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居散文·太阳岛上借间屋】夏食篇·下
夏食篇： 炎炎酷暑，以吃为主
1. 梅子虽然酸，但可以酿酒
觥筹交错的另一层意思是，要有许多各式各样、各种功能的杯子。
我视这漫长的人生是一杯苦水和一杯甜水的混合体，不管以何种方式结束人生，这两杯水我都要喝光了，生命才会放手。至于用什么样的方式喝完、什么时候喝甜水、什么时候喝苦水，取决于自己的选择。
这两杯水可以置换成一串有好有坏的葡萄，也可能是一箱苹果或者橘子，先甜后苦或者先苦后甜，或者干脆闭眼任意拈食，都不必在意他人目光。
我喜欢第三种，苦水甜水随机喝；大串的葡萄放身边，一手持卷、一手任意拽，能不能揪到一粒甜的也随机。这样的人生，时时有惊吓，也时时有惊喜。
2. 那日，去物业管理处交费，路边一地的胭脂梅就是人生的惊喜之一。
人人皆会说“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梅”，梅花是江南的“寻常见”，梅子黄时是江南人感受颇深的“黄梅天”。江南的早春时节，从粉墙黛瓦里斜伸出来的一枝红梅或者白梅，是中国画的经典意象。
能结出梅子的梅花树想来不一般。这几棵胭脂梅，花开时是单瓣的白梅，遒劲的枝干上零零碎碎地开着三两朵，在料峭春寒中毫不起眼。但是梅子却是那样地惹眼，向着阳光的一面果皮上有一团团红晕，表皮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像婴儿。梅子熟了之后，在草地上落了一地，像散珠撒金似的。第一次见到，不明真相，捡一个咬了一口，酸死算了，怪不得落一地没人理会。
但是还是觉得就这样白白走过比较浪费，就用布袋子兜了十几斤回家，放大量白糖熬果酱。一斤白糖一斤梅子这样的比例熬了半天，橘黄色的果酱果香四溢，但依然酸啊！好在涂在面包上，酸度稍微有些缓解。
第二年就再也不愿做这样的傻事了。

3. 有一年回家，看到父亲酒窖里有自酿烧酒，已经存放了十几年，便开了一坛子带回岛。胭脂梅再次黄时，选个晴好的日子，我去摘了十几斤回来洗净晾干，学着酿梅子酒。
因为酒好梅子香，梅子酒的浸泡方法便简单至极：56度的高度白酒，放多多的老冰糖，存放在阴凉避光处，就不管了。离开了树枝和阳光的梅子，在酒的海浪里浮起又沉下，干瘪又饱满。
如此一年。
胭脂梅的红晕全部跑到酒里来了，原先清澈的酒熟成了金黄色。
开封，自斟一杯，颇满意。
自此，凡是声称从来不喝白酒的人，喝过此酒后，均念念不忘。每到酿酒季节，都学着沈从文，示意我让这些住在城里的“乡下人”来岛上喝杯甜酒。
4. 胭脂梅的红晕全部跑到酒里来了，原先清澈的酒熟成了金黄色。
胭脂梅的结果也分大小年。轮到小年，树头看不见几个果子，稀稀拉拉，让人不由得断定去年肯定是果实结得过多，结伤忒了。转念一想，又会对来年的果实累累充满期望。就像《岁月神偷》里讲的那个“鞋”字，是“一脚难一脚佳”，人要生活是如此，植物要生存也是如此，深一脚浅一脚地彳亍chì chù前行。
我院子里的几棵果树亦是如此，尤其是最西面的嘉庆子树，大小年明显。
搬到岛上的第二年春天，父母从武进乡下给我带来了三棵果树，李子、柿子和嘉庆子。一开始，母亲以为那棵李树是彩虹李，结果发现是黄李，年年结果仅仅三两个，但是长势最茂盛，花开时遮天蔽日，气势非凡。看在这一点，我早已把这一棵果树当成了花树来对待，每年能收获一小盘果子，已属意外的惊喜。

5. 柿子树在这两棵树的夹缝里生存，柿子越结越高，而且越到高处柿子越大。我每年都想办法把两边的树精心修剪，给它让出横向生长的空间。无奈，柿子树就是不领情，还是一个劲地往天空高处蹿。一年秋天摘柿子的时候，我干脆将最高处的两个枝丫连枝带果一起剪下来。剪下来的枝丫，其中一枝上缀了七个大柿子，剪掉一些多余的叶子后，成串地摆在书桌上当清供，见了的朋友都夸“好看”“肥美”。第一次我在饕餮之余感受到了审美的欢愉。
春天来到太阳岛的时候，嘉庆子和黄李一起绽开铺天盖地的白色碎花，所不同的是，月余之后，嘉庆子结果累累，一条枝丫上经常缀着上百个果子。按道理是应该疏果的。在嘉庆子才黄豆粒大小时，一根枝条一根枝条、一颗豆豆一颗豆豆地掳，看起来发育不良的、三四个长一起的、一根细枝条长多个的，逐一掳一遍，确保剩下的果子是多数枝条的“独生子女”，且自幼营养供给丰富，长得圆整。
6. 过月余，再一看，果子已经长到鹌鹑蛋那么大了，原来疏疏朗朗的果间距，现在又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枝条被压得耷拉下来。但是我已经没有那个心思再去疏一遍果，就任其生长。再等月余，果子一粒粒发红变紫，整条树枝已经看不见几片叶子，空间全部挤满了圆滚滚、胖嘟嘟的嘉庆子。
嘉庆子树是江南乡下常见的果树，我自小就是吃着嘉庆子长大。在从前水果比较稀罕的年代，家里有这样一棵嘉庆子树，是家里孩子，甚至是全村孩子的福气。在果子刚开始有点泛红的时候，树下就开始有孩子转悠，看哪一颗红了，就立刻摘下。其实刚开始变红的嘉庆子是一种“假熟”，果肉还硬脆、酸涩，但是嘴里空空如也的孩子是不管这些的，嚼一通再说。
7. 真正好吃的水果必须长到“树熟”。完全成熟的嘉庆子摘下来时，外表是一层薄薄的白色果霜，外皮酸脆，果肉脆甜，靠近果核处却是酸甜。酸、脆、甜以有层次的排列组合形式，给予味蕾不断的惊喜和刺激，这是再怎么昂贵的进口水果也无法比拟的。
嘉庆子成熟的季节，每天早上我都端个小盘，捡最大最熟的，摘一盘回家，可以连续摘上一个月。鸟的眼力见也好，不分时段地也拣最大最熟的吃，而且吃相极其难看，这颗啄几口，那粒啄一半；地上落了一层，仔细一看，果柄处已经被啄了两三口，就掉了——鸟还不稀罕吃地上的果子，只有我这种讲好听点是“惜物”、实话实说点是“小气、吝啬”之人，忍不住会捡起刚掉下来的果子，在鸟嘴没有动过的地方咬几口。但地上实在掉太多了，引来了成群的蚂蚁。我大扫把一挥，将落地的果子全部扫到树底下，任其腐烂归泥，化作明年结果的驱动力。
8. 一切的盛大都源于腐朽，一切的光鲜都根植于黑暗。
早上，养鸡的老臧给我送来一只刚杀好的大公鸡，鸡皮和鸡油蜡蜡黄。肉眼就能判断出这是一只肉很好吃的走地鸡。按照惯例，我将鸡头和鸡脖子上的鸡皮撸下来，连同鸡身上其他不能吃的部位，一起埋到一棵浓香月季花下。这棵月季去年年底被我从大盆换成地栽。每次吃鸡，这些废弃部位就依次成为院子里十来棵月季花上佳的肥料——离根部10厘米左右挖一个深10厘米的坑，埋进这些“荤腥货”，月季花连绵不绝开成“花墙”。
我送老臧出门，他问我：“你应该比我小吧？”
“我78年的。”
“我70年，比你大8岁哦——”老臧黑红黑红的脸上，一笑，皱纹更加明显。
9. 我住到岛上的第一年，去街上买菜，老臧在鱼摊头前面卖鸡，是两三只母鸡，脚用塑料绳系着，塑料绳的另一头系在一辆老式的二八杠自行车上。我看了下鸡，走路矫健，神采奕奕，确实是好鸡。但是，这活鸡买回去我怎么办呢？就问他，能不能帮忙杀一下？
老臧很为难，想了半天说：“你可以到旁边卖活鸡的店里请他们杀一下，估计要出两块钱。”
我一听，这么麻烦，不想买，想走。
老臧就叫住了我：“要不，两块钱我来出，你买了我去帮你杀。”
老臧的鸡确实好吃，就像他介绍的，是养在鱼塘边上的走地鸡。虽然鱼塘边的面积也有限，但是比起关在笼子里、一辈子都没下过地的养殖鸡来说，老臧的鸡算是见过世面的鸡了。
10. 我留了老臧的电话号码，要吃鸡的话，隔夜打电话给他，让他在家杀好，第二天带到街上去，我再去街上找他拿回来。
后来，老臧在菜场里租了一个摊位，不仅卖鸡，还卖一些鸡蛋、鸭蛋、皮蛋等。我去菜场买菜，顺便会去他的摊上买一些皮蛋。老臧有时不在摊上，他老婆在看摊，是一个长脸的高个女人，和老臧一样黑红黑红的脸。
几年来，我和老臧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信任度——他给我带过来的鸡都是杀好的，价格都是他说了算，每次他都是报一个总价，大约百元上下一只。我有时拿到他杀好的鸡之后，才想起来应该当面问一问单价、重量之类，但是总是忘记，心里估摸着他给我的价格应该要比街上活鸡店里卖得稍微贵一些，但贵得也不离谱。
11. 这种信任度是一个可控的空间，是一个舒适的范围，我也希望保持下去。这种信任度也像树木的“邻避”效应，过分热络的社会关系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
每年我都要吃掉五六只老臧养的走地鸡。十来棵月季以及三棵果树因着地底下黑暗处这些“荤腥货”的发力，花繁叶茂，果实累累。
果然，一切美丽的外表下面都掩藏着腐肉朽骨。
果然，黑暗里滋生的力量最伟大。
为挣脱黑暗，所有的花朵和果实在地心吸取营养，然后向着太阳的方向生长，就像人走在路上，永远朝着大海的方向。
这些从黑暗里迸发出的内在力量，是生命最盛大的狂欢。
12. 我这块小小的土地上，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上演着各类悲喜剧，可能是植物和植物之间的决斗，也会是植物和昆虫之间的相爱相杀，彼此一起在大自然的舞台上哭哭笑笑。过完一生，但能够得到有机会繁衍后代的植物不多。
韭菜、大蒜算是其中的幸运儿。
喜欢种菜的国人，但凡门前屋后有点土地，葱、蒜是一定要安排上的，我还加上了一小块韭菜地。小时候，祖父母种韭菜卖韭菜，养家糊口，婚丧嫁娶，全部的指望就是地里的这些微薄收成。祖父母相继去世后，韭菜地荒废。有一年清明，我回乡下，祖父母的老屋亦已废弃多年，四周长满杂草和灌木。在屋东南的斜坡上，我发现了几丛韭菜，又粗又壮。想来是当年韭菜地的种子遗漏至此，繁衍多年。
13. 我如获至宝，将这些韭菜全部挖到了太阳岛，起先种在乌桕树下，但是树下低洼，长势一般，勉强有收成。第一次割韭菜的时候，我当时还在市区工作，女儿上初一，周日下午吃过饭就要收拾东西、赶回城里。慌慌张张地割好了韭菜，坐在韭菜地边就地把韭菜清理干净。
没有留意到当时还不老的狗溜了出去。韭菜理到一半，远远听到一声狗的惨叫，也没多想，谁知没多久，狗子自己跑了回来，脸上受了重伤，滴了一路的血。我又惊又吓，东西也不收拾了，抓了一把韭菜扔后备厢，让女儿用毯子包住狗子，加了油门就往宠物医院赶。
到熟悉的宠物医院后，医生发现没有把握做手术，又转院到常熟的一家宠物医院，做了眼球切除手术。手术结束时已经深夜11点多，狗子还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在开车回去的路上，我再次回想起下午狗子血淋淋跑回家的那一刻，感觉时间经过了一个世纪。从此，家里多了一只独眼狗，逐渐变成一只独眼老狗。
14. 当年晚些时候，我就把韭菜移到了朝东的树篱下，这里地势比较高，阳光也充足。后来在韭菜地边又种了一棵菲油果树，树荫斜过来，也丝毫不影响韭菜的长势。家里人都不喜欢吃韭菜，只在春天，我会仪式性地割几把韭菜，包一些韭菜鸡蛋馄饨。其余时间，我都是等着秋天看看韭菜花。花落结籽掉落，第二年种子发芽，细细长长的韭菜苗就长出来了，韭菜地因而绵延不绝，年年欣欣向荣。
有一次，在网上看到韭菜花也可以吃。等到这一年秋季韭菜花开的时候，揪了没有开放的花苞，在碾钵里磨碎，放点盐花和香油，用作白煮牛羊肉的蘸料，那倒是一绝。就是开花太少，摘两次就没了。当然，这一年也没有韭菜籽。
15. 大蒜更简单一点。母亲的大蒜收成后，她挑了一部分大蒜头做种子。我回去一看，紫皮的蒜瓣，小如指甲盖。但是母亲说这个品种好，蒜头特别辣，有大蒜的味道。我每年都种一小段大蒜。过了国庆，就把这些小蒜瓣揿到地里去，然后就等着发芽了。
这个品种的大蒜还有一个优点是蒜薹tái长。但是，不管是青蒜叶还是蒜薹，家里都很少吃，这样一来，入夏我就收获了一大堆蒜头。因为抢着要把地空出来种夏季的蔬果，这些蒜头等不到老熟就被挖了出来，只在地边留少量几棵做种。新鲜的嫩蒜头清洗晾干后，我年年腌制一罐糖蒜。因为蒜头实在太嫩，糖蒜蒜瓣里几乎没有蒜头肉，好在外皮也是嫩的，整颗吃也不留渣。
16. 红梅花落，莴笋上桌
盛夏，阳光是我最得意的食物储存容器。
莴笋隔年冬天就种下了，一冬的霜冻雪封也打不倒它。一开春，梅花绽开，莴笋就开始蹿个儿。“嗖嗖嗖”地几下，原来贴在地上、长成一摊的大叶子，全部支棱了起来。等到梅花落时，莴笋的茎已经可以一把握住。此时的莴笋却是最嫩，三支才能凉拌一小盘，两筷子就夹没了。等到一支莴笋能拌一盘子的时候，莴笋地已经长成了莴笋森林，尝鲜的劲头也过了，我将莴笋全部砍下来，削去皮，再切成片，摊在筛子里，晒两个太阳，便成为莴笋干。莴笋干用塑料袋密封好冷藏，炒肉丝或者清炒、做汤，都要比新鲜的莴笋来得好吃。就是太少，一二十根莴笋晒成干，也只得小小一把。
17. 吃不了的长豇豆也托烈日的福，被我晒干。长豇豆种得好的年份，面条似的挂满了架子。大清早摘了一捆，在开水里焯一下，就摊在大太阳下晒，连续两三个日头，原来碧绿的长豇豆变成了黄褐色的长豇豆干。
长豇豆干是我从小到大最爱的美食。
建设小学只有四个年级，五年级时，我必须到镇上的坂上中心小学去读书。中心小学离家有四里路，中午只能带饭到学校吃。学校东面的角落里有一个食堂，不提供饭菜，只负责给师生蒸饭，师生们都自己带米去蒸。去蒸饭的学生大都有一套铝制饭盒，大的放米蒸饭，小的放菜。每天早上，我“哐当哐当”地将大小饭盒拎到食堂里，大饭盒装了当天中午要蒸饭的米，小饭盒里放了隔天的剩菜，有时需要再蒸一下，有时不需要。大饭盒在水龙头上接点水，然后放到食堂的蒸笼里。蒸笼里已经有别人的饭盒了，好在大家的饭盒规格都一样，垒起来就是。
18. 食堂的蒸笼有两层，方形，有一米五见方，用来烧水产生蒸汽的大铁锅就是我们乡下用来汰浴的大浴锅。因为烧煤，所以食堂经常看上去是黑乎乎的。
中午放学时，大家一窝蜂涌进食堂。食堂职工已经将两个蒸笼摊开在地面上，我们就按照饭盒盖上的名字或记号领取自己的饭盒，回教室吃饭。
菜地里的一点收获，量不大、意义很大。
蒸一小盒长豇豆干当中午菜是我最向往的美食，如果长豇豆干上还浇了一勺子红烧肉汁，那简直是像吃全荤（武进乡下把吃酒席叫作吃全荤）了。可惜家里吃红烧肉的机会太少了，大多数的时候，长豇豆干上浇一点酱油、放一小坨猪油，已经算是享受级别的菜肴了。
19. 我们班有个胖胖的女生，叫庄菊芳。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她的名字，是因为她经常蒸一盒子长豇豆干当午饭菜。庄菊芳是我们班最高的女生，也是最胖的女生，红红的脸蛋，坐在最后一排，不声不吭。可是每到吃饭时，她的课桌前就充满了魅力，总是吸引班里的女生和她面对面一起吃。她妈妈在我们镇上唯一的一家饭店帮厨，每天晚上，饭店结束营业时，她妈妈会将当天的剩菜折成一碗带回家。那个时候的饭店是没有浪费的，上来一个菜，都是吃得干干净净，因此她妈妈能够带回家的折菜也就是一些盘子角落里的咸汤咸水，几乎没有干货可以捞得出来。咸汤咸水虽然没有干货，但是胜在油水足，且因为是荤菜的汤汁，因此就披上了盛宴的外套——胜在一个“鲜”字。
20. 十来岁的年龄段，我们正在拔节的身体随时都处于饥饿的状态，一大一小两个铝饭盒里的饭菜远远不能满足我们一天乱蹦乱跳消耗的体力和脑力。庄菊芳的小饭盒因此具有了无穷的魅力和想象力。我经常谄媚地端着饭盒从第一排走到倒数第二排，坐到她对面，看着她揭开小饭盒的盖子，让我用勺子舀一勺咸汤咸水浇在我的饭盒里。
我是如此地、各种心满意足啊！
她的小饭盒里如果没有折菜，那么打开一看，肯定是一盒子蒸长豇豆干，放一点酱油，加一坨猪油。
我那时羡慕啊——她妈妈怎么那么“攀着（舍得的意思）”，长豇豆干还能让她顿顿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