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北游
1. 《知北游》出自《庄子》外篇,主要内容是谈论道,阐释道家的哲学思想。
文章开头以无为谓、狂屈、黄帝为例,说明大道的不可知;尔后进一步借对啮缺和被衣形象的描写,提出不言、不议、不说的主张和通达大道之法。随后,以老子和孔子的谈话,阐释大道的内涵;以东郭子和庄子的谈话,阐明大道之所在,即大道无所不在;转而,文章借寓言人物,再次指出大道的不可知,又紧接着宣扬无为、讨论宇宙初始,阐述其客观的唯心主义哲学思想。最后,通过写孔子与颜渊的谈话,指出要无心、无知、不言、不为。
原 文
2.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1],登隐弅fèn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2],登狐阙之上[3],而睹狂屈焉[4]。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3. 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5],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6],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7]。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8],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徒[9],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10]!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
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
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注 释
[1]知:庄子虚构的人名。玄水:虚构的河名。[2]反:通作“返”。白水:虚构的河名。[3]狐阕:虚构的山名。[4]狂屈:虚构的人名。[5]彼与彼:即无为谓和狂屈。[6]致:得到,获得。[7]华:即花,指装饰品。[8]根:即大道。[9]徒:同类。[10]纪:常规,规律。
译 文
4. 知向北游历到玄水,登上一个名叫隐弅的山丘,正好碰到了无为谓。于是知对无为谓说:“我问你一些问题:要怎样思虑才能知晓道?要怎样处身行事才能合乎道?要顺随什么、运用什么方法才能通达道?”知问了几次,无为谓都没有回答,也不是不回答,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知没有从无为谓那儿获得答案,就回到了白水的南岸,登上一个名叫狐阙的山丘,在那里遇到了狂屈。知问了先前问无为谓的问题,狂屈说:“唉,我知晓这些问题的答案,一会儿告诉你。”狂屈心中想说,又忘了要说什么。
知也没有获得答案,就转回到了黄帝的行宫,见到黄帝后,又问了他那些问题。黄帝回答说:“没有思虑才能知晓道,没有处身行事才能合乎道,没有顺随和方法才能通达道。”
知又问黄帝说:“你我了解这些道理,但无为谓和狂屈不了解这些,那谁是对的呢?”
5. 黄帝回答说:“无为谓是真正对的那个,狂屈与对相近;而你我则没有接近大道。了解大道的人不会说,说的人不真正了解,所以圣人才推广不言之教。大道无法通过言语获取,大德无法通过言谈达到。仁是能有所作为的,义是有所损害的,而礼的施行就只是虚伪欺骗罢了。所以说:‘失掉了道,而后能获取德,失掉了德,而后能获取仁,失掉了仁,而后能获取义,失掉了义,而后能获取礼。礼就是道的伪饰,是社会祸乱的源头。’所以说:‘体悟大道的人要日日剔除伪饰,不停地剔除以至达到无为之境,达到了无为之境,也就无所不为了。’而今,你已经有所作为了,想再回到道之根本,不是很困难吗!要说谁能轻易地回归根本,大概只有至人了!生死属于同类,死是生的起始,但又有谁明了它们的规律呢?人生命的起始,是源于气的聚积,气聚积而生成生命,气离散,就是生命的终结。假若死生属于同类,那我又何必为死亡而忧虑呢?所以,万物本就是同一的。人们把那些自以为美好的事物看成是神奇的,把那些自以为厌恶的事物看成是迂腐的,而随着人的好恶的变化,迂腐的事物会转换为神奇的,而神奇的事物也会转换为迂腐的。所以说:‘天下是一体的。’圣人也因此注重同一。”
6. 知又对黄帝说:“我问无为谓这些问题,他不回答我,也不是不回答我,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我又问狂屈这些问题,他想跟我说,却也没说给我听,其实也不是不跟我说,而是当他想跟我说的时候,忘记了要跟我说什么。而今,我问你这些问题,并且你也明白,可为什么又说这样不接近大道呢?”
黄帝回答说:“无为谓是真正通晓大道的,因为他不知不晓;狂屈与大道相近,因为他忘记了;你我一直没接近大道,因为我们好像什么都了解。”
狂屈听了这件事后,认为黄帝的言论才是通晓道的理论。
原 文
7.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1],万物有成理而不说[2]。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3]。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4],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5],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6],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hūn然若亡而存[7];油然不形而神[8];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注 释
[1]明法:确定的规律。[2]成理:万物自然而成的形式。[3]原:推究,追究。[4]方圆:指事物变化的形态。[5]扁然:即翩然,轻快自如的样子。[6]沉浮:升降,这里指事物无穷无尽的变化。[7]惛然:迷惘糊涂的样子。[8]油然:自然而无形无迹地变化。
译 文
8. 天地有伟大的善美,却不用言语表达,四季运行有确定的规律,却不加以评议,万物变化有自然的形式,却不加以谈说。圣贤之人推究天地之美,通达万物之道。所以至人顺随自然而无为,圣哲之人也无为,这是体察了天地之道。
大道神秘玄妙,介入到万物的变化之中。万物或死或生,时方时圆,没有人知道变化的本源。一切存在和变化都自然而然,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六合算是巨大的,却始终无法超出道的界限;秋毫算是细小的,但也得依靠道生成形体;宇宙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但始终不会固守一端;阴阳和四时也在按照自己的规律在不停地运转着;大道是混沌蒙昧的,好像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万物自然地萌生,但其变化又神妙莫测,没有任何踪迹;万物受它养育,却不自知:这就是本根,明白了这点,就能观测自然之道了!
原 文
9. 啮缺问道乎被衣[1],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2],一汝度,神将来舍[3]。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4]。”
言未卒,啮缺睡寐。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gǎo hái,心若死灰,真其实知[5],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6]。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注 释
[1]啮缺、被衣:虚构的人物。[2]摄:收敛。[3]舍:用作动词,居,住。[4]瞳:无心无知的样子。[5]真其实知:真正知晓的,这里指懂得天道。[6]媒媒:通作“昧昧”,蒙昧无知的样子。
译 文
啮缺向被衣问道,被衣说:“端正你的形体,集中你的视野,天地之气就自然地来了;收敛你的思想,集中你的思虑,精神就会汇聚在你这里。道德将会为你带来美好,大道将会留在你的心里,你就会像那初生的牛犊一样无知无识,不探究其缘故。”
被衣还没说完,啮缺就睡着了。被衣高兴极了,吟着歌离开了,说:“形体像枯骨,心灵像死灰,质朴的心神回归本真,却不因此而有所矜持,懵懵懂懂,没有心机而无法与其谋议。那是怎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