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居散文·太阳岛上借间屋】冬闲篇·下
冬闲篇： 住在旧时光里
1. 躺半年，包治百病
闲暇或不可缺。
《出埃及记》中，摩西将第七日定为安息日，“使牛、驴可以歇息，并使你婢女的儿子和寄居的都可以身心舒畅”。做六休一，让工作与闲暇六比一，是人类文明发展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遥想当年还住在山顶洞穴里的原始人，吃饱了鹿肉之后，闲得无聊，开始用烧过的木棒一头在山洞墙壁上画画，一头牛，或者一群追逐野猪的小人，人类的艺术自此开始发端。
而在古希腊时代的雅典城邦里，女人、孩子和手工业者、商人，都不在公民的范畴内，除此之外，大量的奴隶也不是公民。因此，拥有几十万人口的雅典城邦内，属于公民范畴的仅有几千人。雅典公民无须考虑日常和生计，得以有闲讨论和参与各种政治、文化、宗教等公共生活。这样的闲暇造就了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最灿烂的雅典文明。
2. 闲暇是生命的素底，有了闲暇这个素底，生命才有可能画出五颜六色的作品。然而，有些“闲”却让人不舒服。宰予昼寝，孔夫子嗤之为“朽木不可雕也”。大白天睡觉，不要说圣人看不惯，我女儿放寒假后、天天睡到九、十点钟才起床，我也是“敢怒不敢言”。
可见，能够被大家接纳的“闲”，是要有精神生活来填充的。如果没有精神生活，无所事事地闲着，就容易被罪恶感找上门来。严重一点，还会滋生罪恶，后者的例子很多，就不列举了。
友人经常说我是个“眼里有活的人”，用我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劳碌命”，从早到晚手里都在干活。前几年，每到晚上上床睡觉，整个后背到腰部都疼得无法入睡。去医院做了各种检查，也没发现哪里有问题。医生朋友就建议我：“啥事也不干，躺半年就好了。”“啥事也不干？躺着？能看书吗？”我瞪大了眼。
“书也不要看！”“手机能玩吗？”我又确认。
“不要玩！”
3. 女儿出去读书后，我的家务事一下子减去了三分之二，又不用上班，日子一下子清闲了许多，可以按照医生朋友的话“躺半年”。于是，每天干完简单的家务活之后，一日三餐也简单对付掉，其余时间我就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小游戏，玩累了，就睡过去，醒来继续玩。
从3月到8月，我就这样躺着玩了半年，后背到腰部果然不再疼痛了。
然而，“躺半年”的副产作用却是揽镜自照、胖到历史巅峰。话说油腻的中年妇女的表现之一就是下颌线消失。我本来脸大、脖子短，这一下，脸和脖子彻底混为一体，油腻感翻番。
8月底正好来了一次台风，将高温降了些，我翻出旧日的运动衣裤，准备慢跑减肥。

4. 距离上一次慢跑已过去三年，其间两次起跑，都被打岔——一次是慢跑路上，我家老狗被其他大狗追杀，我去救狗，摔了一跤，休息了三个月；另一次是跑到A栋，看见邻居兼前同事来度假，急着返回拿点蜂蜜送他，结果没注意A栋围墙外刚铺的停车位有落差，一脚踩空，脚踝扭了，又休息三个月。
隔了这么长时间再开跑，早已武功尽废，每个关节都要重新来过。每天的5公里慢跑，我分成早上和下午各2500米，而真正上路的时候，每个2500米又被我分成好几段，大约是跑400米、走200米，才勉强把这一半的锻炼量完成。就这样小幅度地运动，因为长时间不跑步，甚至走路也少，每晚半夜下床上厕所，坐起来想站到地板上，结果小腿和脚掌疼得沾不了地，步履维艰。
这样的情况直到两个月后，才有所缓解。
5. 两个月后，我已经能够一口气跑完2500米，再过一个月，5公里也能一口气跑完，之后就是考验有没有坚持的决心了。
这时已入冬，岛上特别阴冷，每天出门时脱下棉袄、换上薄运动服，就是一件值得考验的事。更不用说，一口气扎进寒风里，冷空气从鼻孔冲进气管、直抵肺部，那是一个大哆嗦！
快快跑起来啊！让身体暖和起来啊！
自己给自己定目标，然后自己监督自己完成，非常困难。要把一个目标长期坚持下去，并成为自己的习惯，除了热爱，别无他法。我向来对任何运动都没有热爱之心。有科学研究说，跑步能分泌多巴胺，让人感受到喜悦，这是很多人爱上跑步的原因。我猜测，我在跑步过程中分泌的那点多巴胺估计难以让我抵达“喜悦”的彼岸。
6. 对我来说，每日的跑步就像去上班打卡。跑完这一段路，就结束这一天的任务了；跑步的过程中还经常摆烂，手脚的节奏会完全不受控制地、无意识地慢下来、逐渐慢成踱步，行人车辆经过，运动打扮的我让他们禁不住多看一眼，我仿佛上班摸鱼被抓，明明要写稿，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俄罗斯方块，那么，就再跑一段吧……
如此，坚持了200多个5公里后，逐渐清晰的下颌线终于把肥胖带来的罪恶感消除干净。
我好奇村上春树跑步时的感觉，于是，我找了他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一书来看，哦，原来他和我一样不爱跑步。一旦开始跑步，还能想些什么呢？汗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擦也无从擦；肺部是炸裂似的窒息感；喉咙干涩；双脚灌铅，越来越沉重；地心引力不断想要把这副躯体拉倒在地；眼前只有离脚尖三米处的黑色柏油路面。
“该死！怎么还不结束！”
但就是因为不想跑步，所以更要去跑步。每天逼着自己做一点自己不喜欢、不愿意做的事情，慢慢地，就不觉得自己该承担的义务和责任是一种痛苦。这促使我一步步成长，也是我的忍受力和自律的来源。
7. 小时割稻、和稻、脱粒，全靠手工。水稻成熟的时候，也是橘子上市的时候。等到开始割稻，父亲上街买来十几斤橘子，带到田头，说好割好一条稻就歇一下，吃几个橘子解渴，作为劳动的奖赏。
江南的水稻田都是这样的格局，每条稻是六棵一行，有二三十米长。大人手掌大，一镰刀同时割上下两行，一握水稻就甩了出去，斜搁在稻根桩上，前三握左斜放，后三握交叉着右斜放，两行六握水稻晒干后和稻，正好是一个稻结。割稻人的背影有节奏地左右摆动，一行行金黄色的水稻整齐地画着弧形，倒在割稻人的右侧。不割稻的人看着这一连串流畅优美的动作，劳动的诗意想象油然而生。
而对于我年幼的我来说，只有忍耐、忍耐、再忍耐。
8. 10月末的水稻田里，闷热还在继续。稻田里是软软的淤泥，有些地方还汪着一摊摊水。我的手掌小，一次只能握住一棵水稻，同样一个稻结，十二棵稻，我需要分十二次的“割”和“甩”才能完成。我深深地感到无助和绝望。我弯着腰的身体还没有水稻高，就这样埋头割啊、割啊，那一行水稻怎么也没有尽头。父亲买的那袋橘子就像是推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在田埂那头晃啊晃啊，在我脑海里晃啊晃啊……我弯腰钻在水稻中间，两眼看见的只有泥地和水稻根茬，汗水混着泥水流下来，手酸、腰酸、两脚泡在泥水里发麻。
我忍不住偷懒，直起腰背看一下四周，四面的水稻田一望无际，到处都是“唰唰”的金黄色弧形，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趁着这几个大晴天在抢收，露出脊背的位置大约知道这里有个大人，而那些画着弧形自己倒地的水稻下面，必然隐藏着一个我这样的孩子。
9. 大我5岁的哥哥已经将他所在的一行割到尽头，反手从对面帮我割这一行水稻。两人相会碰头，我看到了同样疲惫的一张脸，松了一口气，终于解决任务，可以坐到田埂上，剥一个橘子，人生的大美好在口舌生津里冉冉而起。父亲一边吃橘子，一边老话重提：“要惬意么，就去做，要好吃么，就去饿。”
自我离家上大学，抢收之类的农忙便成为记忆，不仅是脑海里的记忆，还是刻画在肌肉上的记忆。年初的时候，有个纪录片导演来太阳岛做节目。录制到最后，他问我：“如果你用一个词来概括你自己，会是什么词？”
我说是“吃苦耐劳”。他觉得诧异极了，这个词和我诗情画意的生活状态相去甚远。
他不知道，如今的太阳岛就是我父亲当年放在稻田埂上的那袋橘子。——太阳岛的橘子，不怕冻。

10. 把田野还给野草、野鸟和昆虫
冬天是适合隐藏的季节。
入秋以来，落在院子地砖上的落叶，掉一层、扫一层，终于大树只剩下遒劲的枝干直冲云霄，我松了一口气——清扫落叶的工作量是仅次于清除杂草；而更多的落叶随风飘到了树下草间，层层叠叠地覆盖在泥土上，扫也无从扫，只好任秋雨、晨露、严霜、冬雨、冬雪……一次次、一遍遍地将落叶层慢慢浸透，原来金黄色变为褐色、黑色，和泥土混为一体，成为植物、昆虫、微生物最喜欢的腐殖层。
去年冬天是个暖冬，我一时偷懒，没把地上的落叶耙掉，而是任其腐烂，心里想着的是“化作春泥更护花”，而赤裸裸的现实是，到了今年夏天，腐殖层繁殖了无数的昆虫，沿着墙角、窗户的缝隙爬进屋。
11. 最猖狂的是皮球虫（鼠妇）。我每日吸尘，都要从屋子角落里吸掉十几个圆球形的“木乃伊”。也不知道屋子里有什么能吸引它们，难道是陋室的一灯如豆？有时搬开久不挪动的桌子，桌子背后那些活着的皮球虫受到了惊扰，马上一只只都蜷缩成了一个球。
我忍住肉麻，将它们一只只拈到门外的草地里，“去吧，那里会有更多的食物”。
人类对大自然的侵扰无所不至、所向披靡，然而，大自然的万物生灵却无法在自己的生存所需上做出让步，只能任自己消逝。那么，人类能否以自己所掌握的知识，以自我约束和怜悯之心，做点让步，为这些生灵提供一个更广阔的生存空间？
12. 在太阳岛住久了，我越来越想成为这里的旁观者。荒地里的每一朵野花、每一丛杂草，都有其生长在这里的资格，而我没有。我必须依靠外来的物质基础和本地的产出 来生存，而即使是在院子里种点蔬菜，那也是一分人事，九分自然。既然以自然为主，那么，这自然界的一切——野草、野鸟、昆虫等等，它们均是合理的存在，我没有资格去排斥它们。所以，农人到了冬天，将土地抛荒，将冬天田野里的一切让渡给野草、野鸟和昆虫，是一种难得的智慧。
对于太阳岛来说，什么也不做，比总想做点啥更有益，尤其是冬天。
13. 我上大学的那四个寒假，是最无所事事的一段时间，没有考试、没有升学压力，可以单纯地玩耍。每天午饭后无事可做，屋子里很阴冷，就抓一口袋瓜子在朝南的阳台下晒太阳。我躺在冬日的暖阳里，面无表情地嗑瓜子，什么也不想，彻底成为一个嗑瓜子机器——“咔哒”嗑开、“噗呲”吐壳……一直嗑到太阳西斜，阳台下开始阴冷，然后回屋和母亲抢着烧灶，图个暖和。
我吃瓜子算是童子功。小时候，父母在东北放蜂，每年年底回来，钱可能没能赚回来，但两麻袋的葵花籽是少不了的。这些瓜子就成为我未来一年的惦记。吃过夜饭，看到嵚娘空了，就缠着她炒一升篓瓜子。嵚娘走进黑灯瞎火的放粮食的后屋，舀了一升篓瓜子出来。我一看，赶快去灶窠里点火烧灶。炒瓜子不能用猛火，因此要用稻草秸烧，这样烧出来的火幽幽的、软软的，舔着铁锅底，瓜子在这样的温存里慢慢被烘到淡黄色，不一会就有香气出来。这时要赶快把瓜子盛出来，放到匾里铺开晾凉，手脚慢一点，或者火候没看准，瓜子就炒煳了。
14. 我的每一件衣服都有大大的兜，就是为了盛瓜子——兜深，瓜子放里面，我蹦蹦跳跳的时候，瓜子才不会从兜里蹦出来。过年时，嵚娘实在拿不出钱来给我做新衣服，就找出两块新的花布，给我的罩衣上缝两只大口袋，算是“穿新衣过新年”。我看到有花布口袋就开心了。
天寒地冻，家里的兔子、猪、鸡、羊要吃草，我跟着嵚娘出门割野草。天荒荒地茫茫，哪里有青草啊？祖孙俩要走很多路，才能割满两个篮子。在出发前，嵚娘给我的大口袋里抓一把瓜子，哄着我出门。冻僵了的小手抓着镰刀，另一只手拎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大竹篮，我在田间地头寻找冬日里的每一簇绿色。要割草，两只手就没空拿瓜子了，我练就了一门“独门武功”——口含一大把瓜子，然后一粒粒在嘴里嗑开、吐皮、吃肉，瓜子肉和瓜子皮被灵巧的舌头分得清清爽爽，一点也不含糊。
15. 冬天的太阳岛上，向阳的地方到处都是绿意盈盈，我走过路过就会下意识地在记忆中寻找这些野草的名字——鸡肚肠草（婆婆纳）、棉花朵朵、大蓟、酱麦草、蒲公英……这些都是兔子、羊、鸡爱吃的野草，而且都能扛得住江南的寒湿天气——此刻手中就差一把镰刀！
随着夕阳收走最后一抹晚霞，太阳岛沉入冬夜的寒冷中，就不那么可亲了。
北风从西伯利亚横扫到江南的时候，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这风下午5点多上岛了，天空是铅灰色的阴沉脸色，狂风卷起地面的落叶，翻滚着前进，乌桕树疯狂地甩着枯瘦的枝丫，枯枝不断地砸下来。我的玻璃窗虽是双层中空玻璃，但根本没法阻止北风从窗户的每一条缝隙里进来。这些风起于贝加尔湖，这个湖也是当年苏武牧羊的北海。而今我们谈论贝加尔湖，更多的是来自李健，钢琴的前奏过后，李健在唱：“在我的怀里，在你的眼里，那里春风沉醉，那里绿草如茵……”
16. 愈近冬至，天黑得愈早。尤其是北风来的那些天，天黑得更早些。小时候，我家的大门是两扇木门，是在远洋船上做海员的龙粉阿爹拿回来的船板改造而成，非常沉重。但就是这样沉重的大门依然挡不住北风。北风吹过来的时候，拍向大门，门板再砸向门槛，发出“嘭！嘭！嘭！”地好大声。于是，这样的傍晚，嵚娘很早就用门闩——一根很粗的毛竹——横拴住了大门，早点吃夜饭。
但是，这依然不能阻挡北风的入侵，风依然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大门，门缝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突然，门缝里出现了一张老人的脸。
“罪过宁，这么晚了还来讨饭！”嵚娘嘟囔着，一边却悄悄对我说，“快把青菜碗端到灶间屋里去……”
17. 我把一碗炖黄了的青菜端进灶间屋，嵚娘已经拿下了门闩。一个看不清男女的老人拄着一根竹竿、黑乎乎地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只搪瓷碗。嵚娘接过这只搪瓷碗，到锅里盛了满满一碗米饭，然后到桌上夹了一大堆咸菜：“拿去吧，你看，我家也只有咸菜吃，没有别的菜了，快走吧，可以多走几户人家……”
一晃，嵚娘以90岁的高龄走了已有多年，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冬天。刮着北风的黑夜里，我大声地和她告别：“嵚娘，我回苏州去了，过两天再来看你！”3个小时后，我再回到常州，嵚娘已经穿好寿衣，停灵。
嵚娘去世一周年，家里扎库。一座气派的纸房子在收割过的水稻田里竖起来，里面放满了纸元宝、银锭，还有各种落了款的纸箱子。时辰到了，表兄弟们从各处点燃了纸房子，火焰趁着北风的风势冲天而起。小孩子们欢天喜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拔了野草往里扔。风吹出来几只纸锭，孩子们抢着、捡了来，开心地扔进去。
18. 从西伯利亚来的北风年年如期而至。只是，有些人再也回不来了。但是那些事那些情绪会随着北风年年如期而至，像李健在歌中的结尾唱的那样：“就在某一天，你忽然出现……”
予你欢喜城，长歌暖余生。
这样盛满了欢乐和笑声的纸房子，应该是一座欢喜城吧！
有月亮的晚上，太阳岛又是那么迷人。
愈近冬天，连月亮也特别亮、特别圆、特别大。很多时候，不经意地一抬头，就发现一轮上弦月不知何时已经挂到了东边的夜空里，明晃晃的，像白玉盘。月光如水银般泻在大地上，静谧的太阳岛沉睡在冬夜里。慢慢地，月亮移到了树梢顶上，月光更亮更白了，地面上泻了一地的银光，走在这样的月光里，总有不真实的幻觉。
19. 在少年时代的叛逆期，我有几次在晚上离家出走——累了一天的父母回到家，本来就没好心情，而我脾气犟，敏感，听不得批评，和父母一闹别扭，然后恨恨地摔门、扭头就走。
出了家门，也不知去哪里好，那么，只有一个去处，就是十里路外的外婆家。
我头顶着月光，一步一步地走向外婆家，到外婆家门口，发现大门紧锁，屋里静悄悄的，也不敢声张。好在外婆家柴火屋大门开着，里面堆了一屋子新收上来的稻草堆。新收的稻草暖烘烘的，带着稻谷特有的清香。半夜里，我忽然被屋顶明瓦上漏下的月光惊醒，也不知道几点钟了，就揉揉眼睛，开始往家里走。月光照着我回家的路，我一点也不害怕。到了家门口，发现大门没锁，家里人都睡了，我若无其事地回自己的床上睡觉，一觉到天亮。

20. 再小一点的时候，有一次，我从我太公居住的祖宅回自己家。祖宅在村最西头，我家在村最东头，要走好长一段路。出门的时候，太公说要送我回去，我说不用啊，“外面的月亮亮着呢”。村里静悄悄的，连狗叫声都没有，只有头顶一片惨白的月光。经过村中那棵巨大的老枣树时，我抬头看了一下，老枣树遒劲的枝丫张牙舞爪地在月光里黑魆魆地舞动，仿佛活了一样，要走过来把我抓住。我加快脚步，想逃跑，可是月光将枣树枝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觉得我快要被抓住了，拔腿就开始跑。没跑几步，恐惧就抓住了我，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往家的方向迅速地跑。
我哭着跑进了家门。母亲问我“为啥哭”，我说不出话来，就是哭，当夜就发起了高烧。信佛的祖母认为我是被惊着了，抱着我的贴身衣物到野地里去“喊魂”。
21. 祖母和母亲一呼一应，在月光下呼喊：
“阿英——家来啊？”
“家来了——”
“阿英——家来吧……”
家来了！”
……
当天晚上，我的烧退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像个没事人一样“拆天”般顽皮。

22. 海上月是天上月，今朝月是旧时月。
住到太阳岛之前，我常常出门自驾，一走就是好多天。一路漂泊，住旅馆、帐篷，甚至机场、汽车里，经常是每天换一个地方，经常是每天都睡在不同的床上。然后，回到家，睡到了自家的床上，就会有一小段时间的恍惚期——半夜醒来，迷迷糊糊地去上厕所，找不到房间的厕所门在哪儿，再一恍惚，我今夜又在哪个国家的哪个城市啊？
漂泊流浪的日子于住到太阳岛上结束。
2015年12月12日是阴历十一月初二，父亲去请做（风水）先生的二姑夫专门看日子，决定这一天来给我太阳岛的房子暖灶安土。
23. “我这是给你送万年青来了！”父亲提前一个月就给我打电话。
万年青原来就种在老家屋前的花坛里，有好几丛。每次经过，父亲都要说：“你看，长了鲜红的果实，多漂亮啊！”这些万年青最早的一丛来自母亲的陪嫁，以后家里每造一次新房子，母亲的娘家来给她“上梁”，万年青是头一担进门的。我的印象中，在父亲的手里，造了三次房子。
在我们武进乡下，结婚和上梁对一个家庭来说，当父母的无论怎么困难，都要给女儿送去一担担的糕粽团圆，其中万年青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种着几丛万年青。
24. 我结婚以及后来买过几次房，搬家也有几次，父亲都试探地问我，要不要从常州送棵万年青过来，我总是回答“地都没有，花盆里怕种不活”，因此父母家的万年青一直是只多不少。
买下太阳岛的房子后，父亲就多了一个心眼，说：“你以后自己有天有地了，不像以前的公寓房，就是一间，无所谓。来看看，有些东西避避也好。”父亲知道我向来百无禁忌，不信这套，小心地劝我。
这一年5月初，装修动土前，父亲和哥哥就带着二姑夫来看房子。二姑夫围着房子掐指算了半天，说：“回头要注意的事，我都写在红纸上，给你爸。”
父亲虔诚上香，请八方财神、祭四方路神保佑我宅平安顺利。
25.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注意的，二姑夫更是知道我的脾性，只是说院子的铁门最好要开几米距离、后门要开几米距离，至于其他如种几棵树、种在哪里，都是小事。
我都一一应承下来。
父亲见我如是这般，也是高兴，更把这当成一件事来做。
因为要送万年青过来，父亲又去找二姑夫看日子。二姑夫更当一回事了，说不能光送一棵万年青，还要这些那些，并写了告天安土的经书等，到时来烧化。父亲又电话来告诉我：“你姑父嘱咐我，还要送新打的稻、赤豆、带壳的核桃等等，还要新米，一桶装过来，我在犯愁用什么桶好呢？他特别嘱咐要送一杆秤，意思是以后的日子要稳。你那边不方便放鞭炮，我们就新事新办、省了……”
26. “用只饼干桶装，一样的！”
“这我倒没有想到，还想给你点钱。”
“钱我有，不要了！”
“要的，是父母的一点心意。我和你姆妈商量好了，给你6800，‘若要发、不脱八’，取个兆头么！”
这一天，被父亲念叨了这么多年的万年青终于到苏州来生根发芽了。不知道你们见过这种植物没有？它的根系很不发达，有点像蝴蝶兰的肉质根；即使挖出来放个把月、然后再种回土里去，也照样长得生机勃勃；一旦入了土，有没有阳光都无所谓，浇不浇水也无所谓，被杂草覆盖也照样长得欣欣向荣，一年四季青翠欲滴。
于是，我把家安在了太阳岛上，而这一株万年青，等到我女儿成家时，我会给她的新家送去一株太阳岛的万年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