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散文·出走半生仍是少年】篇柒
1. 生有热烈 藏于俗常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内心的那份热爱从未因岁月的消磨而消散，因为热爱，所以喜悦。他们最终把爱好玩成了绝活儿，也活出了自己的心气儿。”
闺门旦
宇文阿姨住在楼下这件事，像一个谜。因为通常我下班的时候，她家是没有亮灯的，早上出门的时候也是。你会以为这是一间空房子，没有主人的空房子。
宇文阿姨却又是真实存在的，她曾经在我家装修的时候过来敲过门，准确地说是来“警告”。只是，她的“警告”十分地有涵养，有素质，非常地得体，就显得不那么像警告，倒像是来重新认识一下，建立友好睦邻关系。
她敲门的声音很节制，也很有节律，不疾不徐的，像戏曲的鼓点，笃笃，笃笃笃，笃笃。
2. 我推开门，她一脸堆笑地站在门口。那笑如果放在一个不是这么慈眉善目的老人脸上，你会觉得那是假笑。她的笑里多少有些愁苦的意思，脸上的皱纹你分不清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因为那些愁苦堆叠起来的千山万壑。总之，她的笑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毕竟谁家装修不搞点动静出来呢，但她却这样笑着，我就只有认错的份儿。
我说，阿姨，不好意思啊，装修吵着您休息了。
宇文阿姨摆摆手，她摆手的姿势不太一样，手举得很高，高到头顶，生怕对面的人看不到的样子。又像是打招呼，行某种重要的礼节。她说，吵是吵，肯定是睡不好的。
3. 我心想，完了，把老人家吵到了，赔礼道歉吧。
我正要说话，宇文阿姨又摆摆手打断我，说我本来就睡不好，前一阵子老头子在河西医院住院，晚期，要人照顾，我年纪也大了，二十多公里每天来回跑。只有女儿换班的时候，我才能回来休息，说是休息啊，也休息不了，总是提着个心。最近，老头子走了，房子里空了，我还是睡不好。
我看老人家并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反而絮叨家常。只好说，阿姨，您进来看看吧。
宇文阿姨就进到了屋内，说装修得挺好的，挺亮堂的，我们楼上楼下一样的面积，你们装修一下就感觉大多了。我们是老式装修了，挤得很。我想跟你说个事啊。
4. 她终于转入正题。那个卫生间啊漏水，你要提醒装修师傅，不要搞得太狠了，有空让他们去帮我修补一下。
我说，原来是卫生间漏水啊。我一边喊师傅，一边对她说，实在不好意思啊，漏水是挺麻烦的。
不麻烦不麻烦，要不是有点严重，我也不会上来找你的。我呀，一辈子都是这样，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对了，那个灯啊，被震得不亮了，也帮我看看。
我拉着装修师傅去她家检查。她家果然是不太亮灯的，虽然只低了一个楼层，却像从阳光明媚的沙滩来到了暗无天日的山洞。越往里走，越有种曲径通幽的错觉。
5. 宇文阿姨说，家里东西多，你们将就坐一下，我给你们倒杯水。装修师傅忙推辞说，不用了，我赶紧帮您修补，还有您家线路老化了，我给您装根明线吧。
不到半个小时，装修师傅就搞好了。灯光重新亮起来，照到桌子上零乱的瓶瓶罐罐和水果。宇文阿姨笑笑，是女儿们送来的，她们只有周末才过来。
房间的墙上除了挂着一张老人的遗像，旁边还挂着一张手绘的画像，那是一个名伶的肖像，素描功底了得。画上的女子低眉垂眼，浅笑嫣然，头面水钻个个分明，簪钗步摇，珠片流苏，顾盼生辉。我一时看得呆了，宇文阿姨笑了，这笑仍然是无声的，只是能看出来，那笑是从皱纹里飘出来的，而不是挤出来的。
6. 我说，这画像上的女旦莫不是您吧？宇文阿姨点点头，老皇历了，画像也发黄了。
画这画像的人，一定是深爱阿姨的人。宇文阿姨回，有什么爱不爱的，老夫老妻了。
就是刚过世的爷叔？觉得用词过于唐突，只好住了嘴。
宇文阿姨倒是不介意，说，爷叔是当年的高才生，幸好在“文革”开始前就大学毕业了，要不然，嘿。不过啊，他还是被弄到苏州去了。我们是在苏州认识的。
原来，当时宇文阿姨还是宇文小姐的时候，是跟着昆曲传字辈学戏的，最开始学《长生殿》，后来学《牡丹亭》，那会儿张继青已经演过《白蛇传》了，有名气了，后来又不唱了，到八十年代才又出来。
7. 我就是那个时候断掉的。宇文阿姨叹一口气。
戏班子里，有个男生叫宋芳信，一个男生名字里有“芳”字，却不觉得古怪。宇文阿姨便留意他，后来宋芳信告诉她名字的出处。那是苏轼的一首诗《谢关景仁送红梅栽二首》其一，“年年芳信负红梅，江畔垂垂又欲开。珍重多情关令尹，直和根拨送春来。”
宋芳信的父母英年早逝，至于什么原因，他总是三缄其口。他到戏班子里来，是找一个归宿的。所以，他十分勤勉，学戏像模像样。宇文每次去戏班子，都能看到芳信在那里压腿、吊嗓子。
今后，他是要唱小生或者武生的。所有人都这么说。宋芳信脸庞清秀，鼻梁硬挺，略带点英武之气。宇文阿姨说你文武生都可以扮上，宋芳信说要能唱生角，得多练习才是，自己还差得远呢。
8. 少女的情窦初开，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每天早早进班子，就为了陪着宋芳信练功。只是，宋芳信这边却无任何的回应，他执着于练习，为即将到来的“角儿”，也为即将到来的好日子，完全不在意男女之情。
噩耗传来的那天，宇文阿姨正好身体不适请了假。第二天到戏班子的时候，气氛整个不对，她这才听说宋芳信没了，是练功时从戏台子上掉下来，头着地摔死了。
他是要翻一个跟头，又要到戏台上练。宇文阿姨说，如果那天我去了，就会劝他的，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9. 隔了这么多年，她像在说一段与己相关又不那么相关的前尘往事。
但我是幸运的，遇上了爷叔，他呀喜欢听戏，一点架子都没有。我们就偷偷地跑到河边去，我唱他拿根柳条在旁边，手舞足蹈，好笑着呢。
爷叔笑话我，说我没有像崔氏那般现实，不顾穷困潦倒的朱买臣。他说自己当年就是朱买臣，但我不是崔氏。他官复原职，我们就一起回南京了。
刚回到南京的时候，他管文化的口子，只要有戏票了，就拿回来，说你去看戏吧，我来带孩子。我哪忍心让他一个人带孩子，上班够辛苦的了。那些戏票后来都送给了左邻右舍。我不是不想看，一是没时间，二是我不敢看。我怕，怕看了会上瘾，会忍不住也要唱。我唱不动了，也唱不好了。
10. 墙上还有一张照片，也是宇文阿姨的，她着一身旗袍，斜倚在一张藤椅上，那藤椅显然是用久了，露出光滑的底色。宇文阿姨的眼神迷离中带点慵懒，温顺得像一只猫。身上的衣着得体，剪裁合身，一切都恰到好处。
就像倚在牡丹亭里做梦的杜丽娘。我脱口而出。
宇文阿姨又笑了起来，这次的笑，是舒缓的，皱纹由起伏的山峦，一时间变成了水波的浪纹。
打那以后，宇文阿姨家的灯时而会亮起来。隐隐约约，间或也能听到楼下传来的一声声吟唱，轻柔的，像夏虫的呢喃。我想宇文阿姨是在恢复唱功了呢。
11. 又是一年春天，小区外面刚建好的花园里，植了许多花，种类繁多，有二月兰，有河津樱，有花毛茛，有海棠，有芍药，有小叶栀子。这会儿，正是二月兰开放的时节，到处都是蓝莹莹的，像铺了一张厚厚的花毯子。那天，我看到宇文阿姨立在花园的中庭里，那里有一座新建的仿古亭子，朱红的漆还泛着光泽。她斜倚在一根柱子上，甩了一下水袖，那水袖是拼接上的，在有些宽松的袍子外面。没有弦乐声起，没有曲笛笙箫，没有琵琶珠玉落盘，只有那闺门旦音色双绝，已经唱到了《惊梦》的步步娇唱段，“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
花园外，一辆辆电动车驶过，又一辆公交车轰然路过。那唱词就时断时续，犹如梦境。

风琴角
12. 有一段时间，我要经常路过一个叫三步两桥的地方。这个地名让我心生好奇，心想这肯定是个有故事的地方。这里的路也奇怪，都是呈三角形的，所以街角自然就多，而且棱角分明。
我就是在其中一个街角遇见凯叔的。
那时候凯叔的故事还没进入我的世界。他只是一个在街角拉手风琴的老人，和公园里拉小提琴、江边吹萨克斯的退休老人没有区别。
只是，凯叔选择了熙熙攘攘的街角，就有些与众不同了。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那里，背后是高高的围墙，围墙里是一幢幢居民楼，外面则是高低错落过往的人群。
13. 有一次，我停下来看他演奏，当时，他拉的是《灯光》，苏联时期的曲子，带点淡淡的忧伤。凯叔拉着琴，眼神一直盯着一个方向，那是对面的一家店铺，门是关着的，落了厚厚的灰尘。凯叔的眼里噙着泪，或者并没有泪，只是情之所至，眼睛里有了湿润的痕迹。
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并没有人在意他。他不是一个行乞者，他的演奏也并不需要观众。他是拉给自己听的，也有可能是拉给他心中的人听的。
凯叔是个有故事的人，我一直这么想。好奇心一旦打开，凯叔的故事便也扑面而来。
14. 凯叔年轻的时候干过很多看似荒唐的事。
他写过诗，他写的诗可以堆成山，但从没有一首发表过。他常常对着天空，对着大地，对着树林，诵读自己的诗歌。没有读者，没有听众，他写的诗就像沉默的影子，风一吹就散了。
他在长江里游过泳，据说差点就淹死了，当时有一只江豚一跃而起，吓得他赶紧往回游，才捡回了一条命。凯叔跟人说起这件事时，还心有余悸，他说，那只江豚离他仅有三米远，都能嗅到江豚身上那股子腥臭味儿了。
他还当过守林员，那是下放的日子，他在云南的密林里待过几年。住的是山洞，喝的是山泉水。有一次，山里起了山火，消防员迟迟没有赶来，他跟着几个守林员赤手扑火，其他几个人都牺牲了，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15. 经历过生死的人，一切都看得很淡。
回城后，很多人都闹着要去好的单位，只有凯叔不吵不闹，默默到一家事业单位做了大巴车司机。不出车的时候，就在宿舍里看书。宿舍里有一个退伍老兵，是从内蒙古来的，叫巴图。巴图说自己的名字是坚强的意思，但自己一点也不坚强。因为总是想家，想草原，想一个叫萨仁的姑娘。他还告诉凯叔，萨仁就是月亮的意思，每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就会想念萨仁。
巴图天生一副好嗓子，经常会哼唱一些凯叔听不懂的歌谣，但能听出来十分悦耳。
16. 巴图会拉马头琴，但车队并没有马头琴，只有阅览室里放着一把手风琴，那是车队搞文艺会演时用的，后来队里添置了钢琴，这把手风琴就没人用了。
巴图天天拉手风琴，中午吃完饭拉，晚上休息时也拉。呜呜咽咽的，那声音倒有些像马头琴。凯叔知道他是想家了，便给他读席慕蓉的《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巴图听得涕泗横流，引凯叔为知己。
凯叔也想学拉手风琴，这样至少可以打发时间。巴图不愿意教他，说他不是那块料，就像自己不会写诗一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
17. 凯叔就跟他打赌，说要是车队的乒乓球比赛他赢了巴图，巴图就得教他拉琴。巴图答应了。结果，凯叔真的赢了。
凯叔用积攒的工资买了一台手风琴，天天跟着巴图练习。不到半年，凯叔就能上台表演了。春节的时候，车队搞联欢会，凯叔上台演奏了一曲《梦驼铃》。表演完下台的时候，巴图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拉的曲子，我要离开这里，回到草原上去了，这首曲子就当是为我饯行的歌谣。
凯叔知道，巴图是去找萨仁了，那是他心中的月亮。
巴图走后，凯叔失魂落魄了很久。是琴声让他走出了对死亡的恐惧，琴是巴图教的。
18. 凯叔当时已经三十多岁了。三十多岁就是大龄青年了。家里给他物色对象，他都摇头，说自己年龄大了，没有姑娘会看得上他。
可是，还真有姑娘看上他了。那是街对面的一个女裁缝。女裁缝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写诗，还在校报上发表过几首小诗，家人都认为她是个疯子。当别的女孩都进了国营单位，或者嫁了好人家，而她还在家里写诗。
她不但爱写诗，还喜欢养花，屋前屋后都摆满了她养的花，连缝纫机旁边也围了一圈鲜花。她说自己叫袁花花，不爱花爱啥。
19. 袁花花还给自己起了个笔名：草云。青草的草，白云的云。草云写诗这件事，凯叔略知一二。但文人相轻，他不想再找一个喜欢写诗的。草云也知道凯叔写诗，上学的时候还拜读过他的诗。凯叔经常会把自己写的诗抄到黑板报上，草云那时候就知道凯叔，也知道凯叔就住在街对面。
他们最终还是在家人的安排下相亲了，凯叔说，你是做裁缝的？草云说，裁云为笺，剪水为墨，都是常事。
凯叔被她的这句话打动了，就认定她了。
两个人结婚后，倒是过得不错。凯叔拉着手风琴，草云读着他们俩写的诗。
20. 好景不长，草云的身体出了问题，一查是宫外孕，做了引流手术后，医生说她这辈子也不能有孩子了。
草云觉得对不起凯叔，说要离婚，让他再找一个。凯叔不同意，说，没孩子就没孩子，不照样过得好。
出院后的草云依然郁郁寡欢，再也提不起精神。凯叔心疼她，但无济于事。再次住院的时候，草云已经不行了，医生说她上次根本不是宫外孕，是肝癌晚期。凯叔听了大哭一场，说草云你怎么这么傻？我阿凯倾家荡产也要给你治病的啊。
草云走后，凯叔正式落实了身份，进了自来水厂。凯叔在自来水厂负责整个区的水管安装和整修。谁家水管冻了、坏了，装修要移动水管，都得找他。凯叔做事地道，不乱收费，有时候下班了，左邻右舍家里水管有点问题，他也会及时赶到。
21. 凯叔会拉手风琴这件事，是在他退休以后才被人发现的。在退休之前，每天朝九晚五地工作，完全看不出他会有这样的文艺细胞。
退休后的凯叔重新拉起了手风琴。他不去公园，不去江边，也不去城墙和湖岸。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街角。每逢周六下午三点，他会准时坐在那里，兀自拉着琴。从《喀秋莎》到《红莓花儿开》，再到《小路》和《灯光》。
他演奏《灯光》的时候，手有些微微颤抖，眼角泛着泪光。她曾是他的灯光，在他最迷茫的时候，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那个街角，是他等她的地方，她说过，转过街角，就能看到他。
22. 听惯了凯叔拉琴，只要有一段时间看不到他，就会不自在。我还专门给那个街角起了名字，叫风琴角。风琴角没有风琴的声音，总是让人担心会有什么事发生，但又想，凯叔这辈子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还有什么坎过不去呢？
凯叔终于出现了，手风琴依然悠扬，人却瘦脱了形。他的腰际挂着一个塑胶袋，那是手术后的引流袋，里面有猩红的颜色。原来，凯叔前一阵子做了胆囊切除手术，独自一人撑了过来。
他拉了一会儿琴，就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帮他接过琴，他看了我一眼，说，没事，以后来听。
看来，他早就知道我这个观众的存在了。
蟋蟀山
23.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黄厉害能将《木兰辞》一口气从头背到尾，不明就里的人以为他只是喜爱李杜文章，爱读个古诗词；懂的人自然知道他为什么能把这首乐府民歌背得滚瓜烂熟。因为“唧唧复唧唧”说的就是促织，“机杼声”就是织布的声音。这也是蟋蟀的别名“促织”的由来，而黄厉害用了二十年的网名就叫促织。
他为什么会以“促织”作为自己的网名昵称呢？因为黄厉害玩了一辈子的蟋蟀，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促织，一只野生的，一辈子身经百战的蟋蟀。
24. 黄厉害现在是本地知名的企业家，缴税大户，身价自是不菲。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就爱玩个蟋蟀。清人张潮说：“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嵇康好锻，武子好马，陆羽好茶，黄厉害好斗蟋蟀。
黄厉害玩蟋蟀，是从小就有的事。那时候城市小，他又生在老城南，城南出了城墙，就离城郊不远了，有的是废弃的工厂，和不远不近大片的草地和荒野。黄厉害还不那么厉害的时候，他就跟着小伙伴们一起出去捉蟋蟀，那会儿他们称蟋蟀叫蛐蛐。夏天蛐蛐多，唧唧复唧唧，光听声音就受不了，但他和小伙伴们喜欢，一听到蛐蛐叫，就浑身刺挠，恨不得晚饭也不吃就要跑出家门，往砖石缝和草丛里钻。
25. 他们捉蟋蟀很有一套。黄厉害将带好的诱料放在蟋蟀活动最多的地方，诱料是提前准备好的，把麦麸或米糠用糖水搅拌，在锅里用文火炒了，出了香味就用罐头瓶子封起来。去逮蟋蟀的时候，往瓶子里滴上几滴白酒，味道就更浓郁了。沾着白酒的诱料，用手搓成小团子，往草丛里一丢，蟋蟀闻着味儿就出来，一捉一个准。尤其要注意的是，蟋蟀来觅食时，不要来回走动，只要打开手电筒，用强光照住它们，蟋蟀就一动不动了。它们像是被定了身法，只要徒手去捉，便可以将它们一一拿下。他们为了能捉到最好最好斗的蟋蟀，不得不夜间行动，夏天的时候，闷热无比，整晚蹲在地上，头晕眼花，腰酸背疼，浑身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秋凉的时候，又阴冷无比，加上又饥又饿，有一次，他们直接躲到臭气熏天的厕所里睡着了。
26. 黄厉害和小伙伴捉了蟋蟀回去，会各自给它们起名字，黑将军、青麻头、黄大头、老红钳、钨钢牙。这些名字都是好名字，听着就是争强好胜的主儿。互相斗起来，谁也不服谁。最终赢了的，就要请客吃饭，赢得最多的自然是黄厉害，他就带着小伙伴去高岗里喝馄饨，高岗里的老头柴火馄饨是一绝，辣油是店家自己熬制的，香。黄厉害每次请客都兴高采烈的，因为自己就想吃，何况自己的蟋蟀还赢了战斗。
黄厉害从商以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那时候赶上下海潮，他又敢想敢做，头脑灵活，很快就拓展了业务，办了企业，开了厂，又建立了股份公司，最多的时候，养着两千多号人。他忙得分身乏术，一个人掰成八个人用，但还是抽出时间来玩蟋蟀。
27. 他不但在家门口玩，还研究蟋蟀的历史和产地，比如他说宋代有两个宰相就爱玩蟋蟀，一个是北宋末年的李邦彦，一个是南宋末年的贾似道，这二人都玩蟋蟀玩出了“癖”，终生把大量的时间用在了斗蟋蟀上，不务正业，最终把大宋王朝也给葬送了。
历史是一面镜子，要引以为鉴。所以，黄厉害玩蟋蟀也是适可而止，只在出差的时候，或者给自己放假的时候玩。他听说山东宁津县的蟋蟀种类最多，是全国有名的蟋蟀产地，那里地理条件和气候环境俱佳，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所产的蟋蟀战斗力强，他跑到那边去捉，但不熟悉地形，只好买了几只身强力壮的带回来。未承想，蟋蟀也会水土不服，回来几天就变得无精打采，很快就死了。他又听说山东宁阳的蟋蟀久负盛名，被誉为“江北第一虫”。这次他学聪明了，不光是去挑选喜欢的蟋蟀，还向当地人请教怎么养蟋蟀。
28. 回到本地后，他学着宁阳的人，专门搞了个屋子养蟋蟀，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碎木屑，这是防潮用的，蟋蟀只有在适宜的环境下才能长得威猛无比。他又学着给蟋蟀“蒸桑拿”，因为他听说赛前给蟋蟀洗个澡按个摩，会更加勇猛。他用特制的工具给蟋蟀热身、洗澡、按摩，一条龙下来，蟋蟀果然精神抖擞，威猛无比。
黄厉害玩斗蟋蟀，只会和伙伴们玩，从来不参与赌注，也不去地下赌场。所以，跟随他玩的人也多，大家是真的喜欢蟋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没有比赛的时间，想尽一切办法“照顾”它们，甚至给它们配对找“女朋友”。蟋蟀的存活时间不长，三个多月的寿命，黄厉害玩蟋蟀玩出了感情，觉得不能亏待它们。死掉的蟋蟀，他都会在院子里找个地方埋起来，久而久之，那个地方就隆起了一座小山包。他就给这个小山包起名蟋蟀山，上面竖一个牌子，写上山头名，上款“促织”。
29. 退休后的黄厉害还是烟酒不沾，玩蟋蟀却没那么频繁了。他只是隔三岔五地往上海跑，每次他都说去上海看戏的，谁都知道他有个上海的死党，是搞京戏的，总撺掇他去捧场，其实背地里还是斗蟋蟀。听说上海人玩蟋蟀更厉害，养得精致，玩法也别出心裁，就连裁判都是持证上岗的，已经成了产业链。
他每次去都满载而归，带回来的不是别的，是蟋蟀。那些蟋蟀都是有名有姓的，他把它们养在一间有地暖的屋子里，每当夜晚，蟋蟀就唧唧地叫，别人听了心烦气躁，黄厉害不以为然，他每次听到蟋蟀的叫声，嘴角就咧了起来，像是遇到了初恋的情人，掩藏不住地喜悦。
他说，人无癖不可交也。这是借用明代张岱的话，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恰当，他是个执着的人，也是个深情的人。
真正厉害的人，一生只做一件事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