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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美食散文·舌尖寻味】篇贰
作者:幼鱼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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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8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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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二次创作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28段。《舌尖上的中国》总导演陈晓卿新作,是一部舌尖寻味故事和“吃透人生”的随笔集,开启故乡与世界间的寻味之旅,在“吃”里找到归属…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9-09 22:24:00
更新时间2024-09-10 14:5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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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美食散文·舌尖寻味】篇贰

1.   最好的早餐

在这里,她“找到了人类最纯真的感情”。

读《暴食江湖》,一篇关于早餐的文章写得精彩,作者焦桐先生很文艺地把早上这顿,称作“一天中最初的期待”,听起来如情窦初开般美好。字里行间,他甚至不能苟同将早“餐”说成早“点”,生怕吃简单了。如果因为赶早而“吃得粗鄙”,则一天都会“觉得面目可憎”。如果想到翌日清晨即可吃到美味,则“心中就绽放着桔梗花”。真浪漫啊。焦先生生活在台湾,换到北京,想吃得精细而丰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北京吃早餐是一种无奈。上班路远,堵车,加上爱睡懒觉……像我这样,渐渐几乎与早餐绝缘。最多,勉强在离家前喝杯牛奶,出门上锁,最后一口随着电梯门关闭匆匆咽下,早餐即告结束。我的生活多么面目可憎,而且可憎了好几年。

2.   年初蔡澜先生来京,约了在他住的酒店吃早饭。到时见他点了京味早餐套装:粥、豆腐脑、火烧和小菜。我犹豫半天,还是要了西式套餐,看上去更实惠一点。蔡先生不解,为什么在北京不吃当地的美食?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在我看来,酒店里是没有好早餐的,最好吃的早餐都在居民区的寻常巷陌中,冒着烟火气的地方。比如你可以站在锅灶前跟店老板说着咸淡,或者用筷子在卤蛋的锅里仔细寻找最入味的那一只……这种感受在酒店里永远无法实现。

这一点,我和焦桐先生的想法一样——只要好吃,可以为了一碗煎蛋面走半个小时。酒店的早餐,永远是程式化的食物,果腹可以,享受则远远谈不到。因此,哪怕麻烦一点儿,我都要去实地,找最本地化的小吃,像重庆的小面、西安的腊汁肉夹馍、桂林的马肉米粉、郑州的胡辣汤、安庆的猪肝圆子……这也是我喜欢出差的原因,工作时间有一定弹性,可以安稳享受美味。在外地,我每天吃早餐的习惯会自动恢复,而且居然也充满了“一天中最初的期待”。

3.   今年清明节假期,带儿子回安徽宿州老家,老同学把我们安顿在宾馆住下,还交代好了早餐。“自助餐,干净卫生。”同学说。然而连续几天的免费早餐券,我一直没有用过。老家地处皖北,属欠发达地区,在菜系上也有四六不靠的尴尬,但毕竟是童年的味觉记忆,饭食,尤其是早餐的饭食,对我的吸引力依旧巨大。天麻麻亮,我迫不及待起身,并强行叫醒了熟睡中的儿子,他睡眼惺忪一路踉跄地跟着我,步行十五分钟就到了大河南街。

街道位于这个城市的老城区,早上的雾刚散,路旁的摊档仍笼罩着浓浓的水汽,窄窄的小街一眼望不到尽头。东段是菜市,弥漫着芝麻香味的榨油作坊,白铁皮的大盆里浸着新鲜的螺蛳,旁边是挂着晨露的水萝卜、笋瓜、荠菜、茶豆……翠绿一片。西段则布满早点店铺,我最喜欢的一家吃糁(sa)汤的店子就在这里。

4.   糁汤是淮海地区特有的一种早餐。将鸡骨头长时间煨煮后,撒鸡丝、薏仁、姜米、花生继续熬,吃前在碗中将鸡蛋打碎,滚汤倒进碗里,鸡蛋立刻温润地变成蛋花。和很多小吃一样,民间传说这种汤也是乾隆老师在微服私访途中不辞辛苦“偶尔”发现的,糁字是个自造字。也是“据说”了,此字正是出自乾隆的御笔。

比起所谓御笔,我更愿意相信可考的历史。这家早点铺我已经吃了二十年,坐在并不宽敞的店中,对面一个中式院落,便是淮北地区最早的基督教教堂之一,有超过一百年的历史。当年运河横穿这座城市,早点铺的位置正是河床所在。1917年,赛珍珠和她的农业专家丈夫应该就是从这里上岸,用五年的时间感受这贫瘠而美丽的皖北小城,她的成名作《大地》写的也是这块土地的故事。赛珍珠在宿州真正的故居已荡然无存,只有这座福音堂里还象征性保留了一些与赛珍珠相关的物品。赛珍珠在自传中写到宿州,在这里,她“找到了人类最纯真的感情”。

5.   不知道赛女士是否吃过糁汤,我儿子从一岁那年回老家,就喜欢上了这东西,所以到了店里,他的眼睛立刻开始放光。安顿他坐下,要了汤,我便出去帮他一路打点其他的吃食。隔壁就有一种糖糕,类似北京的炸糕,不同的是,这儿用烫面炸,个头也小得多,馅也只有猪油和白糖,外酥里嫩,咬一口,里面的糖浆会顺着嘴边流下。再隔壁是打烧饼的焖炉,一口缸反扣着,下面是炭火,缸壁上贴芝麻烧饼,黄澄澄,暄腾无比。斜对面是卖馃子的,所谓的馃子是用水烙馍(春饼)撒上绿豆芽、香芹和玫瑰大头菜,然后放上一根刚刚炸好的、还烫嘴的油条,春饼柔软弹牙,油条格外松脆。馃子店旁边是卖菜盒子的,用肉馅、粉条、清油、五香粉和面,小火煎炸……

我一遍遍往回送吃的,儿子满头大汗心满意足地享用,这种温暖的成就感,仿佛让我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某一个清晨。当时,父亲第一次带我来到这里。他彼时关切的眼神和微笑,此刻也准确地浮现在我的脸上——这便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早餐。吃罢饭,在路口符离集烧鸡店买了几块鸡杂,咀嚼鸡胗清脆的声响,不紧不慢地伴随我们,行走在洒满阳光的老街上。

2011年5月6日

6.   弯腰青

这里承载的是一种地域优越,直到现在,我都为弯腰青自豪着。

尽管不属兔,但我是一个萝卜爱好者。我喜欢北京天源酱园的甜辣干、萧山钱江牌萝卜干、扬州四美酱菜的萝卜头,也喜欢东北的萝卜炖腔骨、江西的大锅萝卜片、广东的萝卜煲牛腩以及南点中的萝卜丝饼……我甚至因为萝卜而喜欢上了好莱坞的朱莉娅·萝卜丝(朱莉娅·罗伯茨)——那个美丽的长着一张气吞山河大嘴的美国女青年。

但如果说论及生吃,全世界的萝卜加一块儿,似乎也赶不上我老家的弯腰青。

7.   老家是黄泛区,沙土地,适宜番薯、萝卜这样的根茎类植物生长,比这种自然条件更重要的是,小时候家里穷,不可能有这么多水果供我们选择,于是,这种从内到外呈统一翠绿色的萝卜,便成了饭后餐桌上的一道风景。吃罢饭,全家人围着桌子,几瓣切得齐整的青萝卜条,把满屋子吃得山响——这种记忆是无法复制的。

不记得谁曾经说过,中医是一门传统艺术,讲究的是“说学逗唱”,因此国人便有了“萝卜青菜保平安”“萝卜就凉茶,医生满街爬”“冬吃萝卜夏吃姜,不找医生开药方”“萝卜上市,医生无事”等等的说法。都知道萝卜通气利便,吃的人很享受,但不管你利了便还是通了气,享受的是自己,而你旁边的人往往会露出绝望的神色。

8.   我见过吃萝卜最惨烈的情形是在故乡的老式浴池中。休息室里永远有一分钱一杯的六安瓜片和三分钱一只的萝卜待售,瓜片显然是低等级的,基本以茶梗为主,萝卜则是当地的,皮已经刮得很干净,售者用镰刀(就是割麦子用的那种镰刀的头)轻轻纵切,萝卜体内传出“嘎吱嘎吱”的夸张音响。一些在我们看来的有钱人往往会端上一杯茶,深呷一口,放下杯子,腾出手来,抚摸着自己刚刚修完的光滑的脚后跟,另一只手则掰下一片萝卜,送进口中咀嚼,干瘪的生殖器萎靡而瘫软地配合着口腔的运动。放在手边的萝卜肉质如翠玉,呈均匀的半透明状,晶莹饱满,鲜明地映衬着享用者疲沓的肉体。

除了我的老家,据我所知,很多地方都有生吃青萝卜的习惯。比如天津,原则上是凤阳人的后裔,加上淮军的因素,青萝卜自然成为那方人的宠物。江苏徐州更有“八大怪”的说法,其中一怪就是萝卜当作水果卖。我家乡皖北的青萝卜则要数宿州的高滩。现在这种萝卜已经有了新名字——水果萝卜,外观碧绿,圆筒形微弯,青皮青肉,个大匀称,口感甜脆微辣多汁,老家的买卖人还与时俱进地给它加上了无公害、纯天然的标签。

9.   同事曾认为我言语夸张,把我老家送来的萝卜摔在地上,果然萝卜怔裂,一碎为四,可见其通体酥脆,不是北京的“心里美”能比的。1980年代曾经反复听到一首充满萝卜嗝味儿的歌曲,叫《心里美》,歌曲用比兴手法从心里美萝卜唱到了五讲四美三热爱,歌词的结尾部分好像是“亲爱的朋友,看看你心里美不美”。我听到这首男低音独唱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在北京也吃过那种又艮又硬的心里美萝卜,听到它被那么讴歌,心里不禁想:“这事儿,真有点儿扯。”

前几天,老家的朋友又托人带来几箱弯腰青,同事和我一大早赶去长途汽车站取回来。路上,同行的朋友很不理解:“不就是萝卜吗,值当这么大老远地运来?”他不懂,这里承载的是一种地域优越,直到现在,我都为弯腰青自豪着。

但这种自豪仅仅维持到今天晚上。同事请吃胶东菜,席间,上了一道潍坊萝卜,生吃的……天,完全没有辣味的萝卜!甜甜的,脆脆的,这,这,这好像才有资格叫作水果萝卜吧。我吃了好几块,坐在那里,说实话,有些怅然。

2008年1月2日

10.   荠菜花

那种馨香让我们仿佛在刹那间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乡。

过了元旦,北京一家超市里就有荠菜卖,大塑料袋装着,碧绿碧绿的。每次从旁边经过,都忍不住上前摆弄两下,明明知道不可能有工夫料理它,但还是愿意放纵自己假装购买的小冲动。

“三月三,荠菜赛灵丹。”其实再过几天的清明时分,才是吃荠菜最好的时节。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满眼是正在开花的油菜和拔节的小麦,一片片绿的,一片片黄的,好像无数块巴西国旗。我和两个妹妹,每人拿着一把油漆工刮腻子的小铲子,行走在田埂上。这正是挖荠菜的时节:再早的荠菜味道不够明显,而且不多;晚半个月,它又老了,不能再吃。

11.   小妹跟着纯粹是起哄,顺带做一些户外运动,大妹则是挖荠菜的主力。她跟外公外婆长大的,天生认得荠菜的长相,就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也不得不服。一面挖,大妹一面讲解。但说实话,荠菜挺难辨别,认荠菜这件事,曾耗费了我好几年的时间。你说边缘是锯齿状吧,也不完全对,说像钥匙的齿牙,它的头又是圆的……当然,荠菜也有好辨认的时候——不过那时已经不能食用了——我指的是开了花的荠菜。

荠菜开的花小小的,白色。在一本植物图谱(印象中为汪曾祺先生所绘)中我看到过,确实不打眼,花落结籽,荠菜短暂的一生也就结束了。图谱的文字描述很文学,说它“纯朴而不张扬”,好似“邻家姑娘”一般。

12.   每次我们要挖满一篮子荠菜才会回家,我妈接过篮子开始择菜,择完只能剩下大半筐——主要因为我还是带回了诸如苦麻菜、灰灰菜等等一些近似的野菜。荠菜也分两种,田埂上的和麦田里的。田埂上的伏地生长,每日光合作用充分,颜色略深,味道浓郁;麦田里的,也就是北京超市里卖的那种,碧绿油嫩,体形也大一些。前者适合做馅儿,后者更宜羹汤。但,不管哪一种,我们采回来之后,便是对父母的要挟——饺子、馄饨还是肉圆汤?每一种都能满足我们旺盛的肠胃以及馋猫般的味蕾。

然而我们勤俭的妈,绝不会因为我们的劳动而牺牲口袋里的钱。她身边随处都能找到不买肉的理由:“这月家里财政紧张。”“今天太晚,卖肉的下班了。”“荠菜烩豆腐你没吃过吧。”……我爹则是个乐观主义者,他发明过摊荠菜饼、炝炒荠菜、荠菜蛋花汤……更令人发指的是,他给我们做过凉拌荠菜:把荠菜焯熟,盐去水分,佐以香醋、香油,一道凉拌便上了桌。一家人,居然也吃得山响。

13.   我注意过父亲放香油的动作,香油瓶是医院的盐水瓶改装的,我爹每次会在凉菜里倒入两滴或三滴,收回的时候,他会在瓶口轻轻舔上一下,然后做一个很满足的表情。我记住了这个动作,也沿袭了下来。后来我读研的时候,有次同学聚餐,给大家凉拌豇豆,最后注入香油的时候,我像我爹一样把舌头束成三角状,在香油瓶沿上轻轻舔了一下,结果,同学们舆论大哗,齐声谴责我太恶心……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老子传下来的东西不一定都是正确的。

不加配搭的凉拌显然不是烹饪荠菜最佳的方法。荠菜的香味很素、很窄,需要用动物油做牵引,它本身的香味才会彰显出来,进而无限放大。这也是大家做荠菜的时候喜欢用它来包饺子、汆肉圆汤的原因。可能我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吃过素炒荠菜、荠菜清汤以及凉拌荠菜的人。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食欲,依然让我们甘荠菜若饴,以至于年复一年,我和妹妹们一到清明仍然有到城外挖荠菜的冲动。

14.   后来,我和妹妹离开家乡,最后寄居北京。大概是十年前,大妹家买了房,孤零零的塔楼前面便是大片的麦地。我对麦子有兴趣,一路摸索过去,竟然在冬小麦的丛中找到了大片大片的荠菜!我如获至宝。此时,超市里已经可以轻易买得到肉馅,那一天,我们以荠菜为主题,吃了饺子和冬瓜荠菜圆子汤,那种馨香让我们仿佛在刹那间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乡。

“春在溪头荠菜花。”说得好,要体会春天,最好到乡野中去。稼轩词中的上句则是:“城中桃李愁风雨。”是啊,不能待在北京这地方,而要去乡下,有蓝天,有野花,没有沙尘,也没有堵车。

2008年4月1日

15.   父母一辈的白芋粥

我无比怀念那些从白芋稀饭开始的一个个日子。

天气渐渐凉了下来。不知怎么就想起小时候的白芋粥。

番薯,在我们老家叫白芋或者红芋。表皮深红、里面金黄的叫红芋,比较甜。外表略浅、内瓤米色的叫白芋,比较面。小时候得到的说法是,红芋是山地生长,产量比白芋低,白芋更适合在平原种植,每亩地能收五千斤左右。不过直接反映到市场上,红芋不仅少,而且价格也比白芋略贵。当时我想,可能是因为自己生活在平原地带,物以稀为贵吧。所以,童年时代的我,见到红芋更多是在年节的时候。长辈们买回来,简单的,放进草木灰中烤熟,很香。复杂的,会把它切成薄片,在开水里汆烫一下,摆在竹匾上晾干,然后油炸,非常酥脆。更复杂的,比如我爸,会把刚煮熟、滚烫的红芋加面粉一起揉面,包上红糖芯子做成一种烫面油糕,软糯甜香,非常解馋。但这种东西父亲并不常做。“炸红芋,太费油了。”我爸说。

16. 如果说红芋是童年的节日礼物,白芋更像我故乡主食记忆的日常。在我们家,白芋作为主食,会从秋天一直延续到第二年春末,一日三餐里总有一餐,是用它做成的稀饭。那时粮食定量供应,父母每天面对着正长身体的三个孩子以及他们惊人的食量,白芋可谓粮食最好的替补。


番薯四百多年前传入中国,据说有好几条路线,我看到的比较可信的记载是,万历年间福建人陈振龙从菲律宾夹带回国引种,其子上书地方官,请求广泛培植。番薯的推广,让福建平安度过了万历二十一年的大旱,但陈氏父子没有想到的是,这种速生丰产的作物,在此后的二三百年,改变了东亚大陆的人口和自然资源配置。中国17世纪的人口数量不过一亿四千万,借助番薯、玉米和土豆的力量,到19世纪中叶这个数字迅速膨胀到四亿左右。对人口增长来说,番薯这种碳水化合物是必要条件,而对于我这代人来说,它又是难以割舍的记忆。

17.   当年的淮北平原上,农民在麦收之后,大都会种上白芋这种高产的备荒粮食作物。盛夏,田野里经常可以见到它:绿色的叶子附着在紫色的藤(老家叫白芋秧子)上,匍匐于地面,可以吃的是它的块状根茎部分。秋收时节,人们会把它们从地下连拔带挖弄出来。白芋水分很多,为了保存,一般人家会就地把新鲜的白芋切成片状,散在田间晾晒。待完全脱水之后,再正式收回家里。至今我都记得这样的场景,一望无际的田里,白茫茫一片,很壮观。

切片晾干的白芋片,老家叫白芋干子,可以磨成粉做成主食,也可以用来做酒。白芋干子的面粉可以做贴饼子,或者做窝头,黑乎乎,热的时候吃,黏黏的,有种甜味,但不容易消化,胀肚子。白芋干子酿的酒,我们当地就叫“老白干”,与高粱酿造的衡水白酒同名,很烈,有很浓重土腥的谷物回味,价格便宜,下苦人喜欢喝。

18. 可能今天的孩子,很难理解白芋这种缠绕草质藤本植物对一个地域的影响。其实老家人从前的许多特质描述都与白芋相关。比如,形容一个人“二皮脸”不知道害臊,我们会说一句歇后语:“白芋秧子烤火——甜不嗖的味儿。”我学农的时候加工过猪饲料,用麦麸和斩碎的白芋秧子同煮,灶房内的空气,确实弥漫着一股甜不唧唧的味道。再比如,老家方言属于淮海官话,有很浓重的开口音,说普通话时难以去除,老家人便称之为“白芋干子普通话”,相当于四川人嘲笑不够标准的普通话是“椒盐普通话”一样。可见,番薯这种作物在社会学意义上对我故乡影响之大。


该说说我们家的白芋粥了。

白芋粥,顾名思义,是用白芋煮的稀饭。对此,我的父母却各持不同的料理方法。我妈妈大别山长大,稻作区,所以做粥加米。妈妈的白芋粥做得斯文,她力气小,先要在案板上费力地把去皮的白芋切成小块,再放进米粥的锅里,白芋受热后即成淡黄色,黄色的小块白芋和白色的大米交融在一起,色彩很好看。然而,我和妹妹都更喜欢爸爸做的白芋粥。

19.   父亲淮北人,麦作地区吃面,所以用面浆勾芡,粥的品相不及妈妈,但由于白芋块儿大,吃起来过瘾。当然,我们更喜欢的是爸爸做饭的干净利落劲儿:上锅烧水,同时把洗好的白芋飞快削去皮,水开时把白芋平放在手心上,手臂伸直,用菜刀很粗放地斫下去,刀刃切入白芋刚好两三厘米,然后轻扭刀背,伴随清脆的一声,一块滚刀状的白芋块儿便落入了滚水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妈妈一辈子要强,每次见到她看不惯的“兜了面的粥”却被孩子们这般狼吞虎咽,都不免要挑爸爸的刺:“看看,又把面粉弄到身上了,都跟你讲了多少次……”一边说,一边在爸爸的衣襟上拍拍打打。

但有件事情妈妈对爸爸是心悦诚服的,这就是挑选白芋。白芋讲究甜和干面,甜是味道,干面是口感,入口要特别“粉”,类似栗子的感觉才好。

20.   县城的市场上,每次都有很多卖白芋的,他们大都推着两个轮子的平板车,老家叫平车。平车上堆着白芋,上层有掰成两半的,剖面上挂着淀粉浆液,供顾客挑选。白芋一次不能买太多,否则没有菜窖,上冻之后白瓤会变黑,味道发苦,所以家里一般只买三四十斤,堆在厨房角落里,能吃半个月。

有次跟父亲去买白芋,看到一辆平车上的货色非常好,刚想问价,却被他拉了回来。“你看看白芋上的泥,沙土的,沙土地长萝卜,不长白芋,懂吗?”父亲说。那时,我爸常年在县郊的校办农场劳动,看上去像个农民,也学会了许多农业常识。他挑选白芋不仅看出产地,还要看外形,掂分量。上高中后,我接替爸爸给全家做白芋早餐,一套流程也做得像模像样,甚至能熟练地手臂平伸斫大块,但挑选白芋这件事却始终学不会,就像我到现在都不懂听声音挑西瓜一样。

21.   按照美食家的说法,美食分三个层次:首先是温饱之需,其次是口舌之欲,最后是慰藉心灵。我这一代人贪吃的天性其实源自食物匮乏的童年,能求得温饱已经是那时许多家庭的梦想。然而,就是在这种刚刚能达到的温饱之需里,一些关于食物的记忆便深深埋下了种子,历经数十年都难以改变。

汪曾祺先生曾经写过一篇《咸菜茨菰汤》,感念他童年时代曾经“吃伤”,年逾花甲却又“因为久违,有了感情”的一种食物。其实几乎所有人都有着汪先生味觉记忆中的这种食物,我的“茨菰”则是白芋粥。汪先生在文章结尾动情地写道:“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菰汤。我想念家乡的雪。”我同样很想喝一碗白芋粥,并且无比怀念那些从白芋稀饭开始的一个个日子。等天再冷一点儿,我打算去市场上买点白芋。

2016年9月5日

22.   食物的分贝

梁实秋的北京,郁达夫的杭州,张爱玲的上海,汪曾祺的高邮,与其说他们在怀念故乡的食物,不如说他们在回忆自己的成长。

不久前去安徽拍片的时候,在肥西、六安交界的地方吃到了一种鹅,这是江淮分水岭非常著名的土产。初冬时节,北风掠过已经收割的稻田,家家户户门前挂着表皮油润、肉色深红的腊鹅,让人垂涎欲滴。我赶紧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我的朋友刘春,肥西是刘春老师的老家。

很快,刘春老师回了微信,他说:“比起这种不健康的食物,我更喜欢松露、鹅肝和鱼子酱。”看来,刘春老师在上流社会生活,他已然忘记了故乡的味道。这个故事也告诉我,人生赢家实际上是没有故乡的。

23.   我们首先要回答一个问题:故乡是什么?

字面上的故乡是指自己的出生地,但事实上,每个人心里还装着另外一个故乡,那是自己非常依恋的地方;是自己可以看不惯,但是不允许别人骂的地方;是一个无论自己开心还是沮丧,都可以寄托情感的地方。

比起故乡的样貌,人们更容易记住的是故乡的口味,在科学的层面上说,人的口味习惯基本成形于童年时代,你童年吃到什么,以后的口味就是什么。顽固的故乡口味依赖,源自神秘的童年味觉编码。

故乡的味道首先是地理意义上的,它标识着你的归属,每个人都站在自己建立的食物鄙视链的顶端。这种归属感牢不可破,尤其以有风味的经济发达地区为代表。

24.   一位北京的兄弟总结他们家的婆媳关系,太太和老太太亲如一家的和谐中,一直存在着餐桌上的口味博弈,因为他娶了一个上海美女。

故乡味道还证明着你口味的正宗,如果你对自己故乡的食物有着清晰的记忆,那么在一个饭局上,尤其是和你的口味正好吻合的饭局上,你就有了绝对的话语权。故乡甚至关乎个人的尊严。在我看来,没有哪个地方的食物更好吃,我热爱所有的美食。但是一个故乡感非常强烈的人,他能把故乡的政治正确上升到几何级数的水准。比如:哪个地方的辣椒最辣,这绝不是史高维尔指数能够标定的。羊肉更是这样,甘肃、宁夏都声称自己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羊肉,新疆和内蒙更具体到南疆还是北疆、呼伦贝尔还是锡林郭勒,都说自己羊肉最好。一个海南人过来插话,加积鸭、文昌鸡、和乐蟹、东山……羊字还没说出来,整个北中国网友异口同声敲黑板:注意,我们在讨论羊肉的话题。

25.   所以在饭局上,我经常会小心询问在座的籍贯,稍一大意,就会造成人际关系永久的伤害。因为中国太大,汤圆、粽子、豆浆都存在着甜党和咸党,鸿沟几乎与信不信中医、吃不吃转基因一样,一言不合,势同水火。南京人请客吃烧卖,一个呼和浩特人充满同情:什么,糯米馅儿的?江苏现在经济形势不行啊,还吃不起肉?旁边一个广东人打圆场:我们广东更可怜啦,烧卖连面粉都用不起,用鸡蛋擀皮儿,而且,只能当早点。

事实上,故乡的味道不仅仅是空间意义上的,也是时间意义上的,和你的记忆、你的成长有关。

每个人一直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空间的故乡,一个是时间的故乡。对于一个成年人,假如他的生长地在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前的样子会永远刻在他的脑海里,而且被赋予了更多的情感色彩,同样的也包括当年的味道。就像梁实秋的北京,郁达夫的杭州,张爱玲的上海,汪曾祺的高邮。与其说他们在怀念故乡的食物,不如说他们在回忆自己的成长。

26.   所以有人说得好,回得去的叫家乡,回不去的才叫故乡。

近四十年来,中国正经历巨变。一方面,无数人的故乡不复存在,或者变得面容整齐划一,从城市外貌你很难分清长沙、合肥、南昌。另一方面,在地食材、传统工艺、精致烹饪受到巨大冲击,早已今非昔比,你记忆里的故乡味道早已灰飞烟灭。这主要体现在几个方面。第一个是食材。食材的生长期随着商业需求而人为地缩短,风味物质积淀永远没有办法和从前相提并论,这让我们吃到的肉不再香,菜不再甜。第二,中国传统烹饪技术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由于要降低商业成本,很多的食物被集中起来,在一个叫中央厨房的地方进行预加工。当我们在一个商业中心里享用它的时候,只不过经历了一次加热,而手的温度消失了。第三,同时改变的还有与食物相伴的商业传统:曾经让人留恋的、烟火气很重的小店,都被日益刷高的租金赶到了城乡接合部;大都市里的排档也都因为“创卫”缩到了一个一个钢筋水泥的建筑中。

27.   不过,味觉记忆挥之不去。我们曾经的饮食习惯、偏好,甚至经历过的时代,无一例外地遗落在我们饮食的DNA里。

我们有很多非常顽固的习惯,比如我们对“入口即化的肉食”的喜爱。我和很多热爱中餐的老外聊过,他们热爱中餐,但两种东西接受起来比较困难,一个是麻辣,一个是肥肉,而超过一半的中国人无法拒绝红烧肉的诱惑。这种情况不仅在中国,日本人热爱吃神户牛肉,那种肌间脂肪均匀丰厚的肥牛肉,这与欧美国家主流餐饮习惯也有出入,他们喜欢吃新鲜的、有牛肉味的瘦肉。是的,这其实也是食物匮乏时期留下的偏好,当然还有toro,大脂金枪鱼。

再比如我们对甜的喜爱。糖,西敏司的人类学著作《甜与权力》里能看出,糖曾经的稀有与昂贵,让它成为决定阶层的一个象征。今天,一个文艺青年可以不吃肉,可以不吃主食,但是他太难拒绝甜品——对糖的热爱的强大基因是深入我们骨髓的。

28.   当然对中国人来说,更重要的是主食。包括联合国食物农业组织在中国都被翻译成“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再好的美食,再精致的菜肴,都必须用主食来做最后的确认,否则就不够安稳。刘春老师发达之前也专门说过“一切不下饭的菜都是耍流氓”这样的金句。

这些年来,我们研究美食,恰恰是为了找到现代饮食习惯背后那些遗落的传统,在让我们吃得越来越便捷、越来越健康、越来越安全的同时,唤起观众在过往时空里逐渐淡去、同时饱含乡愁的美味。我和团队曾经复盘之前做过的美食纪录片,在分分钟收视率图表上,“观众最喜欢的食物”排行榜,排在第三位的是油脂类食物,第二位是主食,第一位是……主食包裹油脂类食物。这可能与流行的饮食风尚有差异,但我知道,某种意义上这正是我们寻找的答案。

天涯咫尺,故乡难寻。这几年,我和同事只做了一件事情:用食物给大家描绘一个美味的故乡。

2018年3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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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州篇:①346711 ②319063

四川篇:①913401 ②189593

潮州篇:①219491 ②364481

云南篇:①601023 ②115061

【至味在西湖】系列1--4文本号:

①104229 ②477349 ③590387 ④495477

【人间烟火味】  系列1—7文本号:

①351987 ②749397 ③453451

④243449 ⑤310907 ⑥168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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