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居散文·太阳岛上借间屋】秋收篇·上
秋收篇： 与其消费，不如种花种菜
1. 我们都是宇宙的孩子
人最深沉悠远的快乐来自于能控制自己。控制自己的另一种称呼则是“自律”。能自律才能产生快乐。与城里“用消费购买快乐”不同，我在太阳岛“用双手创造快乐”——种花种菜做家务……这些都是我做了几万遍的小事，格外得心应手，样样心生欢喜。
在大学迎新会上，我自我介绍的时候用了这样一则小故事：我上高中时是寄宿，一个月准许回家一次。我家离学校大约10公里，自行车正常骑一次需要一个小时。我有时中午偷偷骑车回去，因为赶时间就需要用全速，30多分钟就可以了。怎么在这10公里骑车路程中始终保持全速前进呢？我用了一个小办法，给自己设立一个个小目标。中午的乡村公路，人很少，自行车也就三三两两。我盯着离我最近的那辆自行车拼命骑，超过他之后，再盯下一辆……如此，不知不觉中，就用全速骑完了全程。

2. 这个“小目标”的故事在迎新会“一炮走红”，在此后的人生中，我又加了“大步走”三个字。“小目标、大步走”，一直影响着我之后的生活和工作。在近20年的党报记者生涯中，因为经常参与政府工作的报道，我又学到了“任务分解”四字，其实和“小目标”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分别在于前者将宏大的事情横向分，后者则是纵向切。
很多时候，我们的目标都是别人设定的。譬如当学生时候要考试及格、要当“三好学生”、要考上985、要过英语六级……这些都是别人设置的目标，所以读书的时候觉得冲劲十足，目标明确。然而出了学校大门后，颓废、迷惘、不知所措就随之而来，不会再有人给你设置这样明确而实际的小目标了，下一步该怎样走都要自己来制订，怎么办呢？
3. 当人生的所有目标都由自己来制订，这是一种自由，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享受这种自由。况且目标确定了，还需要自我督促来实现，这又需要持续的自律。就像小时候放暑假的第一天，墙上就贴上了自己制订的“暑期计划”，将每一天的每一个时间段要做什么都规定得非常详细，然而能照着做吗？
我尽量吸取“暑期计划”的失败经验，将种花分成五步走：
一 养活；
二 会开花；
三 第二年成功复花；
四 枝繁叶茂花满天；
五 开出标准的花形。
至于这五个步骤要持续多少时间，则是“尽人事、听天命”。
好在太阳岛进出就一条路，大多数时候我就闭门不出。“他人即地狱”，和熟人、亲人相处时，总有不适，只有与大自然相处时，才时时“相看两不厌”。
4. 我干脆关闭不相关的所有世俗通道，专心与花草相伴，一个品种一个品种地来试养，其间不断失败、又不断从头再来，慢慢地，就摸熟了近200个品种花草树木的脾性。
每养好一个品种的花草，我就实现一个人生小目标。200种花草树木就是实现200次小目标，也就是200次自我奖励。太阳岛每日给予的奖励，让我特别期待新一天的到来。
而最高的奖励是我院子里开始长出花来、长出草来。
古人说，技进乎艺，艺进乎道。技术往前一步是艺术，艺术再往前一步就是道术。为何“道”是最高境界？因为“道法自然”，天然去雕饰，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看不出人工雕琢的痕迹，这就是手艺人想要达到的最高境界。
5. 至于我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对它们的最高评价不是“开得美、长得好”，而是“就像是这院子里长出来的一样”——哇！这是很难达到的！
我能不乐在其中么？！
少年时壮志满怀，青年时睥睨世俗，中年后开始躬身土地，开始掂量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了，姿态越发低到尘埃里——摔跤时能够摔得姿态好看一点，就已属人生赢家。
刚上岛的第一年，觉得自己是农家出身，自小与土地打交道，种个花种个菜岂不是手到擒来之事？这一年，得益于友人相赠的搬家礼物——两吨有机肥，院子里所有裸露的土地上被厚厚地铺上了一层，种啥都是一片欣欣向荣。
很快，我就发现，我高估了自己的农业才华。
6. 第二年，没有两吨有机肥的持续加持，院子里的植物营养不良，导致病虫害频频。“蚍虫灵”“多菌灵”等开始出现在我的购物车里，“尿素”“复合肥”也开始加购，然而不懂用法用量，经常事倍功半。最过分的是，芍药都出芽尺把高了，我着急回城上班，临走时撒了一把尿素在根部，结果第二天艳阳高照，并持续了一周多。等我一周后回到岛上，芍药已经全军覆灭，我欲哭无泪，“重整旧山河”，却不知何处有“朝天阙”。
往往越是这样的农业“草脚”，田园梦越是辽阔。我私心里想要的院子是一种可持续发展的四季田园。如果每年都要用两吨有机肥来“可持续发展”，我一没有这点资金，二也没啥成就感。于是，我开始摸索着自己沤有机肥。
7. 小时候，家家户户都有一口人民公社时期遗留下来的草塘。草塘大多四米见方，半人多深。在农村承包责任制实施之前，“搞草塘”是家家户户都要做的事，做法是把田间地头的杂草统统扔进草塘，灌上水，依靠水和时间将杂草沤烂。每年开春，赤脚跳进还结着薄冰的草塘里，把沤烂的草肥挖出来，再撒到农田里做肥料，是我的父辈、祖辈们提起来就叹气的辛苦岁月。草塘里的草肥肥力非常有限，于是村里的老人孩子到了冬闲后，又有了新任务，拎着一只竹筐和一把火钳，到处“筑狗屎”，捡回来的狗屎直接扔进草塘，以增加肥力。“包产到户”之后，各家为了种好自己的责任田，提高亩产量，开始用化肥、甲胺、磷铵等肥力高的肥料，草塘就逐渐被淘汰了。
8. 没想到，40多年后，我又记起了草塘这回事。我找来两个大垃圾桶，装上落叶、菜帮子等，灌满水，加盖密封，在院子里开始“搞草塘”。我满心欢喜地开始期待一桶一桶有机肥在不久的将来“果熟蒂落”，营养我的植物，植物的落叶再通过“搞草塘”模式，变成有机肥——一个可循环发展的农业模式在太阳岛上空袅袅升起。
理想的丰满很快被现实的骨感击退。
两三个月过后，我打开大桶看看，水倒是变黑变浑浊了，可是叶子还是叶子，连一点腐烂的样子都没有，哪有半点肥料的样子？
这就是整整一大桶不能喝的茶叶水！
大垃圾桶实在太大，装满水有100多公斤，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桶里的杂物清空——有机肥制作的第一回合宣告失败。
9. 我想起之前在家里种水蜜桃，每到冬天，总要在桃树四周埋一圈豆粕饼，以增加水蜜桃的甜度。我回去后专门问母亲，街上现在可还有豆粕饼卖？
母亲说，现在黄豆榨油又不像从前了，要先炒熟再放到圆筐里一个个压榨，现在都是用机器榨油，哪还有以前那种豆粕饼哦？
但是母亲又说，油菜籽饼倒还有，就是肥力差一点。
退而求其次，我兴高采烈地运了百来斤油菜籽饼回岛，再一次满怀信心。
油菜的收割要比麦收早半个多月。
5月中旬左右，油菜就收割结束了。趁着天晴，村里的水泥场上，种油菜的人家摊开直径足有两米的大竹匾，晾晒油菜籽，准备榨油。
10. 黑亮亮的油菜籽闪着光，悄悄插一只手进去，小小颗粒的油菜籽滑过指缝、手背，丝绸般的触感，冰凉且柔滑。街上的榨油车也开始日夜转动起来，菜籽油的焦香味飘得老远老远。
油菜籽饼也是这样的焦香味。
香喷喷的油菜籽饼拿回来的时候，地里已经种满了菜，我舀一点油菜籽饼均匀地施在菜啊花啊的根部，满心欢喜。梅雨季来了，一会儿晴一会儿雨，油菜籽饼开始在地里发酵。我没有察觉的是，噩梦已不知不觉来临了。露天发酵的油菜籽饼在烈日和雨水的双重照看下，开始散发恶臭，吸引并繁殖了大量的苍蝇。等到我发现屋里屋外到处飞着金属光芒的大头苍蝇时，为时已晚，只能采取一些补救措施，用大量的自来水冲淡堆积在一起的油菜籽饼。
失败来得就是那么快！
11. 等到天气冷下来的12月初，地里的植物基本进入休眠状态，我把裸露的土地翻了一遍，然后将油菜籽饼埋了进去——这下应该不会再有臭气和苍蝇的困扰了吧？
来年春天，我翻地开始种菜，油菜籽饼还没有全部腐烂，颜色从原来的淡褐色加深到巧克力色。我耙松了地，种下了这一年的希望——辣椒、茄子、番茄……因为人也不天天住在岛上，只一周回来看一下植物，有些收成就可以了。
等到夏天放了暑假，我回岛上常住，漫天的金龟子一只只往纱窗上撞来，晚上屋子里开了灯，门一开，就有金龟子以“迅雷不及掩门”的速度迅速冲了进来；还有一种被我叫作“臭屁虫”的椿象，经常能找到纱窗的缝隙悄悄溜进屋子，碰一下，满手臭味，连肥皂都洗不掉。
它们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始终不解。
入冬时，院子再次翻地。一个个白色的肉虫子被翻了出来。小区的绿化经理经过，看见了这些白虫子，说，这个蛴螬是坏东西，专门吸吮植物根部的汁液，长大了就是金龟子。你的这个油菜籽饼啊、落叶啊，埋在地里没有腐烂，就给了它们繁殖的巢穴。
原来如此！

12. 那么油菜籽饼到底怎么变成好用的有机肥呢？
我从母亲家里载回来两只双层盖、能加倍密封的大塑料桶——在有机肥的道路上再次出发一次吧！
现在是成功了，就是油菜籽饼加上水，密封发酵，为了增加桶里的微生物，吃不完的水果以及水果皮等，因含糖量比较高，也被加入进去；发酵时间视气温而定，两个月、四个月都可以，日常浇花浇菜就用上面的液体，用完液体后加满水，继续让其自然发酵；冬天则挖底层的固体来施肥，然后再加新的油菜籽饼。
我又陆续增加了两只桶，其中一只桶专门在冬天用来发酵鱼下水，养花，另一只桶还是发酵油菜籽饼。时间一长，三桶油菜籽饼肥足够我院子里植物一年所需的氮肥。
磷钾肥呢，我本意是想靠鱼下水发酵来补充。然而，现实依然骨感得很，发酵了一年的鱼下水依旧臭得不可开交，手指上稍微沾一点，也足够绕梁三日。我基本已经放弃自制，只能去购买磷酸二氢钾。
13. 我再回头掐指一算，光为这点点肥料就来来回回折腾了三五年的试验时间了。
一切的成就，均来自时间。所言不虚。
当我解决了肥料问题后，院子里所有的植物生长开花结果均成为水到渠成的事，已经不需要我费太多的心思去琢磨去研究。从前当记者写稿时经常写“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八字，肥料就是植物的基础之基础，用对且用好了肥，根壮苗旺，立竿见影，病虫害就不容易滋生。
农业大多数时间依然是靠天吃饭，我的很多努力在大自然的威力前是可笑且徒劳的。在我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内，我尽了全力，余下的，就交给上帝吧！人有“命”有“运”，植物也是有“命”有“运”，以此类推，万物亦然。
这院子里的上百种花草树木，每日依然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然而，做事的人应该是最不怕出问题的。出一个问题，解决一个问题，就等于将自己提升一小步，不断地出问题、解决问题，人就在不知不觉中进步了。
14. 在我小时候的成绩报告单上，每次老师的评语在最后总要加上一句：“该生容易骄傲自满，望今后……”对于这个评语，我是很不服气的。周边的同龄人苦思冥想半天、不得其解的问题，我瞄一眼就能知道答案，小小孩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还不能炫耀一下吗？当然，这种骄傲到了高中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尤其是数理化方面——坐在我后面的男生、后来保送南京大学物理系，同样一堂物理课听下来，他觉得那些物理题目太简单了，可以不做，而我压根就没明白那些线段为啥要那样画？更譬如我现在，院子里四时鲜花绽放，还不允许我在朋友圈里发些照片、矫情地来一句“鲜切花自由，连九宫格都放不下了”？
我骄傲，但是不自满，永远在追求新鲜事物的过程中。因此，也常被批评“羊头上抓抓狗头上摸摸”，意思是“不专注，没恒心”。
15. 不自满，没恒心，像我的两扇翅膀，持续地带着我飞东飞西。然而，这是一种盲目的乱飞，因为受限于自己的认知格局，错把目标当成了理想，到处碰壁却没有突破。很多时候，我的厌倦和厌烦，就因为把目标制定得太低，用极简单的途径抵达后，便自得，甚至忘形。就像高中时我用骑半小时自行车回家一趟一样，尝试一次就没有下文了。因为，这种过程的本身目的太小，产生不了深远的意义，而我以为掌握了一个方法就掌握了一个真理。
花养得这么好，我也经常要小小地骄傲一下
女儿小的时候，周边同事的孩子纷纷出国留学。我掐指一算，以我普通工薪阶层的工资收入绝对没办法供她留学。但我又觉得我的孩子不应该只是中国的孩子，她应该是全世界的孩子，不出去留学，以我当时的那些收入，每年拿一两万块钱、带她去国外看看，还是有底气的。所以有持续十多年的时间，我每年都拿出一笔钱带她出去看世界，一个国家一个国家走过去。她也不上任何兴趣班和培训班，所有的假期都跟着我到处旅行。
16. 那时，我一直和她开玩笑，假如有一天真要凭你自己的实力去申请某所学校，人家拿一堆的获奖证书出来，你可能只有两本护照上满满的签证记录。
及至现在她已成年，学着自己给自己规划学业和生活目标，并且独自去尝试走遍全球，我欣喜地看到我教育成果的同时，也若有所思：我当年的格局还是小了——我不应该仅仅将她定位为“世界的孩子”，她应该是“宇宙的孩子”——当年，我确实有了“放眼全球”的眼光，但还没有“仰望星空”的勇气。
要不这么说呢？勇敢是人类最高的美德，也是最美丽的人性光辉，再加个俗透了的定语——均没有“之一”。

17. 低头种地久了，猛地抬头望天，会有一阵阵眩晕。
站在院子里看四周，我的房子被欣欣向荣的一圈绿篱包围着，我也无数次感到绝望——我是不是已经被这美丽的温柔乡困住了？再也走不出自己所编织的巢穴了？就像很多朋友评价的一样——“我要是住太阳岛，肯定会丧失斗志”。
在不断地反思和自我怀疑中，我忐忑不安地在太阳岛上探寻另一种生活方式。
与城里相比，太阳岛的星空更加浩瀚，银河更加清晰；在虹桥机场起飞降落的班机，每天数次从院子上空飞过——晴朗日子里，飞机白天会拖着长长的白色尾巴，晚上飞机上一闪一闪的灯与星空里其他无数的恒星交相辉映，给岛上波澜不惊的日子增加了无穷的想象。
18. 在岛上生活，如果无所事事的话，就会焦虑，觉得闲置了光阴，时间一长，真的会“丧失斗志”。因此，“斗志”还是要有，就看与谁斗。我一向抱持“劳力不劳心”的良好愿望，与其“心忙”，不如“手忙”“脚忙”。只有在脚踏实地做事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内心安稳如磐石。至于这些“手忙”“脚忙”能否有收获，倒在其次。有时静下来检点自己当日或者这一周、一月的成败得失，发现万事皆有因果，往往会这样宽慰自己：所有失去的，均不是自己的；留下来的，也没必要一直攥在手里，以此证明是自己的。得到和失去，均应活水般来去自如，才有生命力。
19. 嘉庆子今年只结了零零碎碎、屈指可数的几个果子。可能因为去年结的果子太多，我又贪图树熟的果子好吃，边摘边吃地将果实期延续了两个多月。
再深究一下原因，可能是前年冬天我给树施了重重的有机肥——是街上肉店送我的一大包碎肉，我埋了一半在嘉庆子的树根处；果然，去年春天花开得极好，果子又多又密，我在刚坐果的时候，疏了一次果，但是下手不狠，依然太多；当然这一年的肥料也算充足，把留下来的果实每一个都补给得又大又甜，可是手慈心软的结果是伤了树。
另一个原因是，去年冬天，嘉庆子没有得到料想中的肥料，以至于今年春天，花都没开几朵，少到我都没有发现嘉庆子花期已过。
20. 有枯有荣，才是四季；有得有失，得失相伴而行，这样的遗憾在院子里随处可见——并不是努力了就有结果、就有收获。如果努力的方向不对，越努力，在错误的方向上就走得越远，则失败越多，所谓的期望值就越难实现，焦虑感越深。
所以，即使是种地，也不能闷着头一味地种，也需要时常抬头看看天空里的云层分布。“天上鲤鱼斑，明天晒谷不用翻”，预示着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傍晚我一定要浇透一遍水，或者可以趁机打一遍药；“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我虽不是旅人，但是看见朝霞，也会不自觉地松一口气，终于有几滴雨来了，土地的饥渴可以有所缓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