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安娜

戴维·马梅特，胡开奇

谨以此剧纪念迈克尔·梅里特

新鲜空气的匮乏似乎并未影响伦敦街巷中孩子们的快乐：绝大部分的孩子唱啊，玩啊，好像他们徜徉在苏格兰的原野上。未谙世事的孩子们通常觉察不到美好的精神氛围的缺失。年青人对走向死亡和适应环境的能力极佳，即便他们不幸──很不幸──令人惊讶的是，他们总能如此轻易地无视真相，或想方设法为自己的恶行开脱而怪罪于他人。

──塞缪尔·巴特勒 《众生之路》

啊，去往奥利安娜，

那是我向往的地方。

谁愿被束缚在挪威，

拖曳着奴役的锁链。

──民歌

人物

卡萝尔: 女，二十岁

约 翰: 男，四十余岁

全剧发生在约翰的办公室中。

第一幕

【约翰正在电话上交谈。卡萝尔坐在他的桌子对面。】

约 翰: （电话上）那块地呢？（停顿）那块地，那块地怎么样？（停顿）那块地皮？（停顿）不，我不明白。是的，我……不，我肯定它……我肯定它很重要。（停顿）它的重要在于……你打过杰瑞电话吗？（停顿）因为……不，不，不，不，不行。他们怎么说……？你跟经纪人说了吗……她在哪儿……？好，好，没问题。她的笔录呢？我们跟她一起做的？（停顿）我以为你也记下了？不，不，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当时我见你……什么……？我记得我见你拿着铅笔。干吗要现在？我就是这个意思……哦，所以我说“打杰瑞电话”。嗯，现在不行，因为……不，我现在没空……格蕾丝，我没有……我很清楚……你看，你看。你打过杰瑞电话吗？你能打杰瑞电话吗……？因为我现在不行。我就去那儿。我肯定十五分钟内赶到，最多二十分钟。我争取。不，我们，我们不能没有它，我们不能没有这房子。你看，你看，我没有不当回事。“地役权”。她说过“地役权”吗？（停顿） 她说什么呀；是“专用词汇”吗，我们受其约束……对不起（停顿）是，我们，是的，受约束……你看，（他看了下手表）在对方动手之前，对吗？“专用词汇”。因为，没错……（停顿）那是给孩子的院子。确实，那是关键……行，我去那儿见你……（他看了下手表）经纪人也在那儿吗？好，让她再带你看一下地下室。仔细点，因为……因为……我过来了，我十到十五分钟后就过来……是的。不，不，我们在新房子那儿见面……那好啊。如果他觉得有必要……你告诉杰瑞去那儿见面……好吗？ 我们不会丢掉定金的。好吗？我肯定这没问题……（停顿）我也希望。（停顿）我也爱你。（停顿）我也爱你。我尽快过来……放心吧。（他挂了电话，俯身做着笔录。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卡萝尔）我很抱歉……

卡萝尔: （停顿）什么是“专用词汇”？

约 翰: （停顿）你说什么……？

卡萝尔: （停顿）什么是“专用词汇”？

约 翰: 你想讨论这个问题？

卡萝尔: ……讨论……？

约 翰：我们不把它神秘化，好吗？卡萝尔？（停顿）你不觉得吗？我告诉你：当你有“事情”时，你必须讨论。（停顿）你不觉得吗……？（停顿）

卡萝尔: ……我不觉得吗……？

约 翰: ……嗯？

卡萝尔: ……我说错了……？

约 翰: ……什么？

卡萝尔: 我……我说错了……我说错了什么……

约 翰: （停顿）不。对不起。不，你没错。 我很抱歉。我着急了些。你明白的。对不起。你没错。（停顿）什么是“专用词汇”？它似乎是一种用语。在应用中，对不熟悉者来说……它们不再是词的本义而成为一种特指，我 想，这就是“专用词汇”的定义。（停顿）

卡萝尔: 你不知道它的含义……？

约 翰: 不，我不确信我清楚它的含义。这种用语也许你碰到过，你查了它们的含义，或有人给你做过解释，你也明白了，可你立刻会忘了它……

卡萝尔: 你不会那样！

约 翰: ……我……？

卡萝尔: ……你不会……

约 翰: ……我不会怎样……？

卡萝尔: ……忘……

约 翰: ……我不会忘……？

卡萝尔: ……不会……

约 翰: ……忘记？所有人都会。

卡萝尔: 不，他们不会。

约 翰: 他们不会……

卡萝尔: 不会。

约 翰: （停顿）会的。 所有人都会。

卡萝尔: 为什么所有人都会？

约 翰: 因为。我说不上。因为他们对它不感兴趣。

卡萝尔: 不。

约 翰: 可我认为是这样。（停顿）对不起，我刚才分心了。

卡萝尔: 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客气。

约 翰: 你出于对我的尊重，或“恭敬”——嗯──来我这儿……对吗。卡萝尔:。我感到为难。我觉得我……

卡萝尔: ……怎么啦……

约 翰: ……等等。关于你的……你的……

卡萝尔: 哦，哦。你买了幢新房子！

约 翰: 不说这个，我们继续谈。

卡萝尔: “继续”？（停顿）

约 翰: 我知道你觉得……相信我。我知道那种内心的……羞辱……我不想……我只不过想帮助你……但是，（他从书桌上找出一份作业）我甚至不想说“但是”，我要说当我重读你的……

卡萝尔: 我真的，我真的尽力了……

约 翰: ……不，这不行。

卡萝尔: ……什么？怎么不行？

约 翰: 不。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他拿起那作业）可你的作业……

卡萝尔: 我真的，我上课我……（她举起她的笔记本）我做笔记……

约 翰: （在卡萝尔:说“笔记”时）是的。我明白。我想告诉你的是某些，某些基本的……

卡萝尔: ……我……

约 翰: 等等，你误解了某些基本的……

卡萝尔: 你的要求我都做了，我买了你的书，我也读了你的……

约 翰: 当然，我肯定你……

卡萝尔: 不，不，不。你的要求我都做了。这门课我觉得很难， 我觉得很难……

约 翰: ……可是……

卡萝尔: 我不……许多语言……

约 翰: ……你说……

卡萝尔: 语言，你说的那些“用语”……

约 翰: 对不起。不。我认为不是那样。

卡萝尔: 是那样。我……

约 翰: 我认为……

卡萝尔: 是那样。

约 翰: ……我……

卡萝尔: 为什么我会……？

约 翰：我告诉你为什么：你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

卡萝尔: ……我……

约 翰: 你是个绝顶……你理解没有问题……谁在开玩笑呢？

卡萝尔: ……我……

约 翰: 不。不。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来说……我觉得你很气愤，我……

卡萝尔: ……为什么我……

约 翰: ……等等。我……

卡萝尔: 是这样的。我不理解……

约 翰: ……每个人……

卡萝尔: ……我的社会背景不同…….

约 翰: ……每个……

卡萝尔: ……经济条件也不同……

约 翰: ……你看——

卡萝尔: 不。我，我来这学校时就这样——

约 翰: 是的。非常 ……（停顿）

卡萝尔: ……那不该考虑吗 ……？

约 翰: ……但是你看，你看……

卡萝尔: ……我……

约 翰：（拿起作业）你的作业：你坐下，请。（停顿）坐下。（读她的作业）“我认为本书的理念表达了作者根据他的研究结果得出的某种程度上他预期的感受。”这能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这是什么……

卡萝尔: 我，我尽了最大的……

约 翰: 我是说，也许这门课……

卡萝尔: 不，不，不，你不能，你不能……我必须……

约 翰: ……怎样……

卡萝尔: ……我必须及格……

约 翰: 卡萝尔:，我——

卡萝尔: 我必须通过这门课，我……

约 翰: 不过……

卡萝尔: ……难道你不……

约 翰: 不是这门……

卡萝尔: ……我……

约 翰: ……不是这门，我……不是这门课的评分标准太……就是……

卡萝尔: 不，不，不，不，我必须通过。

约 翰：现在，你看：我也是个人，我……

卡萝尔: 你的要求我都做了，我都做了，一切我都做了，我读了你的书，你要我买你的书读你的书。你说的一切，我……（她示意她的笔记本。电话响了）我做了……你要求……

约 翰: ……你看——

卡萝尔: ……你要求的一切……

约 翰: 你看。你看。我不是你的父亲。（停顿）

卡萝尔: 什么？

约 翰: 我不是。

卡萝尔: 我说过你是我父亲吗？

约 翰: ……没有……

卡萝尔: 那你为什么要说……

约 翰: 我……

卡萝尔: ……为什么……？

约 翰: ……我在课上……（他拿起电话，对着话筒）喂。我现在没空。杰瑞？是吗？我明白……我现在没空。我知道……我知道……杰瑞。我现在没空。我，是的，过会儿……打我电话，谢谢。（他放下电话，对卡萝尔:）你要我做什么？我们是两个人，对吗？我们都认同……

卡萝尔: 不，不……

约 翰: ……某种常理……

卡萝尔: 不。你必须帮我。

约 翰: 某种规范……你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你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

卡萝尔: 我怎么向他们交待我这样的成绩……？

约 翰: ……我能做什么……？

卡萝尔: 教我。教我。

约 翰: ……我在尽力教你啊。

卡萝尔: 我读了你的书。我读了。我没读懂……

约 翰: 你没读懂它──

卡萝尔: 没有。

约 翰: 嗯，也许是书写得不好。

卡萝尔: （在“不好”时打断）不。不。不。我很想理解它。

约 翰: 你不理解什么呢？（停顿）

卡萝尔: 我什么都不理解……你想表达什么。当你提到……

约 翰: ……什么……？（她翻看她的笔记本。）

卡萝尔: “青年人的虚拟储存”……

约 翰: “青年人的虚拟储存”。假如我们人为地延长青春期……

卡萝尔: ……还有“现代教育的危害”……

约 翰: ……怎样……

卡萝尔: 我不……

约 翰: 你看，这只是一门课程，只是一本书，只是一个……

卡萝尔: 不。不。 这些学生，他们来到这里，来学习他们不了解的东西。他们来到这里，寻求帮助，寻求帮助。所以有人得帮助他们，去实践，去了解。以便能立足，他们怎么说的？“立足社会” ……如果我不行，如果我不及格，那我怎么办？可我不理解。我不理解。我不理解任何含义……我四处彷徨。从早到晚，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太笨。

约 翰: 没人觉得你笨。

卡萝尔: 没有？那我怎么……？

约 翰: 我……

卡萝尔: ……那我怎么，这样？

约 翰: 我觉得你很气愤。许多人都会。对不起，我得打个电话。我有一个紧急的约谈；我同情你的想法，也希望有时间继续讨论，可是你我这次谈话没有预约，所以我……

卡萝尔: ……你觉得我无关紧要……

约 翰: 我约了房产经纪人，还有我太太和……

卡萝尔: 你觉得我很笨。

约 翰: 不，绝对没有。

卡萝尔: 可你说过。

约 翰: 不，我没说过。

卡萝尔: 你说过。

约 翰: 什么时候？

卡萝尔: ……你……

约 翰: 没有，我从没说过，我也绝不会对一个学生说这种话，而且……

卡萝尔: 你说过，“这意味着什么？”（停顿）“这意味着什么？”……（停顿）

约 翰: ……那么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卡萝尔: 这就是说我很笨。我永远学不会，就是这意思。而且你是正确的。

约 翰: ……我……

卡萝尔: 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我还在这里干吗……？

约 翰: ……如果你觉得我……

卡萝尔: ……既然没人要我，而且……

约 翰: ……如果你把它理解为……

卡萝尔: 没人告诉我任何东西。我只是坐在那儿……在角落里，最后一排。所有人都一直在讨论“这个”。“概念”啊，“规范”啊，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而我读了你的书，他们说“行，修这门课吧”。因为你谈论对青年的责任。我不理解它的含义，所以我不及格……

约 翰: 也许……

卡萝尔: 不，你是对的，“噢！见鬼”，我不及格，淘汰我吧。反正我做的一切都是垃圾。“本书的理念表达了作者的感受。” 没错。没错。我知道我很笨，我知道我自己。（停顿）教授，我知道我自己，不用你告诉我。（停顿）这很可悲，对吗？

约 翰: ……好了……（停顿）你坐下。坐下。请。（停顿）请坐。

卡萝尔: 为什么？

约 翰: 我要跟你谈谈。

卡萝尔: 谈什么？

约 翰: 你坐下。（停顿）请。坐下。你坐下，好吗……？（停顿，她坐下了。）谢谢。

卡萝尔: 还谈什么？

约 翰: 我要跟你说个事。

卡萝尔: （停顿）什么事？

约 翰: 其实，我明白你说的话。

卡萝尔: 不，你不明白。

约 翰: 我想我明白。（停顿）

卡萝尔: 你怎么会明白？

约 翰：我来告诉你一个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停顿）你不介意吧。（停顿）而我要告诉你的就是：我从小就觉得自己很笨。（停顿）

卡萝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约 翰: 就是这个意思。从我记事起，我最早也最深刻的记忆便是人们说我笨。“你有这样的智商，为什么表现得那么迟钝？” 或者，“你会不懂？你会不理解？” 而我确实不懂，确实不理解。

卡萝尔: 什么？

约 翰: 即使最简单的问题，我也不懂。那真是个谜。

卡萝尔: 什么样的谜？

约 翰: 人们怎样学习，我怎样学习？我在课上一直谈这个问题。当然，你听不进去。卡萝尔:，你当然不会要听。（停顿）我过去常说“真正的人”。他们是谁？他们就是除我自己之外的人。良善之人。能干之人。人们能做的事情，学习、研究、积累，我不能做……所有那些无用之物──那些我在课上一直讨论的内容，恰恰就是我现在要告诉你的──如果你总听到别人说你……你注意了，假如一个孩子总听到别人说他什么都不懂，他会信以为真。我怎么啦？我就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家伙。而当我们讨论这些概念时，我看到了你……

卡萝尔: 那些概念我一窍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