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籍里的中国：文人圣贤

第二十一章

米芾mǐ fú：癫狂书画家

01.

芾fú为文奇险，不蹈dǎo袭xí前人轨辙guǐ zhé。特妙于翰墨hàn mò，沈著飞翥zhù，得王献之笔意。画山水人物，自名一家，尤工临移，至乱真不可辨。精于鉴裁jiàn cái，遇古器物书画则极力求取，必得乃已。……冠服效唐人，风神萧散，音吐清畅，所至人聚观之。而好洁成癖pǐ，至不与人同巾器。所为谲jué异，时有可传笑者。无为州治有巨石，状奇丑，芾见大喜曰：“此足以当吾拜！”具衣冠拜之，呼之为兄。

——《宋史·米芾传》

02.

大宋年间，汴biàn京城，一向颇有秩序的大街忽然变得闹哄哄的，路人们看着街上的一乘轿子，瞪大了眼，指指点点。只见那轿子没有顶盖，里面直撅juē撅地冒出一顶高帽。后来，人们才知道，轿子里那个戴高帽子的人，叫作米芾mǐ fú。可是，他为什么要戴一顶那么高的帽子，搞得自己好像一个唐朝人？

天性率真

米芾出生时，大唐王朝已覆灭一百多年。那高歌猛进、丰腴fēng yú富丽的时代已然远去，如今的宋朝简约澄澈、静淡内敛。

03.

那个时代，学而优则仕。文士儒rú生赶上了有史以来对文人最重视的时代，于是纷纷锤炼文才，好求得功名。然而，米芾mǐ fú却对书法产生了超出常人的兴趣。别人练好书法是为了在考场上给考官留下好印象，而米芾却觉得书法就是他的命。

他这一生，自幼时学习书法后，便每天练习，一天不练就觉得生涩。他儿子米友仁回忆说，米芾mǐ fú生前每天都要看书法名帖tiě，白天反复观摩、练习，晚上把帖子放在小箱子里，再搬到枕头旁边。

04.

虽说文人们都爱书法，但是他为书法所付出的代价，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宋史》说他“好洁成癖pǐ”。洗手的水盆，擦手的毛巾，他是绝对不和别人共用的。《翰墨志》记载，米芾在为女儿选夫婿时，听到了这么一个名字——段拂fú。段拂，姓段，名拂，字去尘。连起来，就是擦拭灰尘的意思。米芾据此认为这人应该很爱干净，于是就把女儿嫁给他了。

如此种种，米芾就被当时的人称为“米颠”。“颠”通“癫”，意思是不太正常。但后来大家才知道，米芾这些所谓癫狂的行为，多半是出于他对书法的狂热。一旦涉及书法，他就格外怪异，不近人情。不管关系多好的朋友，如果想看他的藏品，那就一定要洗手。不仅要洗手，看的时候还绝对不能伸手。

05.

为了让他的藏品不受丝毫污染，米芾甘愿充当仆人的角色。“客曰展，某展；客曰卷，某卷。”客人说展开看看，米芾就展开给人看看；客人说卷起来吧，米芾就麻溜地卷起来。总之，就是不许别人的手沾到他的藏品。岂止是手，就连衣服碰到也不行。

为了书法，米芾全然忘了世俗礼仪；为了书法，他绝不肯将就。这其实是因为他天性喜好书法，从骨子里把书法当成世间最重要的事物。从这个意义上讲，与其说米芾癫狂，倒不如说他率真。他的率真为他赢得了不少知心好友。

06.

例如大米芾十几岁的苏轼，就说米芾是“天下第一等人”。苏轼和米芾相知多年，在米芾的书法道路上起过极其重要的作用。早年间，米芾学的是唐朝书法家如颜真卿、欧阳询、褚遂良chǔ suí liáng等人的书法。后来，苏轼指点他说，唐代的楷书过于严整，晋代的行书更为舒展，建议他不妨学学晋人。晋人飘逸、自由的书法特点，与米芾率真的个性更为契合，让他逐渐发展出独特的书法风格。

文人风致

自学习晋人书法后，米芾对唐朝的书法就不屑一顾了。渐渐地，他对唐朝书法家的批评有些难听了。他说：“书法之中，欧阳询怪，柳公权丑，张旭丑，怀素淡。”这段话招致当时许多人的批评，就连后世的书法家也觉得有失偏颇。

07.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到了后来，米芾连晋人的书法也有些看不上了。有一次，他在宋徽huī宗的瑶林殿尽情挥洒，一幅yī fú二丈多长的绢帛juàn bó，一气呵成。写完之后，他兴奋地说：“一洗二王恶札zhá，照耀皇宋万古。”“二王”指的是王羲之和他的儿子王献之，而米芾最喜欢王献之。但如今，他觉得二王的书法也颇“丑恶”，比自己的差远了。

如此看来，米芾很狂。但他不仅不以为耻，还沾沾自喜。曾有一个朋友夸他书法天下第一，他说：“你或许看走了眼，但既然咱俩是朋友，这个称号我也就欣然笑纳了吧。”

08.

米芾之所以这么狂，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确有狂的资本。他的书法天下闻名，每天来求字的人，踏破了门槛。后人综合评价宋四家的成就时，认为单论书法的技巧与成就，米芾当为第一。苏轼之所以为宋四家之首，是因为他的书法修养在米芾之上。

另一方面，米芾也是为了消解自己文才一般、政绩平平的尴尬。米芾虽然也有好句子曾被王安石写在扇面上，但在宋四家中，他的文才远不及苏轼和黄庭坚。最让他难堪的是，他不是科举出身。不经科举，很难入仕。就像天纵奇才苏洵，当年虽然名动京城，但是因为没有中举，所以迟迟不能入仕。

09.

而米芾则更加尴尬。米芾不仅没中过举，也没有苏洵那般的才分，而是凭着关系当的官。米芾的生母曾经伺候过宋英宗的皇后高滔滔，凭着这点关系，米芾早早便出来做官了。这自然遭到了大多数文人儒士的鄙视，每当米芾略有升迁时，总会有人借此反对。

皇帝也心知肚明，所以米芾终生只能东游西荡，做些无足轻重的小官。他生来就是个艺术家的命，为官从政实在乏善可陈。甚至因为爱好书画、奇石等原因，懒政怠政。所以，米芾只好把尊严和自信心建立在最有把握的书法之上，且狂且癫。反正在书法成就上，大家是心服口服的。

10.

晚年时，米芾被宋徽宗任命为书学博士、画学博士，一时间风光无人能比。他不无得意地写道：“天使残年司笔研，圣知小学是家风。”意思是，我老了还能专管书画之事，皇上知道我的确是擅shàn长书法这种雕虫小技呀。言外之意：别再说什么书法是末技啦，没看见皇上都这么赞赏吗？甚至还专门炫耀：“图书满室翰墨香，刘薛何时眼中见。”你看我在皇家书院里，满眼都是珍品古本，你们什么时候见过啊？

不得不说，书法上的成就，给了米芾很大的心理安慰，让他那颗于仕途中沉浮的心渐渐找到了平衡。至于那些狂癫，就当是文人风致吧。不过，恰恰因为米芾狂癫，他才能取得越来越大的成就，终至名垂千古。

11.

照耀万古

米芾一生狂癫，游离于世俗之外，一心只在书法之中。他说：“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他已经完全把书法当作了心灵的游戏——我手写我心。正因为如此，他从学习唐朝书法，转而鄙视唐朝书法，进而学习晋朝书法，又从晋朝书法中突围而出，成就了独特的自己。

元祐三年（1088年）农历九月，米芾接到时任湖州刺史林希的邀约，请他在一幅蜀素上写字。素，是一种丝织品，因尚未染色，所以称为素。所谓蜀素，即四川的素色丝绢。

12.

这幅丝绢并不是寻常之物。原来丝绢刚织成时，其中尚有蚕丝胶质和断裂的细小纤维，所以不太利于书写。但林希的这幅绢已经放了很多年，光洁细腻，是上好的书法材料。林希早就把它装裱成了长卷，只待有名的书法家题字其上。

当米芾看到如此精致的丝绢时，激动不已。于是，他挥毫写下了八首自己作过的诗，成就了中华书法史上精彩绝艳的作品——《蜀素帖》。此帖的书法风格既沉着又痛快，于中正平和之中，时见险峭奇拔。

13.

明代书画大师董其昌评论说：“此卷如狮子捉象，全力赴之。”大象是陆地上最大的动物，如果单打独斗，是完全可以碾压狮子的。一般来说，就算是狮群围捉大象，也必然是拼尽全力，使出浑身解数的。而董其昌说《蜀素帖》如“狮子捉象”，足见米芾笔力雄健、笔锋多变。

多变的笔锋，恰恰是米芾区别于其他书法家的重要特征之一。米芾自己就说过，善书者只有一笔，而我却有四面。有的时候，他也说自己是“八面出锋”。总的说来，米芾用笔有顺、有逆、有藏，灵活多变，笔笔皆妙。

14.

同一个字，同一个笔画，可以有十几种写法。一个横，可以方硬，也可以浑圆。一个撇，可以凌厉，也可以飘逸。一个捺，可以沉稳，也可以轻巧。

米芾在《蜀素帖》中纵横驰骋，将自己对书法的那份热爱与自信，挥洒得淋漓尽致。或许只有一个狂且癫的人，才能全凭心意，在纵横的笔势之中，写出万千豪气。《蜀素帖》之后，米芾的书法渐臻化境，达到了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15.杀青段

米芾的一辈子所做所为时显怪异，并为后世留下了诸多笑话。无为州有一块大石头，形状奇丑，米芾见后却大为喜欢，说：“这块石头完全可以受我一拜。”于是对着石头开始叩拜，并念念有词地喊石头大哥。人这一生，幼时天真率性容易，成年时则不免随波逐流。然而，若想事业长久，内心一定要有一份天真的热爱。只要不伤害别人，率性一点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