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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冷
冬天到了,绵羊和山羊长出了新棉袄,马儿们也穿上了毛茸茸的喇 叭裤,骆驼还额外穿上了嫂子做的新毡衣(只有负重的几峰骆驼还光着 屁股),似乎只有牛还是那身稀稀落落的毛。于是只有牛享受到特别待 遇,和人一样也睡地窝子,马、羊、骆驼则全部露天过夜。顶多给羊群 四周砌一圈羊粪墙——能阻挡什么寒冷昵?估计也就防防狼吧。
冬天,大家一起努力抵抗寒冷。每天我们吃得饱饱的,不停往炉子 里填羊粪块(羊粪火力弱,熄得又快)。 一大早等羊群一出发,留守家 里的人们就把羊圈的潮湿之处翻开、晾晒。再铺上干粪渣。接下来还得 清理牛圈,把湿牛粪和被牛尿湿后结冰凝块的粪土从天窗抛出去,也垫 上干粪渣。新什别克家则每天不辞辛苦地把骆驼赶回沙窝子里过夜,检 查它们的衣服有没有挂坏、脱落。
2
到了十二月底, 一天比一天冷。牧归时,羊背盖满大雪,马浑身 披满白霜,嘴角拖着长长的冰凌。牛和骆驼也全都长出了白眉毛和白胡 子,一个个显得慈眉善目。至于骑马回来的人,眼睫毛和眉毛也结满粗
重的冰霜,围巾和帽檐上白茫茫的。
就在那几天,收音机的哈萨克语台播报了寒流预报,说一月头几天 乌河以南的冬季牧场气温会降至零下四十二度,提醒牧民外出放牧不要 走太远。于是大家开始做准备。泥土已经不多了,但居麻还是和了些泥 巴,把结着厚厚冰霜的墙角漏风处糊了一遍。隔壁终于给他家的牛棚蒙 了层塑料布,算是加了棚顶——之前一直敞着!对此我意见很大。他家 的牛冻得一回家就往我家的牛圈钻,赶都赶不出去。
3
我们还冒着大雪在羊圈四周刨了十几麻袋干粪土,给羊圈铺了一层 厚厚的“褥子”。
嫂子特地提回一桶干羊粪,给在我们地窝子里“住院”的那只病号 羊也铺了床厚“褥子”。
挤牛奶时,嫂子拎了扫把,把每一头牛背上的积雪细细扫去。 过去每天给马儿捧四把玉米作为营养餐,如今给捧五把。
早茶时,嫂子会在炉板上放一点柏枝,她说烤出的烟雾和香气会驱 逐感冒。
高寒天气终于到来了,每天早晚温度计的水银柱都停在零下三十五 度左右(这是这支温度计所能显示的最低刻度)。我很想知道最冷的深 夜又会降到多少度,水银柱会不会一直缩进最下端的小圆球里……但在 深夜里,就算醒来了也没勇气离开热被窝跑出去看……蜷在被窝里,想 到露天睡觉的熊猫狗,很是揪心。
4
有时上午九点,温度已经升到了零下二十四度,到了十点反而还会 降两度。甚至有一天正午时分都是零下三十度。在有太阳的大白天里都
这么冷!真是少见。
这时候最倒霉的怕是便秘的人吧……屁股会冻麻的!
小牛也冻得早早回家了, 一回家就一头钻进牛圈里不出来,连妈妈 的奶都顾不上喝——那可是它们一天之中唯一的一顿正餐啊。
在零下三十五度的清晨里,喝着烫乎乎的放了胡椒的茶,双脚还是 冰凉的。离熊熊燃烧的火炉不过一米来远,嘴里还能呵出白气。我又靠 近火炉一些,离半米远,还是有呵气。再靠近, 一尺远,还是有哈气。 再靠近……居麻说:“你要干什么?吃炉子吗?”
5
在野外拍照时,看到镜头上蒙了点尘土,便习惯性地吹了一 口 气,结果水汽立刻凝结在镜头上,结结实实地冻成白色的冰霜,越擦 越模糊。
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古人会说“酸风射眸子”——果然很酸!果然是 “射”!迎风眺望远方,不到几秒钟就泪流满面,眼睛生痛。加上眼泪 在冷空气中蒸腾,雾气糊满镜片,很快又凝固为冰凌,立刻就什么也看 不清了。而这风明明又不是什么大风,只比微风大了一点点而已。
还发现一件事:特别冷时,就吹不响口哨了。莫非嘴唇硬了?
房子尽管被认真修补了一遍,还是四处漏风。房间里的一锅雪,放 一晚上也化不了一滴。
晚饭时无论大家怎么劝茶,我都打死不喝——怕起夜上厕所 ……
6
那几天,居麻放羊回来, 一边去除身上寒气沉沉的厚重衣物,用力 拔掉大头靴, 一边咬牙切齿地说:“好得很!太好了!越冷嘛,我越高 兴。零下四十度不行,要零下五十度才好!”我赶紧问怎么了,他说:
“早点把脚冻掉算了,以后就再也不怕脚冻了!”
我问:“为什么不买双毡筒呢?”隔壁家就有一双毡筒,新什别克 兄弟俩轮换着穿,胖胖大大,连鞋子带小腿一起包得严严实实,看上去 暖和极了。
他闷闷地说:“去年有,今年没有。”
去年是罕见的高寒雪灾天气。我问:“去年穿坏了吗?”
却答:“串门子时落在岳父家了。”
7
平时居麻回来得很晚,往往五点了,太阳落山很久了还看不到羊 群。快六点时,暗沉的荒野里才有点动静。当羊群终于清晰地出现在视 野里时,我就走下沙丘遥遥前去迎接。等我走近了,他撇下羊群打马飞 奔回家,留下我独自赶着羊慢慢往回走。
但最冷的那几天,居麻总等不及我的出现,老早就把羊群留在远处 往回跑。等他上了东北面的沙丘,离家还有百十米时,像是走不动了一 样,下了马就地躺倒。嫂子走上前,让他回房子再休息。他低声说等一 等,慢慢坐起来,抬起腿让两只脚碰一碰,可能麻木了。看样子着实冻 坏了。
而我呢,赶羊回来的那一路上,脸颊冻得像被连抽了十几耳光一样 疼,后脑勺更是疼得像被棍子猛击了一记。每天等羊完全入圈后回到温 暖的地窝子里,脱掉厚外套,摘去帽子围巾,如剥去一层冰壳般舒畅。
8
居麻喝过五碗茶后,才开口说话:“明天,骑马去乌鲁木齐!” “ 干 什 么 去 ? ”
“买毡筒!”
以前每天早上加玛赖床的时间最久,现在最迟迟不愿起床的是居 麻。嫂子强行收走了他的被子,他就抱住她呜咽道:“今天一天,明天 还有一天!老婆子!明天还有一天!”——他和新什别克轮值, 一人放 五天羊。嫂子无奈,就拍他的背柔声安慰,但被子坚决不还。
每次出发前,居麻光穿他那身行头就得花去老半天时间,尤其是穿 靴子。他的靴子虽然大了两号,但还是不够大,不能同时穿羊毛袜和毡 袜,否则太紧了,血流不畅会更冷。于是他在羊毛袜和毡袜间犹豫了半 天,选择了毡袜。毡袜虽然太硬,但毕竟密实些。穿上毡袜后,再往脚 踝上各裹一块厚厚的驼毛块,并想法子使之顺溜地塞进靴子。全身披挂 妥当后,再艰难地坐下来,连喝三碗热茶再出发。
9
我叹道:“又要开始锻炼身体了!”
他闻之突然正色,笔直站起,用喊口号的架势大喝:“锻、炼、身 体!保、卫、祖国!!”
捞起马鞭,推门昂然而去。
隔壁那兄弟俩一出门就穿得跟强盗似的,从毡筒到皮裤到围脖帽 子,全身上下只露着两只眼睛。而居麻除了一件很旧的皮大衣和两件 驼毛毛衣,啥也没有。很快,乌河定居点的奶奶托兽医捎来了两块裁 好的生羊皮,我花了半天工夫帮他缝了一条羊皮裤,从此他的日子好 过多了。
但羊皮裤是由两张羊皮缝成的, 一条腿是老羊皮,很薄,另一
条是羊羔皮,很厚。于是他把羊羔皮穿在常年病痛的右腿上,这样一 来,左腿有些吃亏。在我的建议下,他把一条旧棉裤的裤腿剪下来帮 衬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