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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脊背上的痱子
作者; 刘心武
1.
我5岁时,本已同父母分床而睡,可是那时我不仅已能做梦,还常做噩梦。梦的内容往往醒时还记得,所以每每惊醒以后,我便跳下床,光脚跑到父母的床上,硬挤在他们身边一起睡。开头几次,被我搅醒的父母不仅像赶小猫似的发出呵斥我的声响,父亲还叹着气把我抱回到我那张小床上。
2.
后来屡屡如此,父母实在疲乏得连呵斥的力气也没有了,便只好在半醒状态下很不高兴地翻个身,把我容纳下来。而我虽挤到了父母的床上,心中却依然充满恐怖。于是我便常常把我的身子,尤其是我的小脸,紧贴到父亲的脊背上。在终于获得一种扎实的安全感以后,才昏沉入睡。
3.
我做的是些什么样的噩梦?现在仍残留在我记忆里的,大体是被“拍花子”拐走的一些场景。按说,母亲和来我家借东西兼拉家常的邻家妇人,她们所谈的内容,绝大部分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也不可能留下什么印象。但是她们所讲到的“拍花子”拐小孩的种种传闻,却仿佛忽然令我的耳朵打开了接收的闸门——尽管我本来可能是在玩胶泥,并在倾听院子里几只大鹅的叫声。
4.
她们讲到,“拍花子”会在像我这样的小孩不听大人的话,偷跑到院子外面去看热闹的时候,忽然走到小孩身边,用巴掌一拍小孩脑袋,小孩就听不见其他的声音、看不见其他的东西,单只能听见“拍花子”说:“走,走,跟我走哇跟我走……”也单只能看见“拍花子”身后的窄窄的一条路,于是便傻呆呆地跟着那“拍花子”走了。当然。那些小孩子就再也看不到爸爸妈妈,再也回不到家了……
5.
这些话语嵌进了我的小脑袋瓜,使我害怕得要命。特别是每当我往妈妈她们那边一望时,便会发现妈妈她们也正在望我。妈妈的目光倒没什么。可那女邻居的一双眼睛,却让我觉得仿佛她已经看见“拍花子”在拍我了。我就往往歪嘴哭起来,用泥手抹眼泪,便急得妈妈赶快跑过来抓我的手……
6.
我在关于“拍花子”拍我的种种梦境——一个比一个更离奇恐怖——中惊醒后,直奔父母那里,并习惯性地将脸和身子紧贴父亲的脊背,蜷成一团。几次之后父亲的脊背上被捂出一大片痱子,并无望消失。开始,父亲只是在起床后烦躁地伸手去挠痒,但挠不到,于是便用“老头乐”使劲地抓挠。那时父亲不过40来岁,还不老,更不以此为乐。他很快就发现了那片痱子的来源。
7.
不过,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并没有因此而愤怒,更没有打我。只记得他对我做出了一个颇为滑稽的表情,说:“嘿嘿嘿,原来是你兴的怪!”母亲对此好像也并不怎么在意,记得她一边往爸爸脊背上扑痱子粉,一边忍俊不禁地说:“你看,他这么个细娃儿,就发起梦铳来啦!”“发梦铳”就是因做梦而呈现古怪的表现,但母亲似乎从未问过我究竟都做过些什么梦。
8.
弗洛伊德当然很了不起,但他那关于儿子多有“恋母情结”和“弑父情结”的潜意识等论述,于我的个人经验,实在是对不上号。尤其是对父亲的感情记忆,最深刻的是我在极端恐怖时,得到了他脊背的庇护,且给他长期造成了一片难息的痱子,他又并未因此给我以责罚。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生“弑父”之心?父亲的脊背并不怎样宽阔雄厚。我现在回忆起来,也并无更丰富的联想,比如后来他又如何以“无形的脊背”给我以呵护和力量。而且,情形还恰恰相反,他年过半百之后,对我的亲子之情虽依旧,对我的学业、前程、着落等大事竟懒得过问,甚至撒手不管。
9
记得我上中学以后,班主任来找家长,他招呼一下,便自己看报。母亲跟班主任谈完后,跟他说老师要走了,他便站起来点头送客。这时老师话语中提及了我们学校的名字,他竟脱口而出地说:“怎么,心武是在二十一中上学吗?”我上到高中,换了学校,他还是闹不清;递给他成绩单,他草草拿眼一看,好坏都不感兴趣。据说我大哥小的时候常因成绩不佳被他打屁股,打得很是认真。
10.
母亲后来对我说,父亲是因为管孩子“管伤了”(腻烦了),所以到我这老五,便听之由之,全权交由母亲来管教。1960年,父亲由贸易部调到一所部队院校任教,他和母亲去了张家口。当时哥哥们都在外地,姐姐已出嫁,我还在上学。父亲就把北京的宿舍全部交出,让我去住校,不给我留房——那时贸易部是完全可以给家属留房的,另外同时调去的就给家里人留了房。但父亲觉得我应该过住校的生活,并完全独立。那时,我还未满18周岁。
11.
父亲在73岁那年过世(母亲则是在84岁那年),他那曾被我捂出痱子的脊背,自然连同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都化作了骨灰。父亲不是名人,一生不曾真正发达过。他的坎坷比起很多知识分子的遭遇来,也远不足以令人长太息。他的同辈友人几乎也都谢世,现在能忆念他的,也就是我们四个子女(大哥先他而逝)。而我对他的忆念,竟越来越集中在他那脊背上因我而捂出的一片痱子上。在人类漫漫的历史中,在无数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世事中,我对父亲脊背上那片赤红鼓凸的痱子的忆念,是否极卑微、极琐屑,而且过分私密了?
12.
不,我并不这样看。因为在这静静的秋夜里,我回忆起父亲脊背上的那片痱子时,想到了一个伟大的话题。这个话题常常被我们忽略,那就是父爱。我们对母爱倾泻的话语实在太多太多,甚至把话说绝:“世上只有妈妈好!”其实,仅有妈妈的爱,孩子的心性是绝不能健全的。世界、人类,一定要同时存在着与母爱同样浓酽的父爱。我指的是那种最本原的父爱,还暂不论及养和教,不论及熏陶和人格影响。
就母爱和父爱的外化状况、揄扬程度、研究探讨,特别是内在的自觉性和力度上,我们似乎“阴盛阳衰”。中国男人要提升阳刚度,浓酽其父爱也应是必修课之一!
13.
我自己现在已年过半百,比背上捂出一片痱子的那时的父亲还老许多。我的儿子也已经很大。扪心自问,我对儿子,是有那最本原的父爱的。我常常意识到,不管怎么说,他和我有一种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般的链环关系。他的基因里,有我的遗传。我不能不给予他一种特别的感情,并企盼这种感情能够穿越我们的生命,穿越世事,穿越我们的代间冲突,而熔铸于使整个人类得以延续下去的因果之中。
14.
直到这个静静的秋夜,我还没有把父亲脊背上的痱子讲给儿子听。不讲了,因为我已经写下了这篇文章。儿子现在不读我的文章,虽然他以我写文章谋生而暗暗自豪。儿子说过,不着急,我的书就在书架上,总有那么一天,他会坐下来专门读我的书。我希望他会发现这篇文章。那时,也许他已经有自己的儿子或女儿了。他的心里会涌出一股柔情,想到:“你看,父亲从爷爷那里得到过,我从父亲那里得到过,我还要给予我的孩子。”那是很朴素、很本原的东西,一种天然的情感磁场,而这链环般的连续“磁化”,也便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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