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和小鱼

1.苏小鱼和她姐姐苏小蝶是双胞胎,一样的样貌和出身,却有着决然不同的个性。小时候,母亲带她们姐妹俩去游乐场坐小飞机,苏小蝶总是不停地摆弄前边那些控制升降的按钮，在忽高忽低中，她感到一种危险的刺激和快乐;而苏小鱼只是安静地坐着,她对那些机械类的东西不感兴趣,前面的升降按钮对于她几乎不存在。看着身前身后的小飞机都升升降降地玩着花样,她也毫不动心的样子,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她只要坐着，一圈一圈地转着就好。急得母亲在下面直跺脚，指手画脚地给她示意，也终是不起作用。

真的是性格决定命运。

2.姐姐苏小蝶初中毕业以后就不再上学了,而苏小鱼的成绩一直很好，就顺其自然地上了高中上大学。

初中毕业的苏小蝶,已经焕发出一个美丽女孩的万种风情,吸引了一拨又一拨的无良少年。她跟他们学会了吸烟喝酒，猜拳行令,也学会了说脏话骂人,每天打扮妖艳地出入干临时工的造酒厂,享受着异性的殷勤和同性的嫉妒。仿佛一枚含苞的花骨朵,还未全开,就香气四溢,招蜂引蝶地热闹着。

3.苏小蝶乖巧灵动。在社会上蹚了多年,口儿甜心眼儿活,干什么都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即便在家里，也变着法儿讨父母欢心。而苏小鱼就显得呆笨多了。她只是一心扑在学习上,并不钻研为人处世之道,见了人,先怯怯地塌了眼皮,说不出一句讨人欢喜的话来。她学不来姐姐打发人心里舒畅的那一套机巧功夫，心眼儿实在，饶是事情做了，背地里，母亲还拖腔带调地叹息：“心里不透气儿呀——”

有时候，跟邻里之间有小纠纷，起了口角，双方对骂，苏小蝶都是勇猛地冲到前边。那些从小混混们处耳濡目染来的极具杀伤力的脏话,仿佛蘸了毒液的利箭,被她以无比洪亮的声音,飞速射向对方。围观的人再多,她也脸不红心不跳,过后也不放在心上,似乎一转脸就忘了这不愉快的事儿,一副拿得起放得下的豪壮气魄。

4.苏小鱼站在一旁,看着姐姐的壮举,那一刻不禁心生敬意。在生活的灰暗真实面前,自己并不具备这番从容应对的能力和勇气。多年的学校生活,苏小鱼受的都是正面教育。她接受的是如何礼让与谦虚,如何智慧地化干戈为玉帛,而真实的情形却往往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尴尬的是,兵不会和秀才说理,秀才却不得不跟兵比武。

有人说,对待流氓,就要用流氓的方式,苏小蝶无疑演绎得极好。而走上社会的苏小鱼，真的就像一条鱼呢，怎么也游不出自己的水域。那些受过的教育，读过的书，潜移默化里，都成为无形的条条框框，限制和约束着她的言行举动。而生命仿佛涸（hé）泽之鱼，在世俗的逼仄（zè）里，水似乎在逐渐减少，而氧气也愈发稀薄了。

5.苏小鱼上的是师范院校,毕业后颇费了一番周折,才进了本地的一所专科大学，担任某系两个班的哲学课。课业是高深而又无聊的，而人们对于一个年轻女子讲授哲学，尤其觉得无法可想。似乎，那应该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们才能啃得动的东西，探究灵魂和生命的意义，终究是凌空蹈虚，辽远而又不切实际。

太有文化也就算了，苏小鱼又懒于在为人处世上下工夫，其实也是学不来人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不分高下，一律不远不近地淡然。所以，在单位里，她的日子不会好过到哪里去。有时候开会，领导虽然没有提名,苏小鱼还是隐隐感觉,那是在暗指自己。而和那些大小领导们关系搞得好的同事们,是从来不用担心会有这些明里暗里的批评和指责的。

6.苏小鱼就想，自己在物质和精神上都没有付出，听人家几句难听话，也是应该的吧，于是，依旧过得心安理得。

有时候，学校里也会有热心的同事给苏小鱼介绍男朋友，是家世很好的男孩，后来，就有风凉话传到了她这里，——“瞧她那病病歪歪的样子，拎起来一绺，放下来一堆，将来能不能生小孩还不一定呢。”这话是说给那男孩母亲的。一探听到他母亲不赞成他们来往，要他“全面撒网，重点捞鱼”，苏小鱼就渐渐断了和他的关系。-—因为知道，自己不是人家要捞的那种鱼。人家向往的，是欢喜吉祥会跳龙门的鱼，而她，只是一条想在水流清浅处自由游水的鱼，一尾单薄无温的鱼。

7.而苏小蝶，风风火火，聪明果敢，却不提防，竟屡屡撞在感情这堵墙上。只要不与感情沾边，她都是冷静而又有智慧的。可是，一旦爱了，就聋了盲了，好似一脚跌进了无底深渊。

爱有多投入，伤就有多惨痛。

有时候，母亲一看到苏小蝶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地臭美，就知道她又要出门约会了，不免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骂道：“真是贱到了极点！和谁好，就一门心思地向着人家，给人家俭省，唯恐人家在她身上花一分钱！”

苏小鱼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一个女人，要爱那个男人到怎样的地步,才会为他俭省啊。可是,在苏小蝶强大丰盈的热爱里,那个男人是否心领神会她的这份情重呢？男人也是犯贱的吧，轻易得来的东西，就不是好东西,只有那放在高处,踮着脚跟也够不着的,才是无比珍贵的。

8.等到苏小鱼和附近中医院的一个医生结婚时,她那美丽痴情也饱受刺痛的姐姐竟然不见了。一家人都在忙乎苏小鱼出嫁的事,而一向勤快早起的苏小蝶却迟迟不见了踪影。苏小鱼推开姐姐的房门，看到床头柜上那一板被抠吃得干净的安眠药时,心遽（jù）然一沉,慌忙喊人送医院。

感情就像一阵阵风,在醉意阑珊之时,抽身而去,留给沦陷者满心伤痕。

苏小蝶总是爱上不该爱的人。那些疯狂追求她的人，写永远爱她的血书,拿刀子在自己手臂上写下她的名字,她都不屑一顾。她喜欢挑战和刺激，那些逆来顺受、随高就低的男人，在她眼里魅力全无。征服她的，是那些混世魔王和有妇之夫。而混世魔王总是得不到家里人的认可，有妇之夫自然也不会给她婚姻的保障。

9.在医院里洗了胃输了液之后，苏小蝶好像呆傻了一般，俏丽的一张脸，唯余一双空洞的眼,诉不尽的寒凉和绝望。

感情的竹篮打水一场空，加上苏小蝶总是心疼着所爱男人的每一分钱，落得自己满心伤痕，空自姣好，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她母亲也是气极了，说：“看你落得像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

更有冷眼旁观的亲戚，背地里刻薄地说：“她呀，看着聪明伶俐，其实比谁都傻。还不如那些鸡婆呢，人家最起码也混个衣着光鲜！”

而苏小鱼，一直过着波澜不惊的平头小百姓生活。丈夫也是实诚人，不会钻营投机，收入一般。看着周围的同事渐渐发家的发家，升职的升职，自己依然原地踏步,她便想起,上高中时教英语的男老师那句话:吃不饱也饿不死。多年以后,她才明白那话说得有多好。——你把大好青春奉献出来,却只能在半饥半饱里煎熬和挣扎,心有不甘,却又缺乏挣脱的勇气，如食鸡肋。

10.后来，伤心已极的苏小蝶离了家，去到千里之外的深圳碰运气。先是在超市里做导购员,一天到晚站着,夜里睡觉腿直抽筋,这样辛苦,一个月工资也还不到一千元。有一次,她都沮丧地打电话说要回来了,之后却又不提了。

一年多后,苏小蝶回来的时候,已是衣履鲜展、出手阔绰了。她还在最繁华的路段买了套房子，给父母留了一笔钱，才又返回了。

苏小鱼不免好奇地问她母亲,姐姐做的什么事,一下子就很有钱了。她母亲顿了一会儿才说：“她现在终于开窍了，专套男人的钱。”

苏小鱼便不再问了。有时候,她回家,姐姐正好打来电话,母亲耳朵有点背，总是按免提，苏小蝶的声音便响亮地传了过来：“甭管他是谁，不给我钱，我理都不理他。”

11.冬天的时候，父亲心脏病复发，需要立马做手术，拿不出那一大笔钱，苏小鱼干流泪，没办法。苏小蝶坐飞机回来，交了手术费，并训斥了妹妹“现在你知道了吧，没钱，你就只能看着自己的亲人病死。你说你有孝心，你拿钱来表达呀，光有心顶个屁用！”

苏小鱼无话可说。“一个月就那一点工资，还上那班干什么！这模样生在你身上,真是浪费了!你素质高,你有文化,没用!现在这社会,有钱才有尊严！”

苏小鱼不能言语。她上学花的钱，到现在还没有挣回来。而她花了家里那么多钱,在学校里学来的只是清高和不食人间烟火,是在现实面前的不合时宜和无能为力。

“以后别再看那些破书了,把精力浪费在那上面有什么用?你看看你穿的衣服,住的房子,过的什么生活!”

正说着,苏小蝶的手机响了,她马上换了温柔妩媚的语调,无限娇憨地和人家笑谈起来。

12.父亲的手术很成功，苏小蝶于是又飞走了。苏小鱼觉得，她真的像一只魅惑无限的花蝴蝶，成功巧妙地激起男人们的垂怜之心，却又不陷落，只是不远不近地扇着翅膀，撩拨着人心里的那一丝贪念。

苏小鱼的眼前，时不时还会浮现出姐姐那无限骄傲的神气。

“你在地上捡个钱还得弯弯腰吧,我连腰都不用弯,人家直接就把钱打进卡里了。”什么叫作尊贵,苏小鱼对这句话琢磨了半天,终于明白了几分。

“大城市橱窗里的衣服我还看不上呢，这小地方哪里有值得我抬眼看的东西!”什么叫作大气,苏小鱼听到这句话时恍然大悟了。

父亲出院以后,和亲戚们说起住院和做手术花了多少钱,对小蝶颇有好感：“要不是小蝶能挣钱，我现在还能不能坐在这儿说话、晒暖儿，都难说啊。”

苏小鱼默默听着，心里不是滋味。

13.她想起，从前掏心掏肺爱一个男人，反而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苏小蝶，和现在虚情假意与男人们周旋、无往不胜的苏小蝶，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觉得人生真是富有戏剧性。

想必，苏小蝶是满意于自己的华丽转身吧。想一想，其实也无可指摘，不过是一个寻常无助的女子，不过是浮沉在虚名薄利中的一辈子。在这物质和功利的社会，没有精神的觉悟和灵魂的觉醒，就不会有丧失自尊的煎熬，更不会有捍卫自尊的抉择，只需享受物质带来的舒适就好。

像自己一样,洞悉了人世的浮华和生命的终极意义，一路务虚，清醒和感伤着,难道就算得上好吗?不,不,人各有志,横竖都是几十年光景,能够快乐、踏实、内心平衡就好。

14.夏天的午后,苏小鱼到住处附近的小公园里去闲转。这里老人和小孩子居多,有精力过盛的年轻人在草地上翻车轱轮,做俯卧撑,也有躺在花池四边那光洁的石台上睡觉的,还有坐着看人烟、也为人所看的。

一个远离了人群独坐着的大男孩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标准的斯文形象:戴眼镜,清瘦,坐着抽烟。他面前放着装得鼓鼓的拉杆式大行李箱,一旁的地上有一本书。苏小鱼看到了书名: 《老子庄子》。

说不出心里是温暖还是哀凉。这样的情境，苏小鱼有很多年都没有见过了。听惯的，是读书无用论，看惯的，是精神在事功面前的仓皇落败。而眼前的这个青涩男孩,是要出发还是退却呢?看得见的,是书跌落在地上，是拔剑四顾心茫然。

15.苏小鱼在花池的台上坐了很久，觉得那男孩仿佛是另一个自己。——面对滚滚商业大潮，困惑与茫然里，不知该往哪里去。纵身而入，还是固守精神家园？

直到她离去,那男孩依然在独自踟蹰（chí chú）。

眼前,是茫茫人海,苏小鱼想,就做一条在水流清浅处游水的小鱼吧。

肯定会有心理失衡的时候,但是,还是能够坚持自己心灵的方向,记得来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