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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温情散文】老兵的九十一个清明节
作者:机智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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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7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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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二次创作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本书《岁月长情爱不离》辑录了9篇普通人的生命记忆,他们质朴而细腻地触摸着生活的纹理,在记忆深处体悟爱、学会爱。这是属于他们的故事,是独特的时代记忆,更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事。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10-18 08:31:55
更新时间2024-10-18 11:1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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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老兵的九十一个清明节

——作者:老邪

一 第九十一个清明

〔1〕2016年清明节前,我肠炎再犯,父亲让我回镇上看中医,顺便回乡陪爷爷祭祖。大学前几年,我热爱诗和远方,清明节总在旅游路上。我自恃年轻,总觉得人生漫长,对这些惦念故人的节日缺乏基本的敬意。

那年我二十一岁,爷爷九十一岁,祖孙几乎相隔着一个新中国的年龄。爷爷长得不高,常年穿一件黑色的中山装,十个指甲在经年劳作之后已干硬变形,像皱巴巴的牛皮纸一样,指缝里经常嵌满黑泥。他身子虽然瘦,但好在烟酒不沾,人又勤快,很少生病。

〔2〕祖坟在村北的山上,路上我随口问爷爷小时候过清明有没有啥讲究?我记得爷爷磕了磕拐杖回答:“忘了……那会儿好像不是现在这日子。唉,那会儿饭都吃不饱,上坟捏几个土馒头就算了事了。”

刚到祖坟外围,爷爷命令我跪下,他有着老辈人的传统,但实际上,多数贫门百姓没有家谱,人们普遍只能记住上两代人。祖坟里的墓穴缺碑少碣,我多数都记不清名字。

磕完头,我扶着爷爷入内,烧纸上供之后,爷爷又给我捋了一遍正坟里高祖父的事迹。年代久远乏善可陈,但听起来是个好人。

〔3〕假元宝和黄纸烧尽,爷爷颤巍巍指着祖坟西边的空地,笑眯眯说:“那片地儿风水好!以后埋你爹这辈人不错!远处那片儿,稍背阴,也还成,以后就埋你们孙辈儿吧!”

日色尚暖,但这话怎么听都觉得凉飕飕的,我的身后事突然被爷爷安排得明明白白,尴尬之下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岔开话题说,快晌午了,该回去吃饭了。

爷爷年轻时在战场上见了太多死亡,从不忌谈生死,八十大寿后他请师傅给他和奶奶打了两口棺材,完工后自己要睡进去试试尺寸,没事还经常去杂物房里给棺材擦擦灰尘。

〔4〕出了祖坟几十米,爷爷收敛笑容,把剩余的黄纸在大路上点着,瘦弱的身子朝着南方跪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这样的情景我自小见过很多次——他是在纪念一个在抗日战场牺牲的战友。

“走好啊!走好!”爷爷每次都这么说。

可那次爷爷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坐在路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俯下身问他怎么了。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他是叫什么呢?叫李什么呢?”

我叹了口气:“叫李大荣。”

〔5〕爷爷人生最后两年经常弄错自己经历中的时间和人物,他年轻时把自己的故事给后辈讲得很清楚,但老了记忆力减退,还得我们帮忙再讲给他听。他过了九十一个清明节,其中有七十一个清明节都忘不了纪念一个叫李大荣的战友。九十一年的记忆在老去的过程里慢慢失真,直到他怎么都想不起来战友的名字。

2023年,我二十八岁,爷爷却停在了九十一岁。因为那次清明节后,一直硬朗的爷爷得了病,两个月后便去世了。棺木入土至今七年,气化清风肉化泥,原来硕大的坟包也在山雨冲刷下越来越小……


二 卖子换粮

〔6〕1925年冬天,爷爷出生。

爷爷的大哥大他两岁,弟弟小他三岁,他们童年经常吃不饱,野菜和榆树皮已经是美味。太奶奶在生下三儿子后的第四年患了痨病,太爷爷偏爱大儿子,三儿子又太小,很多杂活儿都扔给爷爷做。

太爷爷第一碗饭永远是给大儿子盛,有好东西也是紧着大儿子来。寒门陋室偏偏出了这么一个好吃懒做的大哥,爷爷自小承担了太多。

1937年清明节前后,太奶奶病入膏肓,在不知道山河即将破碎的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是我爷爷有印象的第一个清明节,但八十年后的他已经忘记太奶奶去世的准确日子。如今回看历史,太奶奶于当时离开,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7〕薄皮棺材素色纸幡,草草安葬太奶奶后,瘦弱的爷爷开始帮着太爷爷耕田锄地,准备做个老实的农民。军阀统治,各种税捐层出不穷。当时,爷爷家的余粮被各方兵官劫掠至尽。断炊在即,太爷爷琢磨了几日,骑骡子带着九岁的三儿子离开两天。再回来时,爷爷看到弟弟已经不见,骡背上却多了三口袋粮食。

太爷爷回家时,脸上仍有泪痕。大哥看到粮食后马上接受了这个现实,默默把粮食搬到屋里。但爷爷脾气自小不好,怒气灌顶,双手揪住太爷爷的衣服大叫:“爹,你把老三卖哪儿了?”

太爷爷抹着泪:“别问了,你别问了!好人家,是个好人家!”

〔8〕爷爷哭得撕心裂肺,太爷爷怕他去惹事,一直守口如瓶,问烦了甚至对爷爷报以老拳。爷爷担心弟弟已经暴尸在某片月光下,但苦苦哀求依然没有得到答案。他大哥劝他:“爹不是说了吗?好人家!再说少个人少张嘴,咱顿顿也能多吃点。”

爷爷反手就是一巴掌,那是他唯一一次打哥哥,但爷爷这一巴掌换来的是晚上太爷爷一顿毒打。从那以后,爷爷再也不问弟弟的事情,每天有做不完的农活儿杂务,爷爷也抽不开身去挨门挨户打听弟弟的下落。他后来常说,那一年他吃着饭像是吃着弟弟的血肉。

〔9〕乱世草民,除了生存别无所顾。一年之后,全家适应了没有弟弟的生活,好像弟弟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太爷爷某天喝了几口劣质散酒后,晕乎乎说出了弟弟所卖何处。其实距离不超百里,那个地主不算很坏,也不是特别富裕。只是膝下无子,买过两个婴儿先后夭折,这次挑个年龄大点的好活,也不为继承家业,就是养着当个儿工,有个心理安慰。

爷爷脚力过人,简单带了几口干粮,连夜赶去。一路打听到次日正午,爷爷找到了那个张姓地主家。张地主家没有管家更没有仆人,只有几个外姓的亲戚帮着干活。但爷爷还是被拦在了门口。

说明来意之后,其中一个人说:“找弟弟?我叔今儿不在,再说了,早就两清的事儿,你们不该见面的。”

〔10〕爷爷大吵大闹,他弟弟从后院出来,见到他很是惊喜,那几个人也不是坏人,也没有拦着,只在一旁看着。爷爷问了不少事情,得知他弟弟这一年也没有受什么虐待,只是不像是做儿子罢了。

末了,爷爷问:“三儿,还想回去吗?”

他弟弟当时年仅十岁,沉默一会摇摇头:“娘走了,爹也不亲我,这儿有吃有喝挺好的……”

“那好,反正啥时候想起我了,就来看看。”

爷爷也知道带弟弟回去的话,张家这边交待不了,何况这里的生活确实比回家强太多,知道弟弟过得好就很满足了。门口的人好意叮嘱爷爷不要再来了,爷爷转身离开前,他弟弟说:“哥,你告诉爹,我改姓张了。”

爷爷抹了把泪,走了。


三 转战千里

〔11〕1941年,爷爷十六岁时,他哥娶了同村的一个姑娘,彩礼同样是三口袋粮食。家里只有两间破房,哥哥结婚后,一间住了哥哥嫂嫂,一间住着太爷爷,家里再没有爷爷容身之处。没过多久,太爷爷让他去邻村给他舅舅当长工。所谓长工,就是稍稍富裕一些的家农忙时雇佣的苦力。

爷爷至此便吃住在他舅舅家,日常替舅舅做事,年底了领些粮食。他的舅舅虽不是地主,但非常刻薄。在那个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远亲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舅舅家也没空房子,爷爷每天要不睡在堆放杂物的屋里,要不就和骡子一起睡在牲畜棚里。

〔12〕舅舅家杂活不少,脏活儿累活儿干了很多,可舅舅还是嫌他干得慢。某天爷爷气愤之余,天未亮就出去干农活,几亩黑豆他在太阳出来前就全部拔完,这是几个成人一上午的工作量,自此,他舅舅收敛不少。

爷爷的嫂嫂很快有了孩子,他哥哥也不得不跟着太爷爷干活,太爷爷总怕累着长子,所以他哥哥干农活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哥哥嫂嫂从不来看他,他也懒得回去。

1944年,爷爷十八岁,八路军在可控根据地内小范围征兵,爷爷跟随十里八乡的青年应征入伍。爷爷没念过书,他觉得在舅舅家当长工也没什么盼头,那时候就是纯粹觉得八路军好,跟着能打日本人。

〔13〕临走前,爷爷又去看了看他弟弟,弟弟聪明又懂事,张家人也越来越接纳他。六年不见,兄弟俩已经生疏了不少,匆匆聊了一会,爷爷就离开了。

爷爷后来被编入了120师王震的359旅,没过多久去了延安。新兵训练期,爷爷逐渐了解了共产党的伟大目标,也通过老兵讲述的故事了解到了真正的死亡。他知道抗击侵略者是无比光荣的使命,但恐惧和逃避也开始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事实上,进入军队后,一腔热血冷静下来,新兵们都要面临一个巨大的生理恐惧——战场毕竟血肉横飞。

〔14〕当年十月,王震率部向华南挺进,转战千里,爷爷进入了真正的战场。第一场战斗,爷爷就亲眼看见过战友被流弹击穿脑袋,被手榴弹炸到瘫痪,那之后他经常做噩梦。在那段时间里,他认识了老兵李大荣。

李大荣是河南人,早在1938年就进了359旅,爷爷的排长战死后,李大荣受命来替补。李大荣为人热情,很快和忠厚的爷爷混熟了。对军队而言,每个老兵都是宝贝。在枪林弹雨里能活这么久的李大荣有着自己的一套求生经验,爷爷跟他学到不少常识。

〔15〕李大荣有一次跟全排士兵说的话让他印象最深:“日本人有多狠?狠到咱们清扫战场时,他们敢躲在尸堆里装死,趁你不注意,爬起来就给你一刺刀,或者等你走近了拉爆手榴弹。新兵怎么死的?一听冲锋号就从战壕里跳起来冲,生怕对面看不到他,脑袋永远靠近枪,子弹出膛后是有火闪的,那是活靶子啊!”

当兵不完全是体力活动,真正开战后,其实是脑力活动。没人会怀疑士兵们抗击侵略者的信念,可是好运气只是一方面,莽撞而不尊重常识的士兵总会最先倒在冲锋的路上……


四 阴差阳错

〔16〕随着359旅沿着湘赣边境不断前进,爷爷经历的战斗越来越多。李大荣的步枪开一次火后,第二次总是把头缩下去盲射,然后第三次把脸放到步枪另一侧瞄准。那是因为战场上硝烟尘土弥漫,很多士兵判断火力方向主要是靠着对方子弹出膛时的火闪,连续保持一个姿势开枪,脑袋离枪越近,越容易被打死。

“玩机枪的为什么容易死?因为机枪火闪是连续的,太明显,子弹手榴弹都往他那儿招呼。”李大荣如是说。

毕竟是排长,李大荣每次冲锋总是很早跃出战壕,但他很少站起来,多是滚几圈然后匍匐前进。

〔17〕李大荣教育爷爷:“往坡下冲,一定要趴着,日本人是仰射,打的都是站起来的人,子弹不擦地皮。不过下坡路倒是跑起来特顺溜,新兵总是管不住腿。”

爷爷问:“那往坡上冲呢?”

李大荣笑了:“那就是拼运气了,反斜面没有敌人还好说。不能孬,也得硬着头皮上啊!”

和爷爷同去的老乡不断死去,期间不断有新兵补充进来,爷爷也慢慢成了一个老兵。爷爷很幸运,一年多的战斗生涯只受过两三次轻伤。

而教给爷爷无数经验的李大荣,却死在了1945年5月17日。

〔18〕据爷爷回忆,那场战斗持续了三四个小时,从下午打到了傍晚。日军地势较高但人数太少,逐渐往坡顶退。我方接近胜利的时候发起了冲锋,李大荣带着大家向前冲锋。日军士兵已经所剩不多,困兽犹斗,八九式掷弹筒不断打出炮弹。

老兵能通过炮弹呼啸的声音感受到危险,李大荣冲锋时从不回头看身后是谁,因为回一次头可能命就没了。爷爷最开始离李大荣较远,跑着跑着就跟在了他身后。冲锋时士兵尽量不对话,李大荣也不知道身后是爷爷。

〔19〕冲到日军在坡底的战壕工事时,坡顶一颗炮弹呼啸而来,李大荣明显感觉到跑不过这颗炮弹的波及范围,立刻停步准备转身撤。但爷爷对炮弹判断不如李大荣,他刚跨过一条战壕,离李大荣很近。李大荣惯性使然,一回头直接撞在爷爷身上。爷爷至今记得两人照面时,李大荣面上的错愕表情。

爷爷被狠狠撞倒,顺势滚进了战壕里。李大荣被爷爷身体阻挡了一下,失衡倒地,没能跌进战壕,炮弹已经即时炸开,激起的新土在爷爷身上盖了厚厚一层。等爷爷缓过神灰头土脸从战壕里爬出来,冲锋还在继续,却不见李大荣的踪迹。

〔20〕附近有三四具尸体,要不是爷爷跌进了战壕,估计也已经跟他们一样牺牲了。爷爷挨个翻过来看了看,找到了李大荣的尸体。

人已经死了,胸口一大片血迹,脸上都是划痕,李大荣死得悄无声息,不像电影里那样,还能撑着讲几句遗言。“就那么糊糊涂涂地没了。”爷爷每次谈起那个场景时,都会感叹一句。

战场上充满了意外,李大荣也许不是因为想救他才把他撞进战壕,但李大荣确实阴差阳错地救了他。1945年之后的清明节,爷爷怀念的人除了母亲,又多了一位。


五 物是人非

〔21〕1945年,日本投降,年末359旅在南方成功突破国民党防线回到中原,被调至延安卫戍根据地。内战时期,部队整编,爷爷被编入彭德怀麾下西北野战军358旅715团一营,团长是罗坤山。

1947年,爷爷二十二岁,那时的他见惯了死亡,已经不惧怕战争,反而愈发英勇。他因体格健壮、脚力过人被举荐为团部通讯员,负责传递消息到旅部指挥所。通讯员虽然有马骑,有时免不了靠双脚疾行。他脚上血泡不断,往往第一天的浮肿和血泡还没有消退,第二天的血泡又已经从脓血里泛起,连着赶路好几天不脱鞋不脱衣服,绑腿经常和着汗水粘在裤子上撕不下来。

〔22〕他多次见过贺龙和彭德怀,他说彭老总说话声音很大,笑起来有股匪气,对士兵也很好。当年十月多,五团被敌军围困,他与一名通讯员星夜将消息送至彭老总帐下求援。因传报有功,罗坤山见他人手勤快,把他编入了警卫连当排长,从此结束了通讯兵这份苦差。

爷爷后来参与了青化砭biān伏击战、瓦子街战役以及数次反围剿战役,他参与了历史,见证了新中国诞生的过程。1948年8月,爷爷于陕西白水县车家院经团长举荐入党。建国之后,358旅改为第一师,罗坤山担任了师长,爷爷去三团继续当排长。

〔23〕抗美援朝打响,1952年底,原来的第一军和第三军合并为新的第一军,罗坤山被任命为新一师师长,赴朝作战。爷爷也被编入二团三营七连,满怀热情跨过了鸭绿江,在北朝鲜绵延的山脉里行军。

朝鲜战场更为艰苦,美军的炮火支援非常强劲,为躲避空袭,志愿军们经常躲在可容纳三五人的猫耳洞里,洞里阴暗潮湿,爷爷的风湿病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他参加了1953年的夏季进攻战役,五月,在某次进攻美军高地的战役中,爷爷被身边爆炸的炮弹弹片击穿左肩,被送至沈阳的医院治疗。弹片穿肩而过,并无生命危险,但肩骨碎裂,卧床两月。当年七月,彭德怀元帅和美军上将克拉克在板门店签署停战协定,援朝战争结束。

〔24〕爷爷的伤养好之后,战事既少,部队开始减员裁军。离乡将近十年,他不知道亲人是否健在,但还是选择复员回家。交了手枪、卸了部队番号,领了路条和一些证明文件,二十八岁的他穿着一身军便服踏上了归途。

他回去的时候,县里召开过一个退伍军人的欢迎会,对爷爷而言,那是最高的荣誉。但经过反复打听,他发现十年前与他一起出乡抗日的青年多数死在了战场上。村里人的生活比他当兵前好了很多,新中国的土地上没有了压迫。太爷爷已在建国前亡故,老窑因雨水灌入而坍塌,哥哥嫂嫂箍了一口新窑。但是当爷爷去找他哥哥时,并没有得到什么好脸,哥哥招待了他一顿素饭之后,让爷爷自谋生路,甚至不让他在家里住,他和哥哥大吵了一架。

〔25〕隔天他去邻乡找他弟弟。物是人非,张地主早被批斗,他弟弟也已经娶妻生子另立门户。骨肉生疏,兄弟俩不冷不热寒暄了一阵,像是寻常朋友一般交谈。

那天爷爷准备去祖坟上看看,问弟弟要不要一起去。他弟弟自从被卖到张家之后再没回去过,农村有着古老的道德传统,毕竟已经是外姓人,再去上坟不合适,就拒绝了。

满怀欣喜回乡,却发现满世界没有一个亲人,爷爷当时的痛苦无以言表。但他在部队里锻炼出了坚毅性格,其后在旧友的帮助下箍起一口土窑,重新开始了农民生活。后来他娶了奶奶,日子慢慢过起来,逐渐儿孙满堂。

〔26〕爷爷的哥哥被太爷爷惯坏了,自私自利,疏于夫妻而薄于子女,老去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妻儿不管不顾,倒是我爷爷时常接济他。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寒冬,他哥哥受不了病痛折磨以及亲人冷眼,绳子一边系在自家的门头上,另一头系在自己脖子上,打开屋里存土豆的地窖,跳下去上吊自尽了。

爷爷并没有从太爷爷和大哥那里得到多少关爱,但仍为他大哥风风光光办了一场发送。祖坟里埋的人越来越多,爷爷每年清明节要纪念的人也越来越多。


六 普通人的故事

〔27〕我出生后,爷爷一直很疼我。干农活时经常背着我上山,教我庄稼和草木的名字,给我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但他脾气实在暴躁,有时候生气了也会骂我笨。他对我一直言传身教,上初中后,我爷爷命令我开始干农活,他亲自做了一把小锄头给我。每个暑假到了锄地的时节,早上五点多就会被爷爷叫醒去弯腰锄地,那种感觉很痛苦。中午休息时我有次佯装睡得很香叫不醒,想到爷爷疼我,估计会放我一马。结果两次轻推之后,爷爷一巴掌打在了我脖子上。

他皱着眉问我:“念书好还是锄地好?”

我赶忙下地穿鞋:“念书好念书好……”

〔28〕他不是在干农活,就是上山去砍柴。村子里的老人多数六七十岁就每天坐在街上闲聊到日落,而他却一直活得很清楚,很少去村口和老人们闲聊。

爷爷九十岁的时候,长孙已经有了儿子,四世虽不同堂,但暮眼得见儿孙绕膝,已是难得。他脾气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暴躁,他变得很慈祥,常和一只老猫坐在院里的青石台阶上,看着院里婆娑的树影,念叨着他那十年的戎马岁月。爷爷说他最大的遗憾是当年在延安时只远远看到了毛主席,而没有亲眼见到真容,我一直想等工作了带他去北京毛主席纪念堂看一看。

〔29〕最后那几年,他视力听力都不行了,他有时候经常会把我和我表弟错认。他喜欢看电视上打仗的剧,但他其实听不到对话,也看不懂剧情,就是爱看看打仗的场面。上大学后有一次我把手撕鬼子的神剧放给他看,他倒是难得皱起眉头大骂:“胡球演!”

国家对待抗战老兵的政策一年比一年好,每年年底都会有政府的人去爷爷家慰问,那是爷爷每年笑得最开心的时候。2015年,国家给二十多万老兵颁发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当政府人员把奖章送到爷爷手里的时候,他满眼含泪:“好!好!国家没有忘了我们啊!”

〔30〕一个月后,村里另一个活着回来的老兵去世了。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停下手中的活叹了口气说:“也走了……”

老年人的哀伤要比年轻人短促,抹了把老泪,他拿了个枕头沉沉睡去,睡醒了之后他似乎已经忘了这件事,继续做手中的活。村里和他一辈的老人们相继逝去,他的弟弟在2014年就世了,只不过暮年的他们早就疏于往来,爷爷到自己去世都不知道弟弟去世了。

父亲说他们小时候,爷爷每年清明会烧很多纸元宝给他那些死去的战友,后来岁月磨洗,爷爷力不从心,那十年里认识的许多名姓他无法都记住。到我长大时,他跟我念叨的多是李大荣这个救命恩人的故事。

〔31〕高中有一天我问我父亲:“爷爷讲过的事,爸你还记得多少?”

父亲正抽着烟,凝神想了想,说:“零零散散的,很多都不记得了。”

一个普通的人的同辈们都去世后,他的故事后辈们靠口口相传往往记不清。

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把爷爷的故事记录下来,上了大学每次放假都会仔细询问爷爷,做一个口述纪录。


七 归于尘土

〔32〕2016年那次清明节后,一直硬朗的爷爷病倒了。他感冒后还坚持挖地,羸弱之躯多年劳作,终于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那个学期没有课,是用来实习的。五月中旬得知爷爷生病后,我匆匆停下了一切事情,赶回老家照顾他。他浑身乏力,总在喘气。他已经没什么肌肉了,我背着他上姑姑车的时候,感觉他已经瘦到了七八十斤,可以通过褶皱的皮肤摸出每根刚硬的骨头。

去县医院检查之后,医生说爷爷肺部有些感染,但医生也无奈摇头:“这病放年轻人身上一礼拜就好了,病不是问题,他只是老了。”

〔33〕病可以治,但“老”是无救的。九十一岁的身体系统很脆弱,寻常的一点小毛病也会引发一堆连锁反应。那几天上楼下楼我背过爷爷很多次,小时候是他天天背着我上山,如今长大了换我背他。虽然这份疼爱永远还不清,所幸我还有还的机会。爷爷也可能也感觉到了自己不行了,住院后对我和父亲说:“山上去年种莜麦那块地儿,好风水,我死了就埋那儿吧!”

清明节时,爷爷还在规划祖坟修在哪里,但临走前却不想埋在老坟里。住院的十天里,晚上都是我陪着爷爷的。夜里一个病房空荡荡只剩下我和他。

〔34〕我以前认为,对于爷爷的所有事,我应该可以尽到做孙子的责任,然而当爷爷因为输液太多不太能控制大小便的时候,我承认,那些排泄物真的很恶心,然而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清理干净,帮爷爷擦拭身体,换了床单,继续跟他聊天。

自我记事起,爷爷就很讨厌城市,只喜欢在山上转悠,从来没有去过镇上。他不想住院,唉声叹气道:“爷爷没病,这人啊,一挪窝就短命,明儿我得回家。”

我只好反复宽慰他。过了几天,他脑子已经开始糊涂,经常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先去,你骑我的马……十斤莜麦换不换……”

〔35〕这种天书一样的絮叨没有什么逻辑,大概是人生的片段在他脑海里闪回。某天夜里,他难得平静地说:“爷爷给你讲个你没听过的事儿,我啊,有个救命恩人……”

那天我听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讲了一个毫无逻辑的故事,里面人物不对,地点不对,前一句李大荣和他在打日本人,后一句就变成了在打国民党。

他是真的忘了。

用尽各种办法,包括我午夜独自上深山招魂,可是没等到我带他上北京看毛主席,爷爷就撒手走了。

〔36〕爷爷的弟弟有个儿子,这么多来,也看过爷爷几次。他没有成家,张家人也不待见他。入殓第三天,六十二岁的张家侄子从村口一路撕心裂肺地哭过来,失魂落魄涕泗横流,闻者无不动容,能听得出是饱含着感情。或许是看到我爷爷一脉人丁兴旺子孙满堂,自己花甲之年又无儿无女,想到了百年之后自己的葬礼不知何等凄凉。如此一想,他哭的只怕除了爷爷还有他自己。

后辈满足了爷爷的愿望,另选了坟址,儿孙们凑钱给爷爷修了一座砖石墓,下葬前我顺着棺坡看了看,墓室很宽阔,装得下爷爷这一生的故事。

〔37〕下葬时地里的莜麦已经三寸多长,哀乐凄凄,眼看着爷爷的棺木进入墓室一点点消失不见,一锹锹土慢慢堆起了坟丘,这个疼我二十多年的人就这样归于尘土,我似乎也有点理解了白居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这一句的悲凉。

葬礼过后,我和父亲去民政局管理老兵的办公室办理相关事宜,我好奇心起来,问工作人员:“咱们县,像我爷爷这样的抗战老兵还有几个?”

工作人员叹了口气:“你爷爷一走,就只剩一个了,而且这个大爷也已经八十七岁了。”


后记

〔38〕爷爷一生的九十一个清明节里,给无数人烧过黄纸。一个人年纪越大,该纪念的人也就越多,直到最后自己也成为被纪念的人。

爷爷在世时,我对清明节一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我爷爷之前的先辈们,我印象不深,他们也没有在我生命里留下太多痕迹。爷爷是第一个离开我的至亲,他离世后,我突然觉得清明节变得很重要——那是我跟爷爷如今唯一的联系了。

如今,每当我无法抽身回乡的时候,我都会在被水泥和石砖覆盖的城市里找一块松软的黄土,从不吸烟的我会买一包烟点燃都插在土里,待烟燃尽,我会朝着家乡的方向郑重地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