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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美食散文·舌尖寻味】篇壹
作者:幼鱼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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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6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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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二次创作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24段。《舌尖上的中国》总导演陈晓卿新作,是一部舌尖寻味故事和“吃透人生”的随笔集,开启故乡与世界间的寻味之旅,在“吃”里找到归属…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9-07 14:44:26
更新时间2024-09-09 16:3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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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美食散文·舌尖寻味】篇壹

1.   每个人都有两个故乡:故乡的味道不仅仅是空间意义上的,也是时间意义上的,和你的记忆、你的成长有关。每个人一直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空间的故乡,一个是时间的故乡。

我们曾经的饮食习惯、偏好,甚至经历过的时代,无一例外地遗落在我们饮食的DNA里。它标识着你的归属。这种归属感牢不可破。

2.   十七岁的远行

游走在故乡和世界之间,寻找风味,寻找人和食物之间的关联,这一切,都开始于十七岁那年的远行。

总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当时我十七岁。

站台上,全家人给我送行。我面前是一个大旅行包,还有一个硕大的包袱,用背包带捆得很紧,里面是我的衣物和一床新被子。我妈站在一旁,又递过来一个书包,里面鼓鼓囊囊。天气很热,我一面示意他们回去,一面把装满食物的书包递还给我妈。“北京什么吃的都有,用不着这些。”我显得很不耐烦。

事实上,我妈的担心,从我填报高考志愿时就开始了,我想读北京的学校,这让她隐隐感到不安。“为什么不报考南方的学校呢?”她总是轻声地嘟囔,“听说北京粮食供应里,还有四分之一的杂粮呢。”母亲是中学教师,对学生说的是艰苦奋斗建设四化的大道理,但归结到自己家里,她还是希望儿子有更好的生活条件。

3.   我母亲出生在江淮之间的六安县(今六安市),大学毕业时,为了爱情,和父亲一起来到了皖东北的小县城教书。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对皖北的吐槽,其中最多的是卫生习惯和饮食习惯。她总会用很长的篇幅,怀念大别山区我外公外婆家的小山村,风景有多秀丽,腊肉有多解馋,糍粑有多香甜,蔬菜的种类有多丰富。甚至连简单的用糯米面制作的饼子——糯米粑粑,都被她形容得神乎其神:要用什么样的米和糯米搭配,泡多久,怎么磨,怎么蒸,怎么放到石碓里面舂,最后要放到冬水里保存……说起来,她如数家珍。

妈妈关于故乡的表白,我们习以为常,其实我去过外婆家,小村子并没有像她描述得那样山清水秀,外公家的房子也非常低矮,家中饭食种类更是少得可怜。

4.   童年的我认为,淮北平原无论从地形上、气候上,还是物产上、食物上,都比大别山区好。我小学的乡土教材里,有这样一首诗:“北方说你是南方/南方说你是北方/北方和南方手牵手/坐在高高的淮河岸上。”看看,南北适中,不冷不热,多好的地方啊。几乎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告诉我,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

不过,外婆的山村也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我们淮北平原的家里。每年冬、夏两季,父亲都会拿着包裹单去邮电局,在高高的绿色柜台后面,有外婆定期寄来的包裹。夏天会是一种节梗很粗的茶叶,叫瓜片,味道奇苦,但非常耐泡。冬天寄得更多,咸肉、咸鱼、腊鸭、腊鹅,还有被我母亲称作传奇的糯米粑粑。外婆家的糯米粑粑不是我的最爱,一个个实心儿的、呆头呆脑的圆饼坨坨,比粮站供应的、用糯米做成条状的年糕,颗粒感要粗一些。但我大妹妹在外婆家长到了五岁,她比较爱吃,我妈则更是见之即食指大动。

5.   粑粑简单蒸一蒸,立刻会变得软糯,蘸上白砂糖,可以直接吃。我妈还喜欢把粑粑切成块,放在菜汤或肉汤里煮,口感也不错。即便是用火钳夹着它,在灶膛里轻轻地烤一烤,也有奇异的谷物的香气。每次看到孩子们吃粑粑的时候流露出对食物的渴望,我妈都会特别得意,并为她是一个“南方人”而深深自豪。

南方富庶,北方贫瘠,这是我妈的逻辑。不过,这种直觉判断大体符合事实。翻开中国农业发展历史,有文字记载的农作物栽培记录可以证实,大约在春秋时期,齐国出现了两年三熟制的小麦耕种技术,这使得山东很长时间是中国最富裕的地区。物产和人口是农业社会最显性的指标,尽管秦汉建都咸阳长安,但关中平原的人口密度一直都不及齐鲁大地。而自汉代以后,中国的农业GDP高点,慢慢开始向南移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一直没有离开过长江三角洲。“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一直是中国的经济中心,人的生活也就更富足一些。

6.   当然,这并没有影响一个十七岁的高中毕业生的选择。这一年的9月,我到了北京,在崭新的环境里开始了大学生活。然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开始感到哪里不对,刨除想家的因素,最主要的就是食欲不振。按说,广播学院(今中国传媒大学)食堂在北京高校里算做得不错的,我和同学们也会偶尔凑份子“进城”去吃北京的馆子,但这些都没有办法平复我对家里食物的思念。

一个人,确切地说,只有当他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离开自己的家庭,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才会理解所谓的故乡不仅仅意味着熟悉的人群,也不仅仅意味着熟悉的景物。熟悉的味觉习惯,显然也是故乡重要的组成部分。

7.   我有一个科普作家朋友,叫“土摩托”,他对美食家笔下所谓的“故乡滋味”,或者“妈妈的味道”是这样解释的:“除了人在童年时代养成的味觉习惯,每个人的消化系统菌群都像自己的指纹一样,有着独特的组织方式。长时间吃惯了一种或几种食物,肠道的菌群就会相对固定下来,只要遇到类似的食物,就能熟练地进行各种分解。而遇到了陌生的食物,它们就会手足无措,甚至会闹情绪。”在北京读大学的第一个学期,我的肠胃一直在闹情绪,直到我寒假回到家里,报复性吃喝了一整天,世界才逐渐安静下来。等再次踏上去往北京的列车,我的包里放满了各种故乡的食物:烧鸡、酥糖、腊鹅,还有我妈妈特地留出来的糯米粑粑。

8.   说到这次糯米粑粑,还有一个小故事。大学同宿舍有一位维吾尔族同学,看到我挂在床头网兜里的粑粑,几次欲言又止。终于他开口说:“这个东西,我听说是大油做的……”其实,外婆家的粑粑是纯素的,除了米没有添加任何的东西,不过为了维护我们的友谊,我决定改变每天消灭一块粑粑的节奏。与别的同学分享吧,一来不舍得,二来别人也很难理解其中的美妙。那天晚上,我买了点儿大白菜,和着方便面调料,煮了一饭盆汤,把剩下的五块粑粑全部放了进去,而且全部吃完,撑得我直翻白眼。

至今想来,十七岁那年的离家,是我成长过程中非常重要的时间节点。它让我切实感受到了一个叫故乡的东西,不仅从心理层面,也从生理的层面。与此同时,我开始主动尝试和接纳更加丰富的食物,要知道读大学之前,我甚至不能吃辣椒的。假如没有十七岁的远行,我现在会不会也像我妈一样,成为一个口味界限非常清晰和狭窄的人呢?会不会是一个“故乡口味沙文主义者”?我真的说不好。

9.   后来我成了一名纪录片导演,职业需要我不停与人打交道,而食物恰好是人与人之间交流最便捷的媒介,用中国话说,“没有什么不能用一顿饭解决”。为此,我不得不带着好奇心,品味各种匪夷所思的吃食。渐渐地,我变成了一个“世界胃”,可以出国十几天不吃一顿中餐,心安理得地享用几乎所有的在地食物。

更难得的是,我开始从餐桌上发现,食物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慰藉肠胃的东西,它身上富集的信息既有鲜明的个性,又有非常强烈的生活气息。即便是同一种食物,在这个地球不同的地方出现,它既会有同一性,又会有差异性,有时异曲同工,有时候又南辕北辙。所以我总结说:“吃百家饭,行千里路,等同于读万卷书。”食物与所在地区气质的某种勾连,以及食物自身流变的秘密,一直深深吸引着我。

10.   就拿粑粑来说,稻米通过不同的加工手段,居然能演变出那么多美食,粉、圆、粽、糕、糍、丸、糟、糜、堆……和粑粑性质类似的年糕,也有不同的称呼。仅在广东一地,客家人称之为“粄”,潮汕人称之为“粿”,而粤西人则叫它“籺”。这一切,是多么有趣的现象。

游走在故乡和世界之间,寻找风味,寻找人和食物之间的关联,这一切,都开始于十七岁那年的远行。回顾这些年吃过的饭、走过的路,《风味人间》有句旁白很能代表我的感受:

“人的口味就是这样,有时像岩石般顽固,有时又像流水一样豁达。”

2019年5月30日

11.   一坛酱,四十年

记忆在我胸腔里发酵,情感的菌丝也攀缘在我的脑际。关于食物的记忆总是绵长的。

我生在皖北,父母是教师,谈不上厨艺精通,只会把饭菜煮熟,一家人将将吃个温饱。所以,我的童年几乎没有什么食物特别难忘,除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酱。

每年暑假,院子里家家户户都要做酱,老家称“捂酱”。酱分两种:在坛子里装着带汁水的,我们叫“酱豆”,刚出锅的馒头,掰开,中间抹上勺酱豆,热腾腾的奇香;把酱豆捞出来,晒干直接保存,叫“盐豆”,淋上香油,适合拌稀饭。

12.   一般来说,酱被认为是中国人的发明,成汤作醢到今天应该有几千年历史,国人对酱的依赖已经成为民族性格的一部分。作家柏杨用酱缸形容中国文化,而不用其他,尽管不是褒义,但足可窥见酱在我们生活中的地位。关于酱,东方和西方永远谈不拢。西方的酱,果酱也好,蛋黄酱也好,辣椒酱也好,都缺少深度发酵的环节。而中国的酱,如果不生出复杂同时复合的菌群,是得不到一种叫“鲜”的味道的——那是各种氨基酸给味蕾带来的幻觉。

母亲每年都做酱,黄豆煮熟,拌上很多炒面,平铺在大大的竹匾上,一寸来厚。折来马鞭一样长相的香蒿,那是一种有刺激气味的植物,洗干净后均匀码放在黄豆上。天很热,三四天,黄豆和蒿子之间便布满了白色的霉菌,像蜘蛛侠弹出来的丝,那是微生物在活动。这时候的黄豆表面已经开始发黏,像日本的纳豆,有些臭,并且有很浓烈的蒿子气息。想来,香蒿的作用是遮蔽臭味吧。

13.   准备好盐,生姜切丁,用中药的铁碾子,把辣椒、花椒、八角、香叶碾成粉末,便可以“下酱”了。捂好的豆子被放进一个小水缸,撒一层豆子放一层佐料和盐,最后盖上蘸了水的纱布阻隔蚊蝇。很快,酱缸里便渗出水。遇到阳光好的日子,再把酱缸里的豆子们集合到竹匾上曝晒,这是为了杀菌,豆子们再回到缸里时,母亲会切一些萝卜片进去,这样,成酱出来时,萝卜甚至比酱还受欢迎,因为它的口感。

今天我们烹饪也常用酱,比如麻婆豆腐必须有郫县豆瓣,东北的蘸酱菜要用大酱。但现在的酱更多是菜肴的调味料,而我童年时代的酱豆,就是菜的本尊。主妇要想尽办法给全家人“下饭”,酱是最好的选择。我童年的餐桌上,常年都有酱豆的“合理存在”——菜少的时候,它是主食伴侣;菜稍微多几样,父母仍然会把筷箸首先指向它……久了,酱豆变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东西,直到一天,有人带着自己做的酱到我家串门。

14.   张素云是父母的同事,也是我的英语老师,她是砀山人,那是皖北比较富庶的一个县份,因此,她做酱的方法也必须和我们当地不同——酱坯不用黄豆,而是用新收下的蚕豆。田里蚕豆花的甜香刚过去没多久,就能远远看到张老师坐在门口,慢慢地剥一些豆荚。张老师在课堂上非常严厉,我这个淘气的学生,平时都躲着她。但她那一次做的豆瓣酱真好吃啊!蚕豆肉厚,含到嘴里却很快就能融掉,更重要的,和我母亲掺萝卜片不同,张家的豆瓣酱放的是西瓜。当时我觉得,真奢侈啊,居然舍得用西瓜,每一口都有丝丝的回甜。如果运气好,还能吃到小块的西瓜,纤维组织还在,却浸满了酱的鲜香,充盈在口腔和鼻腔。

因为搬家,此后我再没有吃过张老师的西瓜酱,这种用水果入酱的工艺,对我来说也成了永远的谜。这些年,我吃过也见识过很多种酱,并且眼看着这种含盐量过高的食物,因为健康的原因渐渐退出中国人的餐桌……尽管回老家时,我仍然会尝试着寻找一小碟酱豆,却总也找不到张家西瓜酱当年带给我的那种味觉震撼。

15.   去年,导演邓洁结束在淮海地区的田野调查回京,放映调研小片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一位菏泽老太太,正在自己家里做“酱豆”,而且,就是西瓜酱!这段影像填补了我多年的知识空白,原来西瓜酱是这么做的。看到那位姥姥用泥巴糊上坛子口,期盼着自己的儿女们回家,我的听觉瞬间关闭了,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个夏天,记忆在我胸腔里发酵,情感的菌丝也攀缘在我的脑际:飘满奇异味道的校园,清贫寂寞的暑假,父母的操劳,少年对食物的渴望。

关于食物的记忆总是绵长的。很多朋友在《舌尖上的中国》第二季里看到了西瓜酱的这个段落,整个段落不过几分钟时间;做好那坛酱,姥姥大约也就用了不到两个星期。而对我来说,酝酿和发酵这一切,用了将近四十年。

2015年2月9日

16.   缸贴子

分烧饼的那一刹那,她觉得爷爷一定是个好人。“找对象,其他都是次要的,一定要心好。”

家父是个烧饼爱好者。

有回吃比萨,全家都吃得很欢乐,只有他,手捧着一牙儿,眉头紧锁。“要是把上面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去掉,”他嘟囔道,“兴许就好吃了。”我常出差拍片,每到一地,都会寻找当地的面食,尤其烧饼,这是受我父亲的影响。

烧饼吃久了,慢慢发现一些规律。在我们广袤的国土上,这种烘烤而成的面饼,尽管制作手法大同小异,但从天山脚下的脸盆大小,一路向东,逐渐缩小,到长江下游时,已经手可盈握。

17.   新疆的烧饼叫馕,制作方法相对简单粗放,而到了苏杭一带,小小的蟹壳黄已经有很多细密的分层,工艺以及辅料也复杂一些。如果从西向东,把各地的烧饼摆成一排,看上去更像由大到小的一串行星。它不仅能够看到面食流变的痕迹,也和地域物产的丰饶程度大体相关。当然,这个话题很容易招惹地图炮,我们不展开讨论。

我的老家,理论上属于大中原地区,因此在烧饼这件事情上,能够看到来自东和西两个方向的影响。是的,从烧饼制作的方式方法到它的外观,老家的烧饼分两大类:油多,起很多层酥的,我们叫油酥烧饼;以面为主,很少放油,有点甜咸各半的,则叫作缸贴子。

18.   老家的油酥烧饼,需要一个水缸当内膛。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水缸是过去人家用来盛放清水的容器,司马光砸缸的舞台道具,开口大,收口小,粗陶制成。把水缸倒扣,锯掉底部,下方生火,缸壁的弧度让炙烤非常均匀,尤其是上层封盖了以后。

做油酥烧饼的面要醒得足够,在案板上反复揉制,轻轻一抻,不致断裂,在擦了油的案板上,一扯,一摔……我小时候以为这就是打烧饼中“打”字的由来,摔打嘛。后来明白在中文语境里,这种说法比较普遍,新疆叫打馕,陕西做月饼也叫打月饼,有一部电影叫《啊,摇篮》,讲陕北的故事,主题歌就有这样的词:“八月十五月儿明,爷爷为我打月饼,月饼圆圆甜又香……”

19.   每次摔打和抻开后,都要用小面杖擀成长条儿,然后涂上厚厚的调料,调料的主味是盐、猪油、葱花、胡椒粉。再搓成卷,如是者三,最后擀成饼状,沾上芝麻,一手相托,由下而上快速贴紧缸壁。贴好的烧饼起酥后出炉,还要在炉边继续用较低的温度烤制,直到它外表焦酥,一口咬下,碎末飞溅。宿州南乡祁县镇,烧饼用驴油打底,状如马蹄,谓“马蹄烧饼”,在我老家最为有名。其实,这种做法在苏鲁豫皖各省都能见到。

比油酥烧饼更极致的是一种叫油酥馍的,在我出生地灵璧县称之为“火食”,我猜测或许是中原官话“火烧”的变异吧。它是在一个平底的鏊子上不断刷油煎制,待蓬松起酥之后,再刷油,置于炉膛内和炉口边分两次烘烤,结果是由里及外地酥脆。这种油酥馍最好吃的方法,是起酥后,用铲刀从中间一分为二,灌上生鸡蛋继续烤,那种香是非常上脑的。

20.   不过,比起油酥烧饼和火食,我父亲更偏爱“简版”的烧饼,也就是缸贴子。望文生义,面饼在水缸内一贴就成。这实际上和西北地区的馕、长江流域的草鞋底大同小异。缸贴子很瓷实,一个大约二两左右,用发面制作,长方形,沉甸甸的,大小可以遮住孩子的脸。发好的面,醒透,摔打成细长的条,只抹一点点混合着油的葱花,卷起,用手按扁,再用小擀面杖往两头轻推,面饼贴进炉膛内,遇热迅速膨胀,有巴掌这么厚实,外表焦香,内瓤却不分层,但底部会被缸壁炙出诱人的焦壳。

尽管操作简单,缸贴子也有油酥烧饼没有的工艺环节,这就是烘烤之前,打烧饼的,会在生面上用刷子轻轻扫上一些糖浆水,再敷上几粒芝麻。糖水和面遇热,散发出炙烤的香气,这就是一百年前法国化学家发现的非酶褐变反应,也叫美拉德效应,它能刺激享用者大脑分泌多巴胺,产生快乐的感觉。

21.   在我后来制作的美食纪录片里,美拉德这个词被反复地提起,烤鸭、烧猪,凡是靠热辐射制作的食物,几乎都存在着美拉德效应。

但我坚信家父并不知道美拉德是何物,他偏爱缸贴子的理由,除了他自己解释的“火食油大,太腻”之外,我分析可能也有缸贴子价廉物美的因素。对于他这一代人来说,缸贴子显然更实在,耐饥,能迅速带来温饱的感受。童年时经常听大人说笑话,谈论伟大领袖平时吃什么,答案永远是:缸贴子夹油条,喝糖茶。所谓糖茶,就是开水冲白糖罢了;而缸贴子夹油条,面香裹着油脂香,还有丰富的口感层次,今天想来也是馋人的。

22.   童年时代的记忆里,家父十分严厉,但在外面,他又从来谦卑随和、谨小慎微、与世无争。上世纪90年代初,我和妹妹们都大学毕业,分配在北京工作,父母身边一下清静很多。为了我们方便回家,父亲做出了一个决定:奔波长达一年,把工作调动至铁路沿线的宿州市。那时,他已经年过半百,突然改变工作和生活环境,现在想来是需要勇气的。

当时,新单位还没有解决住房,他和我母亲暂时租住在宿州市府巷一个逼仄的民房里。我们几个子女,不免开始后悔,或许当初不应该有回家路途漫长的抱怨,也担心他们人地两生的各种不便。一向乐观的父亲,在来信里,却把新家描述得非常舒适,同时,记得他还特地注明:一出家门的巷口,就有一个卖缸贴子的小摊,“每天都能吃到刚刚出炉的烧饼”。我今年还特地去看了那个地方,由于“创建文明城市”,烧饼摊儿已经改成了煤气烘烤,味道大不如前。但父亲还是很激动地买了一只,很烫,一边走,一边换手,边吃边吹。我站在一边看着,心里想,也许他确实太喜爱这种东西了。

23.   从美食的角度看,油酥烧饼,或者火食,无论口感、香气、质地、外观都更应该属于高一个层级的食物,但这并不能改变父亲对缸贴子的热爱,曾经的一段经历,或许更能够解释其中原因。

我父辈家境清贫,兄弟姐妹甚多,父亲是七兄妹中唯一的幸运儿——十八岁那年,他考上了合肥师范学院(今安徽师范大学),这意味着生活由国家负担。那是1959年,即教科书上所说的“三年困难时期”。和全国一样,大学的饭菜非常寡淡,一些口述史中曾经这样描述学生食堂:“早上洪湖水(可以见底的粥),晚上浪打浪(菜汤),中午小二黑(两个红薯面窝头)。”当时他每月的菜金是九元钱,而合肥市区,计划外的猪肉价格,议价每市斤八元。大二那年,他去东郊安徽纺织学院看望同学,路上突然看到一个打烧饼的小摊儿,一个面饼,没有粮票要卖到六角,这相当于他整整两天的菜金。踌躇再三,父亲最终买了一只……“这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香的烧饼,每一口都香。”父亲说。

24.   关于父亲多次说起的这段人生中烧饼的故事,我是去年才听到完整版本。1960年,横穿合肥市区看望同学的路上,他还有一个同伴,一位来自大别山区的同班同学,恰好这位女生也有一个高中同窗在纺织学院就读。两个学校之间有十几里路,食堂的伙食几乎支撑不了这段行程,在遇到那个烧饼摊的时候,父亲犹豫了半晌,买了一只烧饼,然后分成了一大一小两块,把大的那块递给了女生,自己很快吃完了小的部分后,咬着嘴唇,静静地,看着女同学一点一点吃完。

如你所知,这个女生后来成了我的母亲。

半个多世纪后,我的儿子乐乐决定去海外念大学,临行之前,我母亲自然准备好了一些反复打过草稿的叮嘱。祖孙间谈到了学业,谈到了生活,也谈到了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比如恋爱。奶奶拉着孙子的手,乐乐温驯地坐在那儿,眼睛看着天,用非常大的耐心,听老人讲完了这个完整故事。奶奶最后总结说,分烧饼的那一刹那,她觉得爷爷一定是个好人,会一辈子对自己好。“将来,无论你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其他都是次要的,”奶奶说,“一定要心好。”

2019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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