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散文·出走半生仍是少年】篇捌
美食家
1. 夏天到了。
杰森说，来吃小龙虾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十分家常，像楼底下的苍蝇馆子老板随口说出来的话。
小龙虾是这个城市入夏最火热的美食，没有之一。杰森的饭店也不是一般的饭店，是这个城市里少有的创意餐厅，没有之一。
小龙虾烹制方法千奇百怪，香辣、蒜蓉、油焖、十三香、卤水、梅干菜等。城市入夜，街头巷尾到处飘来小龙虾的香味。都说这个城市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没有一只鸭子可以游过长江，说的是这个城市的人爱吃鸭子，每年能吃掉三吨鸭子。这个城市的人同样爱吃小龙虾。小龙虾把这个城市的人聚在一起，聚在浓浓的夏夜里，有了勃勃的生机。
2. 杰森烹制的小龙虾堪称一绝。他专门给自己做的小龙虾起了一个名字：龙虾上树。但见一只只小龙虾挂在用钢丝做成的“大树”上，像一只只长在树上的怪兽。大树下面铺了一层干冰，干冰上面是生菜。干冰遇热，云雾蒸腾，像是仙境一般。
杰森取下一只小龙虾递过来，说，吃吧。众人四目相觑，竟有些不忍破坏这刚搭建好的“盛景”。
杰森是个美食家，这毫无疑问。
杰森十九岁的时候就进烹饪学校学了厨师，第二年通过劳务派遣去了遥远的以色列。当时，和他一起毕业的同学大多选择了欧美发达国家，只有他选择了中东。他说当时没想太多，就觉得那里比较神秘，给的薪酬比发达国家还高，能不去吗？
3. 去了以后，他才知道，这里仍然充斥着战乱和暴袭。经常三更半夜听到枪炮声，每次他都要抱着头往外跑。当地的人倒是见怪不怪，像没事人一样睡到天亮。渐渐地，他也习惯了，战争对于这个国家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以色列是一个东西兼容的国度，饮食自然也是如此。很快，他就学会了做皮塔饼、面包卷和百吉饼。还会调制各种酱料。酱料后来成了他傍身的秘笈之一，他经常能将东西方的酱料进行重新组合、搭配，制造出一种你从未见过的调味料来。尝过的人纷纷叫绝，毕竟，融合中西餐饮的人并不多，能将中西餐饮融会贯通的人就更少。
4. 杰森在以色列做得顺风顺水，很快拥有了一千美金的月薪，这在当时可是天价薪酬。几年一晃而过，回到国内的杰森一直没有离开过餐饮业，他先是在老家开饭店，好的时候每天数钱数到手软。即使收入偶有不尽如人意时，杰森也非常乐观，因为他爱做菜，也只想做菜。
杰森的餐厅就开在一个山脚下的创意园里，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一个大大的露台，夏天的时候，客人可以坐到外面的露台里消夏吃小龙虾。里面一楼也是餐厅，二楼是他招待客人的地方。和楼下餐厅的不同之处在于，这里配备了全套的厨房设施，墙上还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炊具。他在这里接待了一波又一波爱美食的人。基本上都是他亲自下厨，备菜、改刀、配料、烹炒煮。
5. 杰森约见朋友，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他从国外回来了，另一个就是他发明了一道新菜。
新菜自然要邀约好友品尝。这次他新创制的这道“龙虾上树”的菜肴是独一家，因为他结合了中西餐的特点，创制出了金蒜、冬阴功、地中海罗勒、金椒等口味。最多的时候，他创制了108种口味的小龙虾。
更重要的是他让小龙虾上了树。他先是在大盘子里放入干冰，制造云蒸雾绕的仙气，又在盘子里支起绿色的树枝，就像扦插盆景般细致，那些小龙虾就用铁丝钩在树枝上，犹如爬在一棵树上。
吃者赏心悦目，入口更是香味四溢。沈宏非赞过，章子怡也在微博晒过，一下子成了网红龙虾。
6. 二楼不仅能吃到独一无二的美食，还有让人大开眼界的食器。就在餐厅的拐角，有一间屋子，那里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食器。这还是源于他在中东的“留学”生涯，让他早早见识到了来自全世界人们对于美食的点滴见解，特别是聪明的犹太人赋予他的智慧。
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好，也越来越忙，杰森行走世界的脚步并没有停止。他每年都要花几个月的时间飞往世界各地。除了体验那些地方的民俗风情，他也会注意收集各式各样的食器。每去一个地方，二手跳蚤市场是他的必经之处，他经常和当地的人打成一片，询问那些奇怪的食器来自哪里。却常常因为语言不通，而最终作罢。
7. 杰森并不觉得沟通有什么困难，他总是手持着摄像机，记录自己的每一次行踪。回来剪辑成一个个小短片，短片里是他在跳蚤市场的每一次交易。而那些食器，据说有的来自皇室，有的来自民间，无一例外，那些食器都带有神秘的图案，它的背后总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杰森相信这些食器会给自己带来好运，他将它们从世界各地背回南京，放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在老家还专门买了一幢房子，专门放置这些从全球各地背回来的食器。
他最爱的食器是铜制的和银制的，在他眼里，这些金属的食器是古人喜欢的，古人的智慧总是令今人吃惊，他们使用的食器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机关，如果你不仔细看，往往会误会它们的功能。
8. 杰森给我们展示铜壶，银匙，还有挂在墙上的锅铲和汤勺。这些器皿，在他的办公室里发着光芒，每个进到他办公室的人，都感觉像进了一座博物馆。
上个月，他又去了缅甸，我们在朋友圈看到他发当地的风俗民情，羡慕不已。后来才知道，他是跟随餐饮业的好友们搞了一个慈善组织，是去给缅甸的穷人做饭。做饭之前，杰森和大多数游客一样，对那里充满了好奇，哪怕那里荒蛮原始，连条像样的路也没有，在杰森看来那也是一种美，这种美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正日益减少并弥足珍贵。到了做饭的时候，杰森才发现当地的缅甸人竟然连双鞋子都没有，都是赤足行走，衣服也是破旧不堪。可想而知，他们的生活过得定是捉襟见肘。
9. 杰森给他们做完饭，和他们一起吃，看着当地人淳朴的目光，他感受到无比的快乐，这是他这么多年游历发达国家所不能感受到的。这些人离我们是如此之近，却依然过着莽荒原始的生活。杰森说，你无法不被他们触动，这是被上帝遗弃的人类，他们无从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却又在那片土地上安静地繁衍生息。
杰森是真爱美食的，美食让他懂得怎样热爱生活，懂得付出时间和精力，也要做出人们意想不到的珍馐。那天，我们聊到深夜，谁也不提离去。我们也慨叹生活曾让我们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杰森也总会提到最初在以色列的日子，每天如履薄冰。
时光不负盛情，杰森总是会说一句话：做个快乐的厨师，别只是想着钱，钱迟早会有，但不快乐你就坚持不住。他说这句话是博古斯说的，博古斯是法国西餐界公认的厨艺泰斗，这句话可以受用一生。

聋子阿信
10. 聋子叫什么，我是在他去世之后才知道的。
在这之前，我只知道他叫聋子。聋子是他的名字，是他一生扯不掉的标签。他不介意，别人更不在意。
世人都知道聋子是小偷，但他从不偷邻里家的东西。早些年月，他也偷过，但被家人打得死去活来，警告他，兔子不吃窝边草，偷谁家也不能偷左邻右舍。聋子咧开嘴直乐，乐表示他听进去了，听进去就不会再犯了。就怕他阴着脸，阴着脸就表示他不服，他还要变本加厉，继续偷下去。好歹，他是乐着离开了，他把手伸向了更远的地方。白天蹲点，晚上行动，只要出手，绝不落空。总之，偷东西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他不能闲下来。闲下来的聋子魂不守舍，到处转悠，只会让更多的人不安。
11. 谁也不知道他的偷盗本领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师出何门。他不像职业小偷，会在和你擦肩而过时将你的钱包进行乾坤大挪移，也不会深夜潜入某个人的家里，洗劫一空。聋子偷回来的东西，其实并不值钱，都是人家扔在门外的旧报纸、旧纸箱之类的，偶尔也有破铜烂铁的玩意儿。只是那时候大家都穷，看不得有人动自己一针一线，何况积少可以成多，何况还是悄悄地顺走。
所以，聋子也没少挨打，也被抓进去坐过几年牢。聋子坐牢的事被大人当成教育小孩的反面教材，说你要是不听话，就会像聋子那样被抓起来，小孩听了战战兢兢的，自然就听话了。
12. 从牢里出来的聋子，眼神变得阴郁了许多，也凶狠了许多。每次聋子路过时，大人就会拿他吓唬哭闹的孩子，说你看，再哭闹，聋子就要过来把你带走了。小孩子听到，立马就不哭了。
聋子不是瘟神，他只是耳朵听不见，眼神明亮得很。大人训斥小孩的时候，他会站在不远处看着，嘿嘿地笑，表情并不那么狰狞，相反是和蔼的。大人一边训斥小孩，一边朝他使眼色，让他快走，别吓到了小孩子。
我小时候就不怕他，因为他总是冲我笑。记得有一次，我嘴馋了，去打邻居家树上的梨，但因为隔着院墙，怎么也够不着。聋子正好路过，看见了，他便过来帮我打梨。
13. 他用一根竹竿伸到树上，绕着有梨的树枝那么一旋，梨就脱离树枝被带了出来，砰的一声落到我的面前。他一下子打下来好几个，还没从地上捡起来，主人就发现了，追过来要打他。我说，梨是我要打的，不怪他。主人这才罢了休，说要是下次再见他来打梨，非打断他的腿不可。偷东西成了聋子终身伴随的技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每次回来的时候，见到他，他只是变黑了一点，变瘦了一点，但还是冲我笑。有人说，聋子没读过书，他羡慕读书人，他只是对读书人笑，对其他人都是阴着脸。所以你家不用担心他来偷东西。我家也确实没丢过东西，放在窗台上的都是花花草草，他拿去也换不了什么钱。
14. 聋子惹过很多祸。比如他有一次偷东西的时候，把人家女人的衣服带回家了，女人觉得受了羞辱，上门又哭又闹，聋子娘只好出来跟人家赔礼道歉，说聋子根本不懂男女私情，一定是天黑没看清顺手带回来的。女人死活让聋子赔偿，聋子就啊啊啊地冲过去，哗的一下把裤子脱了，里面露出女人的衣服，女人吓得哇的一声跑了。有一次他去造船厂蹲点，那里经常有工人把废料往外面扔，什么三角铁、螺丝帽、废钢管之类的。聋子看见那些生铁都很重，也没人要，就用绳子扎起来往家里搬。但不知道为什么，竟把一些重要的零部件也给搬回来了。造船厂的领导过来找他家人谈话，说这件事性质很严重，要报案。家人吓得直哆嗦，说能不能私了。对方说不知道聋子偷了多少，要去他家里查看。这一查看不要紧，聋子私藏物品的消息就传开了。据说，聋子家有一间屋子，里面堆满了他偷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从图书、纸箱、生铁、塑料盆、瓦罐，到罐头瓶、牙膏皮，应有尽有。看上去像一个整洁的废品收购站。
15. 最终，造船厂的人还是报了案，警察过来把那间屋子全搬空了，并贴上了封条。聋子也被抓了起来，只是进去没多久，就被放了出来。因为没法交流，自然就没法对他进行警示教育。最多打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聋子惹的祸远不止这些。但有些祸并不是他惹的，只是他不会说话，不会辩解，就只能认栽。
一年江里发大水，有几个孩子偷偷去野泳，结果有一个孩子就被江水卷下去了，其他孩子大声呼救。正好聋子在附近的造船厂等工人们扔出来的废生铁，看到孩子在呼喊，他就跑过来，一个猛子扎下去，把那个小孩救了上来。孩子喝了很多水，受了惊吓，回家后就高烧不退。
16. 结果，到了晚上，家长们都聚集到聋子家门前讨说法来了。聋子爹早就去世了，聋子娘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平时嘴里总是碎碎叨叨，看到这么多人来要来围攻，吓得躲到厨房不敢出来了。聋子的弟弟倒是胆大生猛，他拿了把铁锨横在门前，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说你们还讲不讲道理，是我哥救了你们的孩子，你们倒上门讨说法来了，黑白不分哪。那些人嚷嚷着说让聋子出来，说聋子偷东西我信，救人没人会信。
聋子弟弟大吼一声，从家里把聋子揪了出来，一铁锨砸在聋子的背上，登时血肉模糊。聋子嗷的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嘴里叽里咕噜地呜咽了起来。聋子弟弟说，你们都看见了，冤有头，债有主。今天聋子要是被打死了，不怪你们，只怪老天没眼。那些人见此情景，都被吓到了，纷纷散开。那几个小孩子吓得躲到了大人身后，从此再也没人敢去江边野泳了。
17. 聋子是在今年夏天去世的，去世之前，他一如既往地干着他的事业。今年夏天特别热，他和往常一样出门，可是，他忘了自己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都没变，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像个小老头，稀疏的头发，黑黢黢的皮肤，眼睛滴溜溜转，他从来就没年轻过，也没老过。但他就是老了，他在出门偷东西的途中，被大太阳炙烤，倒在了地上，就没再起来。
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晒得如黑炭一般，像废生铁一样堆在路边。他们将他抬回了家。没人当他是一个小偷，没人咒骂他，更没有人讥讽他，他们就像对待一个平常死去的老人一样，有些遗憾，甚至有些哀怨。他们帮着操办丧事，帮着埋葬，他们早已习惯不再防备他，就像他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
18. 葬礼上，有人说起他爱贪便宜的姐姐当年的嫁妆是他偷东西换来的；有人说他好吃懒做的弟弟娶媳妇的钱也是他偷东西换来的；有人说聋子娘上个月刚刚去世，他怕娘会饿着，去找他娘了。是他供养了这个家，用自己的原罪。他们说起他的时候，就像在说一个遥远的传说。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知道了他真正的名字。
他叫阿信，信用的信，相信的信。

伺猫者
19. 我是个睡眠比较浅的人，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秋寒之日更会经常失眠。小区里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野猫，每逢深夜野猫都会发出叫声，仿佛婴儿的啼哭。那扰人清梦的叫声，此起彼伏，彻夜不休。
老人们都说，这是猫在发春呢？
我说这都是秋天了，怎么还发春？
老人们就会回，发春还要挑季节吗？人都不挑，猫就更不挑了。
有一晚，我实在忍无可忍，便尝试下楼去找，来做个棒打鸳鸯的恶人。我找了根撑衣杆，像个滑稽的马戏团演员，要把刚刚还在表演你侬我侬的动物拆散了，分别装到不同的笼子里去。
20. 四处寻找猫的踪影时，那声音反而消失了，像从未有过一样。看来，猫也会玩空城计。正欲返回时，叫声又起。它们似从天而降。急转身时，将将遇上一双眼睛，蓝绿色的，在那低处，一片南天竹的边缘。南天竹长得茂盛，显得那只猫十分幼小。那眼神显然是无辜的，甚至有些悲怆，像极了无来由的困瘼。
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显然，我是下楼来给它们一顿教训的，哪怕并没想好教训的方式。这些生灵昼伏夜行，白日里昏睡在太阳底下，晚上却四处奔波。和许多人一样，过着晨昏颠倒的日子。
那只猫就这样与我对峙着，不曾逃离，也不曾后退。昏黄的路灯下，我们像久别重逢，也像初次邂逅。直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21. 那声音从夜色中传来，有些突兀，但又适逢其时。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对付面前这只猫。因为它并没有发出怪异的叫声，甚至有可能它只是路过，并不是我要找的那只猫。总之，它只是个“嫌疑犯”。
珍姨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与白天里完全两副模样，夜色里，路灯下，她的面庞光洁，头发纹丝不乱。她正弯腰低着头找着什么，嘴里发出细细的声音。我想起她白天怀里总是抱着一只猫，心想，她莫非也是出来找猫的吧。
珍姨在小区里是个奇特的人。她总是有些疯癫，眼神飘忽，从不和人搭腔，像活在平行世界里的人。
22. 有时候，她会坐在绿化带的边上，跷着二郎腿，慢条斯理地整理手上的蔬菜，那些蔬菜是她从菜场捡回来的，有些叶子已经泛黄。嘴里照例骂骂咧咧的，你也听不清楚她到底在骂谁，骂的是什么。当然也没有人关心她骂的是谁，骂的是什么。她神神道道的样子，总是让人敬而远之。时间长了，街坊邻里也见怪不怪，就当她透明人般，所有人路过甚至都不会看她一眼。
她的怀里总是抱着一只猫，那只猫远看毛色浑湿，显得脏兮兮的，走近了看，那毛色反而显得高级起来，也并无半点泥点灰尘，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就像一件旧家具，明明一尘不染，你就觉得它脏脏的，旧旧的，留之多余，弃之可惜。
23. 她走路的时候，那只猫会蹿到地上来，遥遥地跑到她的前面，保持一定距离。这时候，她就会慈爱地呼唤猫的名字。没有人能听清她准确的发音，就像从没有人能听清她的骂声里包含的意思。
珍姨年轻的时候家境很好，父亲是个书法家，母亲是高干子女。珍姨从小就会弹钢琴，会跳舞。珍姨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母亲为她物色了很多条件不错的年轻人，但她都不喜欢。珍姨早已心有所属，她喜欢上了课外辅导班的同学毅。
那时候，国家刚刚恢复高考，他们都想重拾课本，寻找自己的梦想。毅是普通工人子弟，但勤奋好学。珍姨期待有一天，两人都上了大学，可以永远在一起。
24. 毅有一天来找她，说自己报名了海员，要出海。珍姨知道他的意思，这一去怕是永远也不会回来。珍姨不知道，是母亲找了毅，让他离开珍姨。珍姨知道的那一天，坐火车去上海和毅告别。结果，只是在甲板上看到了毅的影子，她使劲地挥手，但毅并没有看见她。
回到家的珍姨，整个人变得痴痴呆呆的。后来，她嫁给了一个从广东搬过来的留洋仔，生了一个儿子。留洋仔对她很好，带她去世界各地旅行，告诉她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而珍姨总是喜欢去海港，盯着码头发呆。
留洋仔在五十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珍姨也被儿媳赶出了家门，住到了一楼的车棚里。车棚里总是会有野猫出现，珍姨就把这些野猫养了起来，每天给它们喂食，给它们洗澡。
25. 晚年的珍姨，早已没了当年的气色，她总是碎碎叨叨地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她走到哪里，那些猫就跟到哪里。她也从来不用呼唤，那些猫就像她的随从，或者说她是那些猫的侍从。
那个夜里，我清晰地听到珍姨唤出了猫的名字，啾啾，啾啾。听上去像一只鸟的名字。她一声声地呼唤，直到发现我手上的撑衣杆，脸色有些愠怒起来。
我说，珍姨，这么晚了没睡？
我不是珍姨，我叫珍妮。
珍妮？我似乎觉察出什么来。珍妮，一个似洋非洋的名字，放在平日里一个似乎有些邋遢的老太太身上，总是有些异样。她此时的装扮却十分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着了一身绣花的旗袍，手里是一把折扇，像是赴宴夜归的民国太太。她轻摇折扇，嘴里呢喃有词。
26. 在路灯下，我们四目相对，珍姨转过身去。她像是受了惊吓，我说你不要怕，我也是下来找这只猫的。我没有告诉她，我下来的目的其实与其相反，她是爱怜，而我却是气愤。
那只猫见到珍姨，瞬时冲了过去，像一道闪电。珍姨蹲下来，只手轻抚着那只猫，嘴里不停地说，你跑哪里去了，可吓死我了。
珍姨抱着猫往前走了几步，停下，说，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
我说，不妨事的，只是最近睡眠不好，猫叫声确实会有惊扰。
你随我来。
27. 我跟她往前走，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她在一间棚屋前停下，说是棚屋，其实就是一楼的非机动车库。仅有不到十平方米的空间，里面挤满了猫。大大小小，肥肥瘦瘦，颜色各异的猫。
它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和我一样。珍姨叹一口气。丈夫前年走了，我就搬到了这儿。这些猫每天在小区里闲逛，有一次我看到一只猫被车轧到了，血肉模糊，我就把它埋了。我每天都去喂这些猫，它们也都认我。你看，那只小花猫，前几天刚捡回来的，多可爱呢。
白天再见到珍姨，她又还原成那个疯疯癫癫的样子。只是见到我的时候，她会下意识地抬头，嘴角似有若无地露出一丝微笑，也许并没有，只是我那一刻的臆想。她坐在那里，拾着菜，嘴里叽叽咕咕的，像是咒骂，又像是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