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年后无人识我
1苏东坡比欧阳修足足小了三十岁。欧阳修每得到苏东坡的新作,都爱得不知如何是好,从早赞颂到晚,还自叹不如地说:“三十年后,没有人知道我欧阳修了!”
欧阳修是海内文宗,“天下翕然师尊之”,最好提携后进,一时名臣,包括司马光、王安石这对冤家,都曾经他亲口举荐。处在名声与威望的高峰,却对后生小子如此不顾身份地夸奖,又对自己后世声名如此悲观。
“三十年后,没有人知道我欧阳修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作为前浪,有对后浪势头劲猛的喜悦,也有对可能死在沙滩上的悲凉——老先生想岔了,三十年算个啥,千年之后,您老的诗文、您老的名字,还闪闪发光地“坐”在汉语里呢!
2苏轼当然记得他,从青春年少,记到白发苍苍。当自己也到了恩师当年的年纪时,这怀念越发深厚了。
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四十三年匆匆流逝,西湖边的佳人,还在唱醉翁当年写下的小词,世上还记得您面容的,却只有我与这波心的明月了。
这西湖,是颍州的西湖,在安徽阜阳,今天已经不足观,可在宋朝却是可比杭州西湖的佳丽地。欧阳修很喜欢这里,曾写过十首《采桑子》,以歌咏西湖之好,晚年干脆举家迁来终老。
3欧阳修第一次到西湖时,遇见一位官妓。这姑娘是他的粉丝,有十二分的聪明,欧阳修的词作她都记得,两下里很是投契。欧阳修就和她约定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这里当太守。
几年后,他果然被调来这里,姑娘却不见了。惆怅之余,欧阳修在湖边撷芳亭柱上题诗一首,中云:“柳絮已将春去远,海棠应恨我来迟。”三十多年后,苏东坡来此当太守,见到这首诗,笑道:“这不就是唐代杜牧的‘绿叶成阴子满枝’吗?”
杜牧是风流先辈。“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何等落拓;“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何等狂放。而欧阳修的风流,稍微含蓄一些,没那么张扬,有时还透着点蔫儿坏。
4某日,众人行酒令,规定各作诗两句,必须说到两件够得上判处流放之刑的重罪。一人道:“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又一人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轮到欧阳修了,却说:“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大家表示很不解。欧阳修只好解释:“酒粘衫袖重,是喝多了;花压帽檐偏,是色心已动。当此际,就算是流放以上的罪,也得犯了啊!”众人大笑,酒令算是欧阳修赢了。
欧阳修作词,接花间派艳情遗风,还活着时,就不断有人对他的词作提出质疑——一代大儒,怎么会写出这些绮艳的东西?是中了邪,还是被人陷害了?南宋时陈振孙就很确定地为之辩白说:“鄙亵xiè之语一二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也。”后来,欧阳修的词集印刻更多,流传更广,大家才恍然,何止一二,不和谐的东西,简直到处都是嘛!
5欧阳修一生,因私生活问题被御史们弹劾过多次,最骇人的罪状,是与儿媳妇和外甥女通奸。这事闹到在皇帝面前对质,虽然最终都被证明是诬告。可是,人的名声,树的影儿,自己也确实招摇了些。“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的事干得多,艳词写得更多,且写得理直气壮,堂堂正正。
和晚唐五代的花间派词人大不同的是,他的艳词里,往往有深广的人生,有生活的热诚,有智者的哲思——这些,却不是浅薄的道德家们所能体味的。
此人有点偏执狂
6官场上谁没个仇人?欧阳修仇人着实不少。《宋史》中如此评价:“修平生与人尽言无所隐。及执政,士大夫有所干请,辄面谕可否,虽台谏官论事,亦必以是非诘之,以是怨诽益众。”又云:“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
简直是拿得罪人当家常便饭。知子莫如母,其母亲早就说过:“我家儿子性格刚硬,喜欢得罪人,总有一天会遇祸,老身早就做好思想准备了。”欧阳修的这位老娘,也是史上有名的贤媛良母,安贫乐道,于己于人,道德标准都极高。欧阳修之所以能成为欧阳修,与她的教导大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