盯紧我的必要。因为紧张,他的眼神已经毫不掩饰,脸上带着孩子打赌时的劲头。
29.
我慢步走出毗楼拔叉神庙。经过他身边时,他假装望向别处。
我一边忍着笑意一边想:如果相机还有电,我倒是很想为你拍上一张。
在亨比村,最令我惊奇的还是嬉皮士的数量之多。
嬉皮士几乎都是外国人,尽管来自五湖四海,但有着相似的装扮。他们有的剃了光头,有的留着脏辫,穿着皱巴巴的粗麻衣服,打着耳洞或鼻钉,很瘦,眼神直勾勾,表情中带着人畜无害的平静,又似乎暗藏激流。
走进任何一家有屋顶露台的餐厅,你都能看见嬉皮士慵懒地靠在坐垫上,喝着蔬果奶昔,读着瑜伽上师的传记。寒暄几句后,他们会告诉你自己过着有机生活——已经很多年了。他们每天清晨冥想,坚持写日记。加Facebook好友,你会发现他们原来经常更新状态——灵修的体会、生活的点滴,每次都有很多人点赞。
30.
没人说得清嬉皮士是怎么看中亨比的。或许因为这里只有素食,没有酒精,远离任何一座大城市。自打成为废墟,就有了一种与世无争的气氛。加上物价便宜,几乎不费力气就可以一直生活下去。
在亨比村闲逛时,我总是碰到一个开民宿的日本女人。小小的个子,蓬松的短发,脸上已经晒成棕色。听人说,她七年前来亨比旅行,认识了村里的一个印度男人。如今,她已经是两个混血小孩的母亲。
一天早上,我看到她送两个孩子上学。村里的印度主妇和她打着招呼,而男人们的目光似乎总会在她身上停留得更久。
31.
她开的民宿我也去看了。只有四个房间(其中一个她自己住),全是四人床位,一晚只要两百卢比,人民币不到二十块钱。如果住在屋顶,自己搭帐篷,只要一百卢比。厕所和浴室都是露天的。不大的院子里,放着塑料椅和书架,上面插着一些日文书籍。
住在这家旅馆的大都是日本嬉皮士。看打扮绝不寒酸,大概只是纯粹享受这样的生活而已。我与其中一位姑娘吃了一顿晚餐。她在东京是西式糕点师,来亨比已经三个月,还没有回去的打算。当我问她为什么喜欢亨比时,她反问:“你不觉得亨比很美好吗?”
“比日本美好?”
“当然!”她一副“这还用说”的表情。
32.
去猴神哈奴曼神庙的路上,我骑着租来的摩托车,经过一个偏僻的村庄。问路时,遇到一个皮肤黝黑、身材消瘦的比利时女人。
比利时女人告诉我,她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三十年。她看上去六十多岁,花白长发依然梳成马尾辫。和印度女人一样,她穿着纱丽,戴着各种各样的饰品。她在比利时是室内设计师,来亨比之前离了婚——上辈子的事了。
我问她以什么为生。她说这里几乎用不到什么钱。决定搬到亨比后,她就带上在比利时的所有积蓄,在这里买地,盖房。
“我吃素,这里的蔬菜很便宜。有时我也给亨比的餐厅做做室内设计。如果生活在比利时,钱或许是很重要的东西。但在这里,钱对我来说只是数字。生活中有很多比数字更有意思的事情,不是吗?”
33.杀青段
我问她是不是开了民宿,她笑着说没有。闲暇时,她喜欢自己做珠子和首饰。她抬起胳膊,给我看戴在上面的饰品。
“都是我自己做的。”她说,眸子闪着光。
骑出村子,公路两侧是大片的稻田,零星的椰子树摇曳其间。稻田的尽头仿佛一条边界。从那里开始,亨比特有的黄褐色石块就一直铺展向远方,给人一种亘古未变之感。
在印度旅行时,我目睹了很多丑陋的现代化,和在中国一样,势不可当。可是,唯独在亨比,我仍能感觉到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存在:每天清晨,家家户户在门前画上莲花,去河边浣衣,去庙里祭拜,去田里劳作,傍晚洒扫庭除。那种根深蒂固的东西,正是农业时代最后的尊严感。尊严感当然需要一点点金钱维持,但那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执着地坚持下去。
我想,这或许就是,嬉皮士也好,我也好,久久不愿离开亨比的原因。
下期:迈索尔的酒馆和杰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