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之上海的春天（下篇）

角色介绍：按颜色兼

方鸿渐：男主（兼曹元朗）。28岁，苏文纨同学。喜欢唐晓芙。——留洋回国，儒雅清高，口辩伶俐，善良但优柔寡断。江南乡绅之子。

唐晓芙：女一（兼旁白2、女用人）。20岁，苏文纨的表妹，方鸿渐的白月光，北平大学生。——生活优越的富家小姐，纯真漂亮，活泼聪明，像出水芙蓉。

苏文纨：女二（兼旁白1）。28岁，方鸿渐同学，唐晓芙的表姐，对方鸿渐有好感。——英国名牌大学的女博士。出身名门，自恃才貌和家世，工于心计。

女用人：周公馆用人。唐晓芙兼。12字

曹元朗：留洋回国，追求苏文纨。方鸿渐兼。157字

旁白1：苏文纨兼，985字。

旁白2：唐晓芙兼，452字。

❗一男三女／二男二女玩法：一人单独走旁白。

❗双普玩法：女一和女二没有对话，可以一人兼。旁白就当作场景描述或闪回转场，看看就行。

正文

❗无音效。BGM可下载押尾光太郎的《风之诗》单曲循环。

第一幕

【苏文纨兼旁白】

旁白1：（前情提要）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方鸿渐留洋回国，暂住在上海周公馆——他已故未婚妻的父母家，并在其开的点金银行供职。一天，他去同船回国的同学苏文纨家拜访，认识了追求她的发小赵辛楣和她的表妹唐晓芙。赵辛楣把他当成情敌，可其实他是对唐晓芙一见倾心，并借口次日请苏小姐吃饭，约唐小姐也一道来。

（次日，周公馆早饭时，楼上电话铃响）

女用人：方少爷电话，是个姓苏的女人。

旁白1：女用人说着，她和周先生、周太太、效成四人眼睛里来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气里荡漾起春水的波纹。

方鸿渐：（内心OS）她怎么会来电话，周太太待会儿定要问长问短了。

旁白1：鸿渐三脚两步上去接电话，拿起听筒，觉得整个周家都在屏息旁听。

方鸿渐：（轻声道）苏小姐啊？我是鸿渐。

苏文纨：（电话音，直到通话结束）鸿渐，我想这时候你还不会出门，打个电话给你。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晚上峨嵋春不能去了，抱歉得很！你不要骂我。

方鸿渐：（冲口而出问道）那唐小姐去不去呢？

（鸿渐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苏文纨：（斩截地）那可不知道。（又幽远地）她自然去呀！

方鸿渐：你得的什么病，严重不严重？

（鸿渐知道已经问得迟了。）

苏文纨：没有什么，就觉得累，懒出门。

（这含意是显然了。）

方鸿渐：哦，那我就放心了。你好好休养吧，我明天来看你。你爱吃什么东西我给你带来？

苏文纨：谢谢你，我不要什么——（顿了一顿，又说）——那么明天见。

方鸿渐：明天见。

旁白1：苏小姐那边电活挂上，鸿渐才想起他在礼貌上应该取消今天的晚饭，改期请客的。要不要跟苏小姐再通个电话，托她告诉唐小姐晚饭改期？可是心里实在不愿意。

方鸿渐：（内心OS）苏小姐无疑是在捣乱，不过她不来更好，只剩我跟唐小姐两个人。可是没有第三个人，唐小姐肯来么？昨天没向她要到住址和电话号码，没法问她知不知道苏小姐今晚不来。苏小姐应该会通知她，哎呀，假如她就托苏小姐转告也不来呢？那可就糟透了！

旁白1：他下去继续吃早饭。周太太果然等着他，盘问了个仔细，还说要让苏小姐拜她做干娘。

方鸿渐：（忙道）我在等你收干女儿呢。多收几个有挑选些。这苏小姐不过是我的老同学，并没有什么关系，你放着心。

第二幕

【苏文纨兼旁白】

旁白1：到六点多钟，唐小姐毫无音信，他慌起来了，又不敢打电话问苏小姐。七点左右，一个人怏怏地踱到峨嵋春，预备等它一个半钟头，到时唐小姐还不来，只好独自吃了。忽然门帘揭开，进来了唐小姐。鸿渐心里，不只是快乐，而是感激了！

方鸿渐：（惊喜）啊！你来了！

唐晓芙：方先生。

方鸿渐：（连声说）来来来——请请请——坐吧！

唐晓芙：（微笑入座）欸。

方鸿渐：（对跑堂的说）请上菜吧。（转头对唐小姐）很遗憾，你表姐她今天不能来了。

唐晓芙：我知道。我也险些不来，我给你打电话可没打通。

方鸿渐：（满脸笑容）那我太感谢电话公司了！希望它营业发达，电线忙得这种临时变卦的电话都打不通！——你是不是打到银行里去的？

唐晓芙：不，打到你府上去的。是这么一回事：一清早表姐就来电话说她今天不来吃晚饭，已经通知你了。我说那么我也不来，她要我自己跟你讲，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我拨通电话，问：“是不是方公馆？”那面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们这儿是周公馆，只有一个姓方的住在这儿。你是不是苏小姐，要找方鸿渐？鸿渐出门啦，等他回来，我叫他打电话给你。苏小姐，有空到舍间来玩儿啊，鸿渐常讲起你是才貌双全——”（笑）她―口气讲个不停，我要分辩也插不进嘴！我想这迷汤灌错了耳朵，便不客气把听筒挂上了。诶，这一位是谁啊？

方鸿渐：呃，这就是我的一个亲戚周太太，敝银行的总经理夫人。你表姐在我出门前刚来过电话，可能周太太以为又是她打的。

唐晓芙：哎呀，那不得了！她一定要错怪我表姐无礼了。

方鸿渐：没关系，回头我跟她解释一下。

唐晓芙：我听筒挂上不到五分钟，表姐又来电话，问我跟你讲了没有，我说你不在家，她就把你银行里的电话号码又告诉我。我想你那时候也许还在路上，索性等一会再打。谁知道十五分钟以后，表姐第三次来电话，我有点生气了！（又说道）她知道我还没有跟你通话，催我快打电话，说趁早你还没有定座，我说定了座就去吃，有什么大关系。她说不好，叫我上她家去吃晚饭！我回她说，我也不舒服，什么地方都不去。后来想想，表姐太可笑了！我偏来吃你的饭，所以电话没有打。

方鸿渐：（感激笑道）唐小姐，你今天不但赏面子，简直是救苦救难！我做主人的感恩不尽，以后要好好的多请几次！请的客一个都不来，就无异主人在社交上被判死刑，那也太难堪了！来，（举杯）太谢谢你了！

唐晓芙：（微笑举杯）嗯。

（两人干杯。方鸿渐点了五六个人吃的菜。）

唐晓芙：方先生，还有别的客人吗，两个人怎吃得下这许多东西？

方鸿渐：（笑道）这菜并不多。

唐晓芙：（笑）你昨天看我没吃点心，是不是今天要试验我吃不吃东西？

方鸿渐：我吃这馆子是第一次，拿不稳什么菜最配胃口。多点两样，尝试的范围广些，这样不好吃，还有那一样，不致于饿着你。

唐晓芙：（笑道）这不是吃菜，这像神农尝百草了。不太浪费么？也许男人都喜欢在陌生的女人面前浪费。

方鸿渐：也许吧。（注视着她，说）可是，并不在一切的陌生女人面前。

唐晓芙：只在傻女人面前，是不是？

方鸿渐：（笑道）这话我就不懂了。

唐晓芙：女人不傻决不会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

（方鸿渐低下头。）

唐晓芙：（看着他，顿了一顿，柔声道）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旁白1：鸿渐不知道这些话是出于她的天真直率，还是她表姐所说的手段老辣。等到上了菜，两人吃着，鸿渐向她要了住址，她还给了电话号码。

方鸿渐：我决不跟你通电话。我最恨朋友间通电话，宁可写信。

唐晓芙：对，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做了朋友应当彼此爱见面！通个电话算接触过了，可是面没有见，所说的话又不能像信那样留着反复看几遍！电话是偷懒人的拜访，吝啬人的通信，最不够朋友！并且，你注意到么？一个人的声音往往在电话里变得认不出，变得难听了。

方鸿渐：（认同道）唐小姐，你说得真痛快！就像我吧，我住在周家，房门口就是一架电话，每天吵得头痛！常常在最不合理的时候，比如半夜、清早，还有电话来，真讨厌！亏得“电视”没普遍利用，否则更不得了，你在澡盆里、被窝里都有人来窥看了！（越说越高兴）教育越普遍，写信的人越少；如果不是为了商业上的要务，大家还是怕写信，宁可打电话！我想，这是因为写信容易出丑，地位很高、讲话很体面的人往往笔动不来。（停一停又道）不过，电话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访，文理不通者的写信，也算是个功德无量的发明！

旁白1：方鸿渐谈得高兴，又要劝唐小姐吃，自己反而吃得很少。等到吃完水果，唐小姐要走，鸿渐吩咐跑堂叫辆车来，让唐小姐坐了回家。他告诉她，自己答应苏小姐次日去探病，问她去不去。她说她也许去，可是她不信苏小姐真生病了。

方鸿渐：诶，咱们吃饭的事要不要告诉她？

唐晓芙：为什么不告诉她？——不，不，我刚才发脾气，对她讲过今天什么地方都不去的。好，随你斟酌吧。反正你要在银行办公室下了班才去，我去得更迟一点。

方鸿渐：我后天想到府上来拜访，不挡驾吧？

唐晓芙：非常欢迎！只不过舍间局促得很，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园洋房。你不嫌简陋的话，尽管来。

方鸿渐：老伯可以见见么？

唐晓芙：（笑道）你除非有法律问题要请教他。并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务所里，到老晚才回来。爸爸妈妈对我姐妹们绝对信任，从不干涉、不检查我们的朋友。

旁白1：说着，汽车来了，鸿渐送她上车。自己也叫了辆车回家。

方鸿渐：（内心OS）今天真是意外的圆满！不过，唐小姐最后那句“我们的朋友”，似乎有一大群男孩子围着她转啊！……（心里酸溜溜的。）

旁白1：唐小姐回到家中，她父母都打趣她说“交际明星回来了！”女用人过来说苏小姐来电话。

唐晓芙：（吩咐用人）你就说“小姐不舒服，早睡了”。（气愤，内心OS）表姐这准是来查探我是否在家。太欺负人了！方鸿渐又不是她的，要她这样看管着？表姐越这样干预，我偏让他亲近！

旁白1: 不过唐小姐认为自己决不会爱上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就产生的。假如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就容易得让自己不相信，容易得让自己不心服了。

第三幕

【唐晓芙兼旁白】

旁白2：次日下午，鸿渐买了些花和水果到苏家来。

方鸿渐：（先声夺人地嚷道）昨天是怎么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这病是传染的？还是怕我请客菜里下毒？真气得我半死！我一个人去吃了，你们不来，我满不在乎。好了，好了，总算认识了你们这两位大小姐的架子，以后不敢碰钉子了！

苏文纨：（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可是不敢打电话给你，怕你怪我跟你开玩笑，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我昨天通知晓芙的时候，没有叫她不去呀。（又道）让我现在打电话请她过来。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东。

方鸿渐：没事。

旁白2：苏小姐打完电话，捧了鸿渐送的花嗅着，叫用人去插在花瓶里。

苏文纨：（回头问）鸿渐，你在英国，认识一位曹元朗么？

（鸿渐摇头。）

苏文纨：他在剑桥念文学，是位新诗人，新近回国的。他家跟我们是世交，他昨天来看我，今天还要来。

方鸿渐：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赏面子了，原来跟人谈诗去了，我们是俗物呀！根本就不配认识你。

苏文纨：（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点）你这人就爱吃醋，吃不相干的醋。

旁白2：她的表情和含意吓得方鸿渐不敢开口，只懊悔自己的气愤装得太像了。过了一会儿，唐小姐来了。

苏文纨：晓芙，你好大的架子啊！昨天晚上我打电话问候你，你今天也没回电话！这时候又要我请了才来！方先生在问起你呢。

唐晓芙：我们配有架子么？我们是听人家叫来唤去的。就算是请了才来，那有什么希奇？要请了还不肯来，才够得上伟大呢！

苏文纨：（怕她讲出昨天打三次电话的事来，忙勾了她腰的道）瞧你这孩子，讲句笑话，就要认真。

旁白2：苏小姐就剥个鸿渐带来的橘子，与唐小姐同吃。这时门房领了个滚圆脸的人进来，说“曹先生”。寒暄过后，曹元朗拿出一本精致的法帖。

曹元朗：苏小姐，昨天承蒙你那么欣赏我的诗，今天我是特地来请教的。（郑重地递过法帖）请过目。

苏文纨：（赞道）哦真精致！（接过来翻开，念）《拼盘姘伴》——（抬头说）曹先生，让我留着细看，下星期奉还，好不好？（曹元朗点头。）——鸿渐，你没读过曹先生的大作吧？

方鸿渐：（内心OS）什么好诗，要录在这么讲究的本子上，还是荣宝斋精制的宣纸手册！（恭敬地捧过来，念道）……圆满肥白的孕妇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这守活寡的逃妇几时新有了个老公？……

旁白2：鸿渐只注意到“孕妇的肚子”指满月，“逃妇”指嫦娥。他没兴趣再看下去，便把诗稿搁在茶几上。

方鸿渐：（口是心非地说）真有学问！

苏文纨：我看看。

方鸿渐：给。（递给她。）

苏文纨：（看完说）这题目就够巧妙了！这一节尤其好；‘无声的呐喊’五个字真把夏天蠢动怒发的生机全传达出来了！亏曹先生体会得出！

旁白2：曹元朗听了，欢喜得圆如太极的肥脸上泛出黄油。

方鸿渐：（内心OS）这苏小姐到底是是大笨蛋，还是撒谎精啊？

唐晓芙：（也看了诗，笑道）曹先生，你对我们这种没有学问的读者太残忍了。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曹元朗：（微笑道）你越有这种感觉，就越能体会诗的精华。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

苏文纨：（微笑道）对不住，你们坐一会，我去拿件东西来给你们看看。

（苏小姐进房间去了。）

方鸿渐：曹先生，苏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话诗人》再版的时候，准会添上你，算十九家了。哈哈哈……

唐晓芙：哈哈哈……

曹元朗：（微笑道）那决不会。苏小姐写那本书是为了拿学位，其实她并不喜欢那些诗。她的序里就引用了一个泰利说过的比喻，说脱发的人不用理发，因为没几天头发就掉光了；大部分现代文学也同样，不值得批评。

旁白2：鸿渐心想，幸亏自己不要娶苏小姐，否则也要把苏小姐的书这么熟读，那可吃不消。可惜赵辛楣法文程度不够看书，他要像曹元朗那样，准会得苏小姐的欢心。这时，苏小姐拿了一只紫檀扇盒进来，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折扇，递给曹元朗。

苏文纨：曹先生，这上面有首诗，请你看看。

曹元朗：（接过）好。（摊开扇子，看完说）好，好！真挚朴素！有古代民歌的风味！

苏文纨：（似有忸怩之色）曹先生眼光真厉害，你老实说，那诗还过得去么？

曹元朗：（非常肯定）当然！当然！

旁白2：鸿渐向曹元朗手里接过扇子，念道。

方鸿渐：难道我监禁你？／还是你霸占我？／你闯进我的心，／关上门又扭上锁。……

旁白2：落款是“民国二十六年秋，为文纨小姐录旧作。王尔恺。”鸿渐听说过这王尔恺是个有名的青年政客，在重庆做着不大不小的官。两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视着鸿渐，他放下扇子，撇嘴道：

方鸿渐：写这种字就该打手心！我从没看见用钢笔写的折扇，他倒不写一段洋文！

苏文纨：（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坏，你看诗怎样？

方鸿渐：王尔恺那样热衷做官的人还会做好诗么？我又不向他谋差使，没有恭维歪诗的义务。

（唐小姐向他皱眉摇头，但他没看见）。

苏文纨：（怒道）你这人最讨厌！全是偏见！根本不配讲诗！（说着便把扇子收起来。）

方鸿渐：好，好，让我平心静气再看一遍。

苏文纨：（撅嘴说）不要你看了。（还是让鸿渐把扇子拿去了。）

方鸿渐：（忽然指着扇子上的诗大叫）不得了！这首诗是偷来的！

苏文纨：（铁青着脸道）胡说！怎么是偷的？

（唐小姐也睁大了眼。）

方鸿渐：至少是借的，还是借的外债！我记得在欧洲文学史课上老师讲过，这是德国的一首民歌，我记得它开头说：‘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后面大意说：‘你已关闭，在我心里；钥匙丢了……’原文记不得了，可是意思决不会弄错！

苏文纨：（没好气）我不记得！

方鸿渐：怎么没有呢？你可能不做笔记，可是我因为学问不好，课堂讲的东西全都得记下来。

旁白2：一时间苏小姐说不出话，唐小姐也低下了头，曹元朗干咳了两声。

方鸿渐：（见状赶紧说道）不用扫兴。送给女人的东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献佛。假如送礼的人是个做官的，那礼物更不用说是从旁人身上剥削下来的了。（内心OS）奇怪，唐小姐怎么不太理会这件事？

苏文纨：我很不爱听你那种刻薄话。世界上就只你方鸿渐一个人聪明！

方鸿渐：（呐呐地）没有，没有。

旁白2：方鸿渐知道今天说话触犯了苏小姐，那王尔桤一定又是个她的爱慕者。但他想到第二天是拜访唐小姐的日子，兴奋得什么都忘了。

第四幕

【苏文纨兼旁白】

旁白1：次日方鸿渐来到唐家，唐小姐请他到书房坐。

唐晓芙：方先生，你昨天闯了大祸，知道么？

方鸿渐：怎么了？（想一想，道）是不是因为我批评那首诗，你表姐跟我生气？

唐晓芙：你知道那首诗是谁做的吗？

（方鸿渐瞪着眼，还不明白）

唐晓芙：那首诗就是表姐做的！不是王尔恺的。

方鸿渐：（跳起来）啊？你别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写着‘为文纨小姐录旧作’么？

唐晓芙：哎呀录的就是文纨小姐的旧作！

方鸿渐：真的？

唐晓芙：王尔恺是赵辛楣的上司，他家里有太太。可是去年表姐回国，他就讨好个不停，气得赵辛楣人都瘦了！哈哈哈……

方鸿渐：（同入）哈哈哈……

唐晓芙：这扇子就是他送给表姐的，那首诗还是表姐的得意之作呢！

方鸿渐：这个文理不通的无聊政客，落款写得不明不白，害得我出了岔子，该死！（问道）你说怎么办呢？

唐晓芙：（笑道）怎么办？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几句话就能解释开了。

方鸿渐：（被称赞得又得意，又谦虚道）这事弄得太糟了，怕是不容易扭转了！（又问道）诶，我回去赶紧给她写封信，向她请罪怎么样？

唐晓芙：（笑道）我倒很想知道怎么写法，让我也学个乖，将来也许能用得着。

方鸿渐：（微笑）如果这封信效果好，我把稿子抄给你看。

唐晓芙：我昨天有点奇怪，你怎会不知道那首诗是表姐做的。你应该看过她的诗啊。

方鸿渐：我和你表姐是这一次回国船上才熟起来的，时间很短。以前话都没有谈过！你记得那一天她讲我在学校里的外号是‘寒暑表’么？（又道）我对新诗不感兴趣，为你表姐的缘故而对新诗发生兴趣，我觉得犯不着。

唐晓芙：哼，这话要给她知道了——

方鸿渐：（紧接道）唐小姐，你听我说。你表姐是个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叫笨男人向她倾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才学，他把才学看得神秘，了不得，五体投地地爱慕，好比没钱的穷小子对富翁的崇拜——

唐晓芙：换句话说，像方先生这样聪明，是喜欢目不识丁的笨女人咯。

方鸿渐：女人有女人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真聪明的女人不要做用功的才女，她只巧妙地偷懒——

唐晓芙：（笑道）假如她想要得博士学位呢？

方鸿渐：她根本不会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样的才女才要得博士。

唐晓芙：可是现在普通大学毕业也得做论文啊。

方鸿渐：那么，她毕业的那一年，准有时局变动，学校提早结束，不用交论文，就送她毕业！

旁白1：唐小姐笑着摇头，也不接口。应酬时小意儿献殷勤的话，一讲就完，经不起再讲；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厌的话，又还不到讲的程度；现在所能讲的话，都讲得极边尽限，礼貌不容许鸿渐冒昧越分。

唐晓芙：（过了一会，笑道）为什么不说话了？

方鸿渐：（也笑道）咦，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唐晓芙：（笑道）我们老家天井里有两株桂树，我小时候常发现树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我发现很多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哈哈哈……

方鸿渐：（同入）哈哈哈……

旁白1：方鸿渐回家路上，就有了给苏小姐那封信的腹稿。他觉得用文言比较妥当，词意简约含混，是文过饰非、轻描淡写的好工具。他惊骇自己撒谎的本领会变得这么大！想到唐小姐会欣赏，会了解，这谎话要博她一笑，他就欣然写了下去，想象中倒不是苏小姐读这封信，而是唐小姐读它！次日傍晚，电话铃响。他顺手拿起听筒。

方鸿渐：这儿是周家，你是哪里呀？

苏文纨：（电话音）你猜猜看，我是谁？

方鸿渐：苏小姐，对不对？

苏文纨：（清脆的笑声）对了。

方鸿渐：苏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没有？

苏文纨：收到了。你这人真孩子气，我并不怪你呀！你的脾气，我哪会不知道？

方鸿渐：你肯原谅我，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苏文纨：哈，为那种小事犯得着那么认真么？不过鸿渐，我问你，你真觉得那首诗好么？

方鸿渐：（装作气愤，竭力不让脸上的笑从声音里听出来）我只恨这样的好诗偏是王尔恺做的，太不公平了！

苏文纨：我告诉你，诗不是王尔恺做的。

方鸿渐：谁做的？

苏文纨：是我做着玩儿的。

方鸿渐：（装作惶恐）啊！是你做的！我不知道啊！对不起苏小姐！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啊！

方鸿渐：（内心OS）亏得是通电话而不是电视，否则苏小姐看到我脸上的笑，准会猜疑了！

苏文纨：你说这首诗有蓝本也不冤枉。我在一首法国古跳舞歌里，看见这个意思，觉得新鲜有趣，也仿做一首。据你说的，德文里也有这个意思。可见这是很平常的话。

方鸿渐：你做得比德文那首诗灵活。

苏文纨：你别当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话！

方鸿渐：这不是奉承的话。

苏文纨：你明天下午来不来呀？

方鸿渐：来，当然来。

苏文纨：诶，你昨天说，男人不把自己的东西给女人，是什么意思呀？

方鸿渐：（赔笑说）因为自己的东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别的好东西来贡献。比如请客，家里太局促，厨子手艺太糟，就不得不上馆子，借它的地方跟烹调。

苏文纨：（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见。

方鸿渐：好，明天见。

旁白1：当晚方鸿渐就把信稿抄出来，寄给了唐小姐。之后，他和唐小姐频繁通信和见面，唐小姐跟苏小姐的来往也比从前减少了。可是方鸿渐迫于苏小姐的恩威并施，还不得不常向苏家走动。苏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而他只等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麻的勇气。

方鸿渐：：（内心OS）看来我是个西洋人所谓“道义上的懦夫”，我这个性格上的大弱点，希望不要被唐小姐看破了。

（待续）

（改编自钱钟书先生的小说《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