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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位于山东半岛西南端,其西北侧为胶州湾、东南面为黄海,是中国的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如果置身清末、民国,你一定会对频繁上演的城市兴衰震惊不已。
任他千年古城,万年基业,在时代大变迁面前,一切全都变得不值一提。西安、镇江、九江等传统工商业城市,在洋货冲击之下百业萧条,江河日下;昔日舟楫云集的淮安、嘉定、扬州,因大运河的淤塞而繁华尽散,一蹶不振;苏州、南昌、开封则几乎被连年的战争或灾害夷为平地。此消彼长,新兴城市也开始在近代中国大量出现。
在工业时代强烈需求下的采矿业,带动了唐山、萍乡、抚顺的相继崛起;愈发重要的铁路,很快将石家庄、郑州、哈尔滨推向省会的宝座;在西方殖民者的强势影响下,上海、天津、青岛已然跃升为新的经济、文化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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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人们欣赏城市的眼光也在发生变化。科学的规划、对城市整体风貌的控制,开始更多地进入中国人的视野。我们将其称为“城市美学”。在这方面,建城史最短的青岛尤其受到世人的称赞。
当时寓居青岛的文人墨客多如牛毛,蔡元培、沈从文、巴金、闻一多、郁达夫、老舍……他们无一不对青岛推崇备至。梁实秋更是将青岛视作天堂:
天堂我尚未去过……我虽然足迹不广,但北自辽东,南至百粤,也走过了十几省,窃以为真正令人流连不忍去的地方应推青岛。(梁实秋《忆青岛》)
时至今日,除了北京、天津两个直辖市,青岛不光是北方经济实力较强的城市,还是中国非常具有旅游吸引力的城市。许多人提到青岛,心中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与向往之情。
几乎没有历史根基的青岛,为什么能拥有如此高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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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城市美学的角度出发,谈一谈青岛是如何炼成的。事实上,青岛的城市美学,在建城之初就超越了国内同期崛起的其他大多数城市。在之后的百余年间,它虽曾倒退或止步不前,但旋即重新上路,再开新篇。这一波三折,可谓一部浓缩的中国城市美学进化史。
壹 青岛雏形
青岛位于山东半岛西南端,北依大泽山脉、南滨黄海,中间为东西展布的胶莱盆地。陆海相接之处,崂山、大小珠山、铁橛山等,接连耸立,拱卫胶州湾。其中,崂山山脉最高峰的海拔为1132米,是中国大陆海岸线上的第一高峰。
山入海中,海侵山下。大雾起时,犹如水墨国画。山海相连之处,或礁石丛生,惊涛拍岸;或细沙轻语,柔情似水。远离海岸之处则岛屿林立,郁郁葱葱,与世隔绝。加之青岛海岸线曲折,湾岬交错,大小海湾多达49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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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地形使得青岛天生就是极具经济、军事价值的良港。古代青岛人,以海为家,以渔为生。到清朝已经形成了数百个村落,人口多达数万。1892年,为了巩固海防,清廷开始派兵驻防青岛,修建总兵衙门、炮台、栈桥。
宽窄不一的街道和60余家商铺随之出现。作为一个刚刚萌芽的城市,青岛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但在此时,我们并没有充分认识到青岛的巨大潜力,只是将其作为一个军事重镇,对其多数的城市功能仍然缺乏了解。
崂山边的渔村 / 摄影 柴迪成
此图为坐落于崂山东麓的黄山村。
青岛栈桥 / 摄影 刘中
图中下方建筑为青岛栈桥,始建于1892年,是青岛最早的军事专用人工码头建筑,现在已成为青岛的标志之一。上方的岛屿为小青岛,被认为是“青岛”得名之处。
总督府旧址及周边建筑 / 摄影 卢晖
此图中央方形建筑南半部(图中左半部)为总督府旧址,北半部(图中右半部)为1949年以后以同样风格新建的建筑。从航拍图中可以清楚看到前方广场周围的六条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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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第一次升级
真正发掘出青岛潜力的是德国著名地理学家李希霍芬。他曾在中国实地考察数年,对中国极为了解,之后便极力向德国政府提议占领青岛:
此地可以建设一个伸展到华北的铁路网……欲图远东势力之发达,非占胶州湾不可。(转引自郭双林《晚清外国“探险家”在华活动述论》)
19世纪末的德国,虽然错过了列强瓜分世界的黄金时期,却后来居上,其经济增长速度大大超过了英法等传统强国。于是他们有了一个更大的野心,即通过建设一个“样板殖民地”向世界证明,德国在经营殖民地方面同样能超越那些老牌帝国。青岛显然就是“样板殖民地”的最佳选择。它拥有极佳的地理条件,同时又不像上海那样需要和其他列强共享,也不像天津那样已经有太多的城市基础。青岛就像一张白纸,可以任由德国人规划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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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7年11月14日,德国海军出兵占领青岛,清军未做任何抵抗,将其拱手相让。殖民者踌躇满志,样板之城即将启幕。他们并没有急于做大规模的城市建设,而是首先开展土地勘察,在完成青岛史上第一份城市规划之后,建设才全面展开。
殖民者强行赶走中国居民,拆毁他们的房屋,并实施歧视性的“华洋分区”。整个城市的行政中心围绕着总督府展开。正前方是开敞的广场,6条放射形道路在广场交会,烘托出总督府的中心地位。总督府建在观海山的半山腰处,共4层,高20米,总建筑面积达7500平方米。新式的钢铁结构被应用其中,钢材则由克虏伯公司从德国远道运来。外立面采用青岛随处可见的花岗岩细方石构筑。整个建筑庄重威严,极具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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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保障建筑质量,殖民政府专门从德国聘请建筑设计师和专业技术工人。而本地无法生产的建筑材料、机械设备等,则直接从德国运来。胶澳总督本人下班后会亲临工地视察,甚至登上脚手架检查施工质量,决不允许出现一点儿纰漏。所有行政建筑、宗教建筑、住宅也都通过立法手段做了非常详细的规定:
房屋的高度控制在18米以下,楼层最高为3层。建筑物所占面积应在宅地面积的6/10以下。相邻建筑的间距为3米,有窗户时为4米。(德租时期的法律文件《买地办理章程》)
总督府旧址 / 摄影 陈曦此
图为总督府旧址,其前方街道为青岛市市南区沂水路。总督府最早由德国建筑师弗里德里希·马尔克于1901—1902年根据19世纪欧洲公共建筑的艺术形式设计,建于1903年。1905年主体建筑完成,1906年春交付使用,供胶澳总督办公之用。现在这里是青岛市人大常委会和青岛市政协的办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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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的一项规定对青岛的影响更为鲜明,即建筑外形不能重复。这一规定直接使得各种风格、样式的建筑纷纷在青岛落地。例如,30米高的总督官邸,建筑面积超过4000平方米,是德占时期青岛最豪华的建筑之一。
其建筑风格为新罗马风与青年风格派的结合。大面积的券柱式开敞外廊,以及有序排列的花岗岩饰面,使得这一建筑极为生动。从不同角度观看,会呈现出不同的景观。1910年建成的基督教堂,拥有一个造型突出的钟塔楼。钟塔楼将整个区域渲染出浓浓的欧洲风情,不同时节、不同方位,都极具韵味。
其他形态各异的代表性建筑还包括胶州邮政局、海滨旅馆、亨利王子路理发厅、安娜别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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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对建筑事无巨细的追求,德国人还非常重视城市的绿化。
为此设立了专门的“林务署”,不遗余力地引入法国梧桐、槐树、银杏等树木。绿化城市的盛名在当时享誉全国,连上海、北京等城市都派人前来参观学习。
建筑之间、道路两侧,也将绿植穿插而置,配合当时广泛采用的红色屋顶,可谓红瓦绿树,碧海蓝天,在全国城市之中独树一帜。加之青岛市区不断出现的山地、丘陵,所建建筑往往顺坡就势,建筑群的轮廓连绵起伏、高低错落,构成令人印象深刻的景观。
基督教堂 / 摄影 张霄
该基督教堂不仅有德国青年派风格,同时是沂水路、龙山路等多条道路的对景建筑。
青岛邮电博物馆 / 摄影 王恺
胶澳德意志帝国邮局旧址,图中十字路口为广西路、安徽路交叉口。该邮局建于1900—1901年,为德租时期德国邮政机构的所在地,现为青岛邮电博物馆。
总督官邸 / 摄影 王恺
从信号山拍摄总督官邸,可以看见它被各种植被所环绕的样子。
青岛老城区 / 摄影 张霄
照片拍摄于青岛市中山路发达大厦。从这里观察青岛老城区,可以看见各具特色的建筑依山而建,红瓦绿树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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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而言,德国人在青岛的城市建设,奠定了近代青岛基本的城市格局和风貌。这是青岛城市美学的第一次建立。此时的青岛不再只是一座普通的小渔村或军事堡垒,而是一座个性鲜明的城市。经济上的成绩同样斐然。以当时世界最先进的技术、理念建设的青岛港,从建成之初就被誉为“远东第一大港”。它在许多方面都超越了香港和上海,德国人打造“样板殖民地”的目标初步实现。
然而,好景不长,在德国人治理青岛17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对青岛觊觎已久的日本,于1914年趁机对德宣战,随后代替德国对青岛进行治理。日本人对青岛的经营方式与德国人的完全不同。他们更多地着眼于急功近利的扩张与掠夺,包括将数万名日本人移至青岛,全面控制青岛的工业、商业和金融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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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市区规模虽然比德占时期扩大了三倍,但总体呈现为无序的自发扩展,自始至终并没有做出一份长远的城市规划。这一时期的建筑质量也明显下降,整体大为倒退。倒退与止步不前的日子是漫长的,青岛城市美学的第二次提升,要等到十余年后才会来临。
叁 第二次升级
“一战”结束之后,五四运动的口号“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响彻全国。1922年,北洋政府虽然最终收回青岛,但此后数年的中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乱局之中,青岛的城市建设更是一落千丈。时人对20世纪20年代的青岛建筑做出过这样的评价:
国人近年建筑……其取材施工恒取苟完苟美之主义,不若德人之坚固整洁矣。(青岛地方志《胶澳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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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31年,驻防青岛的海军将领沈鸿烈被任命为青岛市市长后,青岛才逐渐远离战火,局势趋于稳定。青岛城市美学的第二次提升开始了。这次完全由中国人主导。首先,青岛市政府深化了关于城市建筑的法规。
他们设立市区工程设计委员会,着力提升建筑质量。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个建筑建设审美委员会,对不符合青岛风貌的建筑一律禁止,对优秀的设计则予以奖励。著名的八大关别墅群便在这一时期达到鼎盛。它以二、三层独立式庭院别墅为主,拥有大量精美的建筑小品,景观疏朗,空间亲切静谧,犹如都市村庄。
八大关别墅 / 摄影 王恺
照片拍摄于八大关之一的正阳关一支路路口。路口共延伸出5个方向。
对面建筑为韶关路22号的一幢北欧乡村风格别墅。
湛山三路的秋色 / 摄影 张霄
湛山街道位于山东青岛市市南区东部,因北靠湛山而得名,其道路两侧植被已然成为一道风景线。
圣弥爱尔大教堂 / 摄影 张霄
圣弥爱尔大教堂是坐落于浙江路和德县路交会处的高坡上的一座天主教堂,除了有装饰精美的立面,还是浙江路和肥城路两条马路的对景。该图拍摄于肥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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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青岛市政府通过绿化及一些特别的设计,对道路景观进行优化,使得青岛城区的许多道路都颇具韵味。最为经典的则是“对景”的运用。对景是中国古代园林设计的经典手法,即从一处景观欣赏另一处景观,两景相对,会产生非常奇妙的视觉美感。
以1934年建成的圣弥爱尔大教堂为例,这是一处56米高的双塔楼建筑,也是青岛老城极为醒目的建筑。当这样的建筑出现在道路的尽头,神奇的街道对景便出现了。建筑变得更加突出,也更富生趣。人们既可以在绿丛中仰望建筑的尖角,也可以在青岛老城之巅俯瞰双塔奇兵。
雪后里院场景 / 摄影 卢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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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院是青岛特有民居建筑,《青岛概要》称其为“华洋折中式”建筑。其建筑形体由城市街道走向决定,四周合围,中心形成一个院子,建筑多为两到三层,底层多为商业用途,二层及以上为住宅。
最后,与德国、日本等殖民者不同的是,中国人治下的青岛市政府更加注重城乡区域的平衡发展,以及对城市边缘贫民区的改造。包括统一规划布局,每处院落均设置水龙头、公共厕所,满足人们的基本生活需要。一种起源于德占时期的建筑——里院——也在此时大规模地发展起来。这是一种结合了欧洲联排住宅与中国四合院风格的建筑,可以在有限的建筑面积中容纳更多的人居住,居住者包括小职员、下级军官、工人、小商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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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青岛的里院已达506处,容纳了10669户人家。今天我们借助航拍技术,可以更清楚地欣赏到这种建筑的几何美感。只是不知道当年,这狭小的天井蕴藏了多少个“青岛梦”。1935年,成就颇丰的青岛市政府出台了第一部由中国人制定的青岛城市规划,其中甚至包括了一条从青岛经新疆直通欧洲的铁路。其雄心壮志,可见一斑。
然而规划未及实施,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便让青岛的发展再次停滞。青岛城市美学的第三次升级,将要等到数十年以后。
肆 第三次升级
抗战结束之后,青岛历经内战、建国初期的曲折探索等社会变动,一些建筑风貌遭到破坏,城市风格大变。例如,受苏联建筑理论的影响,以“肥梁胖柱”为特征的会堂、疗养院大量在1950—1960年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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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初期,破坏与不协调在对高楼的一味崇拜中愈演愈烈。最典型的莫过于1990年建设的东海大酒店,直挺挺地矗立海湾之上,可谓大煞风景。真正的改变发生在近些年,人类对自然地理条件的改造能力极速提升,我们可以填海造地、削山填谷。
青岛的城市风貌完全跳出之前的发展脉络,以一个全新的形象出现。不再是红瓦绿树、疏落有致,而是高楼林立、紧凑致密。与其他高楼林立的城市大不相同的是,青岛的特色依然相当突出。它的海湾曲线极为优美,大湾、小湾依次出现,连绵不绝。
城市建筑群与大海交融穿插,滨海建筑布局从低到高,层次分明,产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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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陆地上,密集的高楼建筑群的呆板还会被突兀的山峰打破,它们使得青岛在钢筋水泥之中,依然保持了些许山野之气。
夜色之中,城市灯光璀璨,刺破薄雾,景象更加瑰丽。雾浓之时,整个城市会完全隐去,只余些脚手架穿出云端,揭示着云雾下方热火朝天、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以全新面貌示人的新城市快速崛起之时,极具特色的老城也并未因此消亡。它们互相冲突,又互相融合。
未来的青岛是否仍是红瓦绿树、碧海蓝天,也许就掌握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中。因为青岛城市美学第三次升级的时刻已经到来。
浮山与青岛平流雾 / 摄影 高江峰
浮山位于青岛市崂山区、市北区和市南区交界处,南面黄海。
夜幕下,灯光与平流雾共同渲染出一幅梦幻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