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故事集 之 忘三小酒馆前传02
Episode02 忘川小酒馆
01
看起来这是一个很完美的结局，但黝黑的中年汉子依然神色木然，枯槁的双手捧起了酒杯，在掌间摩挲着。
“其实还没喝这杯酒，我都知道是个苦字。我的这辈子可能就真的只有这一个苦字了，生得苦，过得也苦，连喝的水都是苦的。”
说完，黑汉子一仰脖将酒喝了下去。
“我住在风沙线上，从小便住在那里，终日与风沙打交道。你们看过《西游记》吗？书上说黄风怪出现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最生动描写。但这都不足以说明我们的苦，你们见过连鸡都难以下咽的水吗？在雪白的沙碱地上，鸡拼命嘬出来一些地下水，那水又苦又涩，连它都要仰着脖子半天才下肚。别人不知道，还以为它是在准备打鸣，却不知它其实是在克服那上头的味道。”
黑汉子的命是捡回来的。
02
一夜北风沙骑墙，早上起来驴上房。那一年，风沙特别大，一夜呼啸，黑汉子的家被埋在了沙尘中，土墙不堪重负垮塌了，将他爹娘永远埋在了沙子下。墙角被木板土砖支起了一处空间，黑汉子恰巧被挤到了这处空间中，捡了一条命。
这一年是1993年，西北地区经历了一场罕见的特大沙尘暴，据说造成了至少85人死亡。也正是从那时起，“沙尘暴”这一词出现在全国人民的视线中。
没了爹娘的黑汉子成了孤儿，那年他十岁，从此跟着村支书大伯过。
恶劣的气候下，房子也许能重建，但生存的根本环境却不是一朝一夕能修复的。不少村民开始搬走，大伯没有走，他说：“啥叫庄子，有人住才叫庄子，如果人都没了，就没有庄子了。祖宗留下的东西，我没守住，我不甘心哩！”
03
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有多少曾经的繁华就是湮没在不断妥协和迁徙中。从此，黑汉子便跟着大伯治沙，同样留下来的，还有十多户人家。
治沙谈何容易！古往今来从来没见谁成功过，不然也不会一代一代往内陆迁徙。条件艰苦只是其一，最大的困难是没有经验。一开始，他们无论是种草籽，还是插柠条和黄柳，都扛不住风沙，风沙一起，沙窝窝、土窝窝里的东西就被连根卷走了，窝窝也不是窝窝了，像被巨大的爬犁梳理过，平整得很。
在治沙中，大伯们发现周围有草，苗苗就可以保住。于是他们在树窝周围埋上麦草，又从百里外肩挑背扛了很多鹅卵石回来，用尼龙袋装着，压在窝窝四周，固定沙子，使他们逐渐土壤化。这种办法有一定效果，但成功率依然不高，一场大风沙，往往只能留下三四成。所以黑汉子跟着大伯们就是这样埋了栽，栽了埋，埋了再栽，常年周而复始。
04
后来，国家开始了大规模的治沙造林项目，推广“麦草方格”固沙法。就是将麦草扎进沙里，横竖都种上，并固定成二十公分深，一米宽的方格子，连成了无数个田字。然后再在这些方格里种上各种固沙植物，这些方格能有效对抗流沙，留住种子，成活率一下就上来了。因推广这项技术，国外专家称赞是“人类治沙史上的奇迹”“世界上首位的沙漠治理工程”。
即使技术越来越进步，成效也越来越明显，但坚守在这片不毛之地上，重复着这枯燥而艰苦的工作，仍然不是谁都能坚持下来的。这三十年下来，当初坚守的十多户只剩下了五家，老人们都陆续离开人世了，大伯也在前年开春走了，黑汉子很自然地接过了大伯手中的铁锨。
在黑汉子的村庄还是大村庄时，外面的婆娘便不肯嫁到这里来。如今是只有几户人的村庄了，还苦哈哈地一门心思在治沙，便更没有婆娘愿意嫁进来。黑汉子三十多岁才找了一个婆娘，还是个带着娃儿的。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如凝脂一般的肌肤，不过在小酒馆见到老板娘后，他才知道当初以为的凝脂根本就不够凝脂。
05
说到这里时，男人很坦诚，也很直白，但没有人笑话他。
这个婆娘很会生养，第一年便给黑汉子生了个男娃。黑汉子想起了自己的爹娘，想起了那年自己侥幸活了下来，忽然意识到了这是香火的延续，意味着村庄还可以是村庄。他拜在已经被风沙完全淹没的老宅上，拜在大伯的坟前，一拜就是半天，念叨着“俺有后啦”。
带着这种从未有过的喜悦，黑汉子越来越有干劲了，可生活还是没有放过他。
黑汉子的婆娘当初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却只是为了躲债。她以前的男人欠了一屁股债，丢下他们娘俩跑路了，为了躲各路债主，她带着孩子躲进了这荒漠里，虽然很苦，但至少远离了那些凶神恶煞。
06
过了几年，男人经济好转，又寻了回来。女人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当年男人抛妻弃子的事从来没发生过，决绝地抛下了现在这两父子，带着大娃跟着曾经伤害自己的人跑了。
黑汉子没法，他也没有想着去追回来，因为他知道，这份苦不是谁都能受的，婆娘好歹跟了他几年，让他知道了啥叫女人，还给他留了后。他没有流一滴眼泪，因为眼泪淌在干涸的皮肤上，瞬间便会被吸收，会火辣辣地疼。他用背篓背着娃娃，继续走进了风沙里。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令生活过得更苦了。
“你们可能不敢相信，其实我才刚四十岁。”
黑汉子自嘲般看着自己的双手，下意识舔了舔嘴唇。他的嘴唇始终很干燥，有裂痕，还翻着皮，隐隐见到殷红的血丝。他渴极了，端起老板娘满上的酒杯，一口喝掉。
07
众人注意到了，黑汉子从开始一直在不停地去倒水，并大口大口喝着水，像是在补足前半辈子所欠的水分，嘴唇的干裂却没有一丝好转。第二杯心酒下肚，黑汉子没有再要水喝，眼神中终于放出一束光来，驱散了那一直笼罩着他的愁云。
“你看到了什么？”
众人迫切想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他站了起来，眼中的光更加热切，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
“满地的绿色！根系发达的各种草在沙底下盘根错节着，结成了一整块大网，将那些沙子牢牢抓住，再也不能飞上天去作乱了；胡杨已经成林，十月的时候，灿烂得好像画儿一样；玉米、高粱比我还高一头，躲在里面便找不见了；西瓜好甜啊，红得晃眼的瓜瓤，一口下去，甜水四溅；林子里野兔、狐狸、獾躲在洞口和树后，警惕地看着四周，我都记不得我已经多少年没见过这些活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