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班后，才是打工人的觉醒时刻

1、在北京上班的只有两种人，一种在这城市里挖到了金子，一种在这里弄丢了自己。小明是第二种。

晚上八点半，同事走得七七八八，小明吃完外卖，又干了点活儿，才从办公室离开。虽然看起来很忙，但他其实没有什么今天必做的事——他只是不喜欢去挤人山人海的晚高峰。

对他来说，早点回家并不重要，那头也只是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吃外卖。

这是个清瘦的男孩，一件米黄色的长袖T恤套在身上，有些空荡；头发略卷，眼神温柔，嘴唇有点薄，也许是常年微微紧张抿着的缘故。此刻，他合上电脑，穿上天蓝色的厚羽绒服，走出公司。新鲜的冷空气扑面而来。

2、冬天的夜，寒冷又神秘。

小明踏出的大楼，位于北京著名的CBD。商圈挨着三环，有十几栋大大小小的白色高楼，加上楼底的步行区、绿化和小商铺，自成一个小世界。每天早八时分，人群从三环路和地铁里拥出，像潮水一样灌进大楼，漫过每个楼层、每个格子间。傍晚六点后，他们又像退潮一样无声消失，大楼变成海里的礁石，黑暗又沉默。偶尔能看到一些发亮的招牌嵌在某层楼的玻璃里，那是还在营业的饭店、小酒吧或按摩间，像落在礁石上的海星。

3、小明选择这时回家，还有两个理由。一是此刻的天桥——站在桥上俯身探望，能看到三环路上川流不息的车道，像一条闪光的大河。河的两岸，大型商场和饭店像码头一样灯火通明，不断有船只停泊和出发；回望办公楼，黑色的建筑物像悬崖一样神秘耸立；而远处的住宅小区像蜂巢，星星点点，那是一个个人家；每盏灯下都有人，人们在吃晚餐、看电视、朋友聚会、酒局谈事、独自散步、买卖东西……万家灯火下，这城市在重新生长，孕育出一切可能。小明热爱这生机勃勃——就是这种可能性，让他从老家的一个西南小镇，来到北京。

4、另一个理由是可以喂猫。天暗下来，野猫才会出来。猫不吃咸，留一半的米饭，拌点菜，用水泡一泡就是猫食。楼下有几个野猫聚集地，把猫食放上长椅，退开两三米，猫咪们就会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一边吃一边警惕地看，发出几声满意的赞叹。这时候小明会觉得没那么孤独。他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离开了，猫咪肯定比同事更伤心吧。

5、不过，今天这只小黑猫很不一样。它耳朵直立，长着琥珀一样的黄眼睛，步伐安稳，没有流浪猫的鬼祟，也不怕人。它侧身蹭着小明，跳上长椅，闻了闻猫饭，一口没吃，又跳了下来。走出没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看小明，叫了一声。那意思是：这都是啥啊，你跟我来。

嘿，你这家伙！小明一下子有了兴致。小猫不紧不慢地走，屁股一扭一扭。小明跟在后面，口里轻唤：​“小黑小黑（心里给它取好了名字）​，你去哪啊？​”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园区最里面的一栋楼，这里和地铁口方向相反，他很少来。

6、小黑跳上一张放着饭盒的长椅，驾轻就熟地开吃，偶尔还回头瞥一眼，好像说，​“你看，这才叫猫饭！”小明轻轻地走上前，想看看它在吃啥，打眼看到了盖子上写着：不上班咖啡馆。

不上班？名字不错。不过，不上班，你养我啊？！

他左右看看，发现身后的一楼铺面，赫然就有一个黄蓝相间的广告牌，闪着几个字：不上班咖啡馆。

顺着牌子往下看，竟还站着个中年男人，他寸头黑发，身材微胖，看上去四十多，上身穿一件卷好袖口的红T恤，下面穿一条水洗蓝的老旧牛仔裤。

此时，这胖子正抱着手臂斜倚门框，一边抽烟，一边满足地看着小黑，温柔地微笑——这人身上有点反差——一个壮汉，却长着一双小孩子的眼睛。

7、胖子见到有人看他，抬抬下巴，算是打招呼。

“你是……这儿的，呃，老板？​”

“是，刚开门，我晚九点开门，先出来喂会儿猫。​”

“咖啡馆的名字怪好玩的。为什么现在才开门啊，你们主要是做餐食吗？​”

“不，我主要卖咖啡。因为下班后，才是打工人最清醒的时刻。”胖子眨眨眼。

“会有人来吗？​”

“来的人还不少呢，你不就来了吗？进来坐会儿吧。​”胖子像个老朋友一样招招手，自己先进去了。

小明犹豫了一下，把猫饭放到小黑身边，进了门。一瞬间，许巍扑面而来：​“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

第二章

发展不是爬梯子，而是攀岩

8、小明环顾四周，这是一家挺舒服的咖啡馆。宽大厚实的原木板做成的柜台，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边角被磨得发光。柜台里放着台不锈钢的咖啡机，上面烤着杯子，微微冒着水汽。柜台后的墙上，挂着常用的咖啡和调料，上面的木格子则摆满了各种别致有趣的小玩意儿，有海贼王手办、各种昆虫模型、几块老化石和五颜六色的徽章，还有一墙的老式手摇磨豆机。房间里弥漫着烘焙咖啡豆的味道。

9、扭头看，整个咖啡馆也就不到三十平方米，大概能坐十个人。中间是四张厚橡木做成的圆桌，桌上有垂着金色灯绳的复古绿台灯，四周是黑棕色的藤椅凳。靠墙的一边，则是三个卡座。房间灯光不太强，墙上还打了点黄色氛围光，正中挂着一幅版画，上面是一只小熊在骑摩托车，整个布置像某个图书馆的一个咖啡角，让人安定。

“喝点什么？​”

小明转过身，看到柜台上的小黑板上写满了咖啡名。

咖啡：

理想主义花朵 …… 35元

可以不上班 …… 35元

自由职业花园 …… 38元

平衡之道 …… 35元

送你一颗子弹 …… 28元

超级个体 …… 35元

茶与小吃：

专业馅饼比萨 …… 18元

摸鱼也累炸薯条 …… 40元

……

10、冲这个价位，小明就不会买。这是他一顿有点奢侈的中饭钱。前几年，他也许还会不过脑子地下单，但这几年经济不好，他所在的广告行业不景气。该花的要省着点花，不该花的要克制。小明爱喝咖啡，但挂耳咖啡味道也不差啊，一袋也就四五块，没必要买星巴克或瑞幸。况且今天是周五——如果是个安逸的周末，买杯咖啡在这里坐一个下午，倒也值得。

“不用了，我就看看。​”小明连忙摆手。

“我请客，我们给每个第一次来的人，送一杯免费咖啡。​”

胖子老板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坐下，自己跑到咖啡机后捣鼓了一会儿，一股香气飘了过来。几分钟后，一杯咖啡端到眼前。​

11、“镇店之宝，理想主义花朵咖啡。​”

小明实在不好意思拒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算是接受了胖子的好意。不过不能喝太多，要不今晚一失眠，好不容易等来的周末赖床就没了。

这沉默有点尴尬，小明只好随便找话题，​

“老板，为什么咖啡馆要叫‘不上班’啊？​”

“不上班好啊，上班这么累，难道你喜欢上班吗？​”

“当然不喜欢，谁会喜欢上班啊。都是为了生存啊。​”

“真的没别的办法吗？你们这一代年轻人，真要回到家里躺平，恐怕也饿不死吧。​”胖子说。

12、也不是真的没别的办法，小明想。他还真有另外一条退路——回老家。

放在两年前，小明从来没有想过这条路。他在这家广告公司五年了，这些年，小明的职业一直发展得不错，虽然这是个小公司，在业内却很有自己的特色。小明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靠着努力和勤快，从助理变成了客户经理，业内人叫AE(Account Executive)。大城市的生活新鲜多变，业务上隔段时间换个客户也让他对各种商业模式大开眼界。他当时想，照这样一直下去，到了三十岁，他肯定能自己带项目，只要有手艺、有客户，到时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13、但是从去年开始，行业逐渐不好干了，公司的业务量不断下滑。商家在传统广告上花的钱越来越少，开始追求品效合一，每个点击既要有品牌升量，又要有销量——要脸又要钱。加上好几年的“大感冒”​，户外广告的业务也掉了一大块，相关部门都被裁掉。小明的部门是核心部门，暂时还算安全，但不是长久之计。他也试过投简历，但整个行业都不好，他又能去哪里呢？

“上班这件事，要追不要逃，重要的不是不想要什么，而是搞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胖子盯着小明眼睛说。

该死，这个胖子怎么像有读心术。

14、“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人们花了很多时间思考自己不要什么，或是万一失去了已经拥有的东西会怎么样，但却很少花时间去找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上班这么累，每个人都想逃避，但每天爬起来，又往办公室跑，因为上班支撑着他们很重要的东西——也许是更好的生活、家人的幸福，也许是看更大的世界……我们是为了这些，才努力工作的。​”

15、“这话是说给那些不努力的人听的，​”小明说，​“但我不是，我一直是个追寻自我的人，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一直很努力地去做，该做的事、该学的东西我都在努力做、努力学。但这有什么用？我的行业整个不行了，我学的那些东西都没用了。我还能做什么呢？​”小明忍不住把自己的专业学习经历、来北京的奋斗史，还有广告业的变化，都给胖子说了一遍。

16、胖子很认真地听。听到小明的奋斗史，他激动不已；听到部门被裁掉，他也皱起眉，唏嘘行业不易。小明想，这胖子虽然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也还挺可爱。

听完以后，胖子问：​“那当时你为什么想报这个专业呢？是自己喜欢吗？​”

17、小明很喜欢广告。

小时候，别人喜欢看电视剧，他偏喜欢看广告。所以考大学时，他义无反顾地报了广告与传媒专业。但专业学习让人失望，老师们大多照本宣科，课堂呆板无趣。教材照着讲，PPT按着念。一次，一位老教师打不开课件，让他帮忙。小明搞了半天发现是文件格式太旧。他偷偷留意了一下存盘时间，竟然是八年前——这老师八年没改PPT了。

18、在这求学的灰暗日子里，唯有张老师闪闪发光。他在4A广告公司干过八年，因为父亲生病回到这个城市，成为当地学校的一名讲师。上课时，他会突然放下课本，打开自己当年做的项目方案，讲自己过往的职业经历，在那些精彩紧张的商业故事里，课本上枯燥的东西一下子活了起来，这是小明最享受的时刻。

19、课间，张老师会给大伙放自己收集的《广告饕餮之夜》的集锦视频，给他们看全球的有趣创意，遇到看不懂的老外的梗，他就给同学们翻译，然后讲到一半，自己先乐起来。一次谈到毕业后的就业，张老师说：​“你们以后一定要出去看看，去大城市开开眼界，体验一下真正的广告的魅力！”

20、他讲了一个故事：披头士的主唱列侬有一次被问道：​“为什么你们从利物浦来到纽约，就再也没有回去了？​”列侬回答：​“在古罗马时期，每一个优秀的诗人都要去罗马，因为那里是世界的中心。今天我们要来纽约，因为这里是世界的中心。​”

张老师说：​“你们一定要去大城市看看，因为那里是中国某些行业的中心。哪怕有一天再回来，你也看过了世界到底有多大，你也能安心过日子。​”

21、小明永远记得张老师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他眼睛发光，手指越过阶梯教室，斜四十五度向上指向远方，似乎已经看到了某个画面。就是这一刻，小明决定要去大城市，进顶尖的公司，看看这精彩的世界。

讲着讲着，心情竟然好了些。虽然解决不了问题，但说出来还是舒服多了。最后，小明叹了口气，耸耸肩总结：​“我努力在爬一个职业的梯子，还没爬到梯子顶端，却发现墙没了。也许我爸说得对，打工的尽头，就是体制内。也许，这就是长大吧。​”

22、胖子用微微一笑接住了这个长大的感叹，然后对他说：​“这些年，你的行业的确不容易。不过你刚刚说，你爬到了梯子顶端，却发现墙没了，所以觉得没出路了。但你记得张老师吗？他不就是从广告公司退下来当老师的？他没有从事自己当年的行业，而是成为一名很好的老师，还点燃了你这样的学生。这是不是意味着，梯子外还有很多种出路呢？​”

小明张了张口，没法反驳。

23、胖子继续说道：​“职业发展可能并不是一个梯子，而是攀岩。不仅可以往上爬，还可以横向走，也可以斜着走。有时候上面实在没有路了，左右看看，纵身一跃，就会有转机。​”

“两个月前，我遇到一个小姑娘，她是教培行业的运营。三个月前，她的行业突然被政策喊停，要求全面停止。她从毕业就进入这家上市公司，从一线做起，做到教学运营主管，手下带着三百多个人，前途一片大好。但一夜之间，这些积累就全没了。她晚上焦虑到睡不着，就想找个地方待着。最后，她走进咖啡馆，就坐在你这个位置。​”胖子指了一指小明坐的椅子。

24、“我告诉她，行业没了，岗位没了，但是你的运营能力还在啊，你对人的理解，对流程的熟悉，对团队的管理能力，这些一点都没有丢。而且，职场上对运营的需求不仅没有少，还会更多，因为运营本质上就是把产品和人连在一起，大家都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的时候，恰恰需要你的能力。​”

“道理是对的，但她怎么知道哪里需要呢？​”小明问。“

25、这个我一会儿会慢慢说。我先跟你说结局吧。前几天，她告诉我，她有了一份满意的新工作——在一家新能源公司做运营。新能源汽车公司不仅仅有车的变化，他们也需要用互联网营销卖车，线上维护和车主的关系，这都需要运营。

26、“你要知道，教培行业的运营是行业内顶尖的，一个运营要维护三五百人的妈妈群，群里答疑要懂教育，销售课程要懂心理，随时处理群里的任何投诉和情绪，得抗压，要情绪稳定。这种人对新兴行业来说简直就是大宝贝。她很快适应了新环境，发现之前的能力都用得着。你想，过去能搞定三百个妈妈的人，现在哄着一群极客大男孩，这简直是热刀切黄油，太顺滑了。​”

27、胖子做了一个切东西的手势，把自己逗笑了。

他看着小明：​“所以，从梯子上纵身一跃的新出路，是不是很刺激，很好玩，也是一种可能？​”

小明听得入神，他从来没想过还有这种操作。​“那我该怎么找到自己的新出路呢？​”

“你先喝一口咖啡，这个咖啡是特制的，没有咖啡因，不会影响你睡觉，但人会清醒起来。记得，下班后，才是打工人最清醒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