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0409】
读物本·【温情散文】我和外婆是晒太阳的搭子
作者:机智的蜻蜓
排行: 戏鲸榜NO.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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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9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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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二次创作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本书《岁月长情爱不离》辑录了9篇普通人的生命记忆,他们质朴而细腻地触摸着生活的纹理,在记忆深处体悟爱、学会爱。这是属于他们的故事,是独特的时代记忆,更是我们所有人的故事。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10-22 19:19:44
更新时间2024-10-23 09:3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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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我和外婆,是晒太阳的搭子

——作者:贺倩

一 把日子熬下去

〔1〕1956年初,天气还很冷,松柏树头上挂着白头霜,静悄悄地在寒风中站着。一行人神色匆忙,从资阳北边的张家沟,穿过沱江,要赶到资阳南边的碑记沟。这些人中有历经沧桑的老人,有背着奶娃娃的母亲,也有不断整理仪容仪表的学生。他们是去给我的外婆何素容定亲。

那一年,外婆十五岁,定亲对象张洪清十三岁,正在读初中。

何家人赶到的时候,张洪清的妈妈,我应该叫她老外婆,正在拉风箱烧火。老外婆站起身来,外婆吓了一跳——她的背驼得像座小山,这座小山不在她身子正中间,而是压在靠右边肩膀的位置,把她身子也压得向右微微倾斜。她整个人比灶台高不了多少,想要把锅端到柴灶上都不行,所以是老外公负责煮饭烧菜。在那个挣公分的年代,少一个劳力就少一口饭。张家还要供张洪清读书,还有一个七岁的幺女要养。一家四口人,饭都吃不饱。

〔2〕张家唯一的财产,是用土砌成、围了些竹栅栏的两间茅草房,已经裂了缝,墙里透风,冬冷夏凉。唯一的好处是房子边上有一口几百年前挖的老古井,井水又甜又清。临走时,张家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花布,能做一身短打的外套。外婆收了,这门亲事就算成了。外婆说:“主要是看上了那口古井,就算吃不饱饭,至少喝水不难。”

六十七年后,我问外婆,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到外公的样子?

外婆摇头,她一点印象也没了,只记得:“那花布做的衣裳还挺好看。”

这些都是我最近回家,每日在大槐树下和八十二岁的外婆一起晒太阳,断断续续地从她的口中得知的。

〔3〕从去年起,我的生活就陷入了低谷。因为生娃,我和老公决定离开工作多年的杭州,回到老家重庆开始新生活。带着宝宝出行不便,我们耗尽小家庭为数不多的存款买了一辆代步车。在我们的预想中,接下来的生活应该接近幸福美满。现实直接给了我一闷棍。我丈夫一年内换了四份工作,四个公司都发不起工资,半点收入都没有。而我,产假结束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喜欢的工作,可公司一直在解散边缘徘徊,最后只剩下两个员工。年末最后一波疫情封控中,公司终究没撑住垮了,还拖欠了我不少工资。

〔4〕经济的窘迫,失业的压力,这都不是最难受的。翻过年,家里人开始轮流生病,不得不反反复复地跑医院,等待命运的裁决。所有对生活的想法,都被现实给难住。我四顾茫然,每天赖在躺椅上无所事事,看不到什么未来。外婆也跟我一起躺着,把手伸得高高的晒太阳。风吹动外婆的白发,她慢悠悠地用手把头发整理好别在耳后,用轻得像风一样的声音说:“你不要着急。”她说她那个时候,比我难多了。

〔5〕1958年,全国开始大规模建人民公社,农业合作社越来越大,吃不饱饭的农民却越来越多。1960年,十九岁的外婆,揣着好不容易省下来的一点点淀粉往张家走,想去给老外婆过生日。她一米五的小身板熟门熟路地在山路上坡下坡,路不好走,还好她没有缠过脚,走得还算快。可刚赶到家,才知道老外婆已经入土了。

老外公平静地说起事件经过。老外婆偷吃队上喂猪的牛皮菜,三块猪食非要赔五块钱。也不知道老外公是怎么凑到这五块钱,罚款交了,人也呕死了。

〔6〕外婆评价这件事:“被三块牛皮菜收了命。”家里没钱买棺材,就卸了两块门板,四周用席子挡一挡就是棺材。老外婆驼背躺不平,背上垫着一些旧棉絮,让她坐着入了土。

外婆到的那天,正是老外婆入土第三天。在四川,死者安葬后第三日要复山,后辈要上坟添土,还要用小猪、鸡、豆腐等供奉,烧化香亭、纸马等。别说小猪和鸡,张家一口能吃的都没有。外婆用带去的淀粉,在泥巴糊成的临时灶台上,用大铁锅烙了几张小饼,放在碗里供奉老人。

邻居跑过来看她煎饼,还夸她:“这个饼(煎得)还乖(好看)。”

〔7〕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由于大锅饭吃不饱,还要省着给家里九岁的孩子吃,老外公饿得已经下不来床了。这时候外公已经读完初中,考到成都念中专。没钱买邮票和信封,外公对家中变故一无所知。外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不忍心外公变成父母双亡的孤儿,她回家跟自己父母说了声,收拾东西就去照顾张家老小。

户口制度还没有开始施行,来了这个生产队就是队上的人,吃队上一口饭就得帮队上干一份活。外婆去到张家第二天就被安排到伙食团煮饭。说是伙食团,其实就是用张家两间茅草房随便改了改。

〔8〕我问外婆:“占用了房子,你们住哪儿啊?”

外婆说:“别人家的猪圈,收拾干净就住进去了。”

我惊讶:“有没有补偿啊?”

她愣了一秒:“啥子都是公家的,人都是公家的,要啥子补偿。”

我又问:“队上那些好房子不占,为啥偏要占张家的?”

她回答我:“打水近。”

房子没得住,可煮饭真是个好差事。当时刚挖完红薯,成山的红薯堆在地上,储存条件不行,红薯坏得快。可就算红薯坏了,按规定每天一人半斤,伙食团就不敢每人煮一斤。

〔9〕外婆趁着早上煮饭天不见亮的机会,每次都多倒几筐红苕sháo在锅里,每家每户都能多分好几根。

我问她:“你不怕被人发现啊?”她说:“大家都分到了红苕,哪个去说嘛。那些当官的,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隔了一会,她又补充道:“中午和晚上还是不敢煮。”

红薯分到最多的,当然是张家。外婆煮饭的时候就先把饭吃了,到打饭的时候,算上她的人头,张家能打三个人的口粮,人人都能吃饱。外婆说:“吃上饱饭,你老外公药都没吃就好了,又多活了十几年。”

我问外婆:“那后来老外公对你好不好?”

她说:“还是好。”

〔10〕外公念完中专,如愿分配到国家建委第二工程局。这时候外婆以未婚妻的名义来张家已经一年了。去单位报道前,老外公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两个的事,啥时候去办?”

就在1961年8月27日那天,外婆去大队上开结婚证明,然后又去公社上领结婚证。很快,外婆就拿了一张印有两人名字的结婚证回家,还有公社上送的唯一的结婚礼物:一张三尺布票。

就算有布票,也没钱买布,没派上用场。倒是结婚证,被用来做成了鞋样子。

〔11〕我问她还记不记得那张结婚证。

外婆用骨节粗大的手在空中比了一下:那张结婚证,这么大(大概有A4纸那么大),又硬,拿来做鞋样子正好。她露出了一点得意的表情,说:“你外公的脚穿不了平底鞋,也买不起。从定亲开始,他的鞋都是我做的。”

听外公说,他的同学们曾经怂恿他,把外婆踹了,找个城市姑娘,飞上枝头变“凤凰”。不知道外婆搬到张家照顾张家老小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那个年代的农村女性,如果被抛弃了,将会多艰难。虽然后面的日子,也远远算不上轻松。

〔12〕老外公病逝,外公又常年在外,外婆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在农村分地分粮食多少都要受些欺负。外婆分到的田地不肥,分到的自留地离家也远。只能每天早上四五点起床挽柴,煮好早饭就去种土种田。每天忙到半夜三更,还在种自留地。每次分粮食,大舅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就要去争抢,凭什么别人分的要好些,自家的要差些。有时候能争一点回来,有时候不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熬下去。亲戚来串门以为家里会乱糟糟的,没想到外婆把里里外外都照顾得非常好,就算在那个年代,也从来没有断过粮。可是过度劳累让她的手一碰冷水就疼,脚也伸不直了,落下一身的病痛。


二 买白菜不买仔姜

〔13〕1993年,我即将出生,外婆五十三岁。那时外公的工作已经调到了南京,我妈在南京开了一个裁缝店,幺舅也考上了师范中专。外婆的人生任务迅速从子女转移到孙辈身上。她第一次长久地离开老家,来到南京照顾我这个外孙。

“长三角经济圈”概念提出后,南京作为连接长三角核心的纽带城市,开始不断地修桥修路。地面上到处都是挖下来的泥土,方方正正的像豆腐块一样堆着,时间久了就长出一片片杂草。外公外婆这时候就展露出农民的本性,舍不得土地荒着,想方设法都要种上菜。他们种过芝麻,也种过花生,收成好的时候,一年能收成几百斤花生油。

〔14〕我从小就跟着他们去土里玩泥巴,稍微大一点,我就开始对他们种菜的方式指指点点。当他们一瓣接着一瓣地把蒜插进土里时,我着急坏了,大喊着:“你们根本不会种。”接着我用小锄头挖出一个坑,把所有蒜瓣都倒进坑里,然后埋上土。

这样种只会让蒜瓣都烂在土里,他们看着我却拍手大笑,夸我种得好,然后把蒜瓣挖出来,告诉我为什么要重新种。他们总是笑眯眯的鼓励我的奇思妙想,然后告诉我,怎样做会更好。

不种菜的时候,外公外婆还会带我去公园捡花纹很漂亮的雨花石,把石头一块块堆在家门口,据说会带来好运。

〔15〕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年。1997年,外公被中国建筑第二工程局提拔成工程师,公文还没下来,外公就跟外婆说:“我身体不好,干不动了。”外婆二话没说,拉着外公就回老家种地去。

外公退休后,我很快也面临着一个重要抉择:在哪儿读书。

外婆家和我爸家隔着几百公里。要是跟着外公外婆,就得离开我爸妈。跟着我爸妈,就得离开外公外婆。后来我妈终究是不舍得我当留守儿童,决定把我带在身边。

〔16〕离别的火车站,我哇哇大哭,不依不饶。外公给我一沓钱,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一块钱可以换四块大白兔奶糖了,我不要他们的钱,我也不要吃大白兔奶糖,我就要和他们在一起。我把钱扔得满地都是,外公外婆都红了眼眶,可他们最终还是坐上了回四川老家的火车。

从那以后,我每个暑假都去外婆家。我清楚屋子里每个角落每个物件的位置,我清楚院子里那颗黄桷树上的每个记号,我还认识家里养的每一只猫。每一只猫都叫咪咪,但是每一只性格都不一样。我记得有一只猫咪最喜欢假装卧在院子里休息,却悄悄盯着电线上的鸟。趁鸟不备,一击即中。每次看猫嘴上沾着鸟毛,外婆都要拿着扫把揍它,它却固执地屡教不改。

〔17〕我还记得外婆家里养了一只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非常认主,只要外婆去喂它。后来有次我悄悄拿了一个大白菜去扔给大公鸡,它不仅不领情,还把我的手给啄出血,痛得我嗷嗷叫。外婆这时候也不会护着我,她说这只鸡有脾气,让我学会自己小心。

外婆还会带我去河边搬螃蟹,去竹林里采蘑菇,爬到树上去收知了的壳,去地里摘黄瓜当零食。到了傍晚煮猪食的时候,外婆总会扔几个带壳玉米到土灶柴火里面。等玉米烤到金黄色,香气就完全弥漫开来。我忍不住把刚从灶里掏出来的热烫玉米剥了壳,从左手颠到右手,又从右手颠到左手。等到玉米稍微冷到可以下嘴了,我赶紧用双手滚动着玉米用牙齿乱吃乱咬,外婆则是慢悠悠地用手把玉米粒剥下来,一捧一捧地递给我。

〔18〕大部分时候,外婆都在和同村嬢嬢niáng打打麻将。因为外婆一碰冷水就感觉沁骨头,外公总是喊她好好歇着别动。久而久之,就养成习惯,家里家外都是外公操持。外婆从万事大包大揽的家中顶梁柱,退回到被照顾的妻子身份。她坦然接受着这种照顾,就像是享受人生前几十年辛苦结下的甜果。

那时候外公还养兔子。本来只有几只,可兔子越生越多,外公索性就把院子改造成了养兔场,整个院子都充斥着一股兔子的粪便和青草的味道。外公穿着他那件破旧的蓝色工作服,每天去割两次草。每隔一段时间就把十来只兔子装在背篓里,背到碑记镇上去卖。

〔19〕兔子卖不上价格,一次也就卖个十几块钱。我有时跟着外公一起去镇上卖兔子,外公会买两碗兔子面当早餐,其他的钱一分不花,统统拿回家交给外婆。外婆有时候也带我赶集,但她每次都说“吃什么兔子面,馒头稀饭就很好”。

十几年后,那个带我吃兔子面的外公不在了,我也很久没有吃过兔子面了。太阳毫不吝啬地高挂在苍穹之上,浩瀚的往事就如雨后的原野,不断有新芽生长出来,慢慢铺满整个大地。我回想起以前的故事,才觉得最开心的日子,就在外婆家的那片山里。

〔20〕眼前的外婆穿着儿媳妇买的大红色针织衫,在阳光下衬得更加温柔。她正在地里巡视,看有没有偷菜的虫子。她经常气冲冲地告诉我,“刚长出来的番茄又被虫子吃掉了”,或者是“那颗又大又红的草莓,特意给重孙女留着的,结果被蜗牛啃了一个洞”。目前看起来,她最烦心的事情就是和她作对的虫子,虽然结局总是她熟练地用手把虫子拈起来丢进鸡圈里。

我问外婆:“当年外公退休回老家,你是不是很高兴?”外婆的回答让我有点意外。她说:“当然高兴,又可以回来一起种庄稼,又能拿工资。”

〔21〕原来最让外婆开心的不是外公的勤劳和体贴,而是穷了一辈子,终于慢慢开始了积蓄,怪不得她之前舍不得给我买兔子面吃。我这时才了解到,外公办理了提前内退,中建二局依旧让外公以工程师的身份退休,每月能领到五百块退休工资。幺舅那时候已经是正式编制的青年教师,每月工资也才一百块。

现在,外婆一个月能领两千三百元的社保,手上还有外公给她攒下的不少存款,算是衣食无忧了。即便如此,我和她一起去超市买菜时,她还是会喊我不要买仔姜,她说太贵了十几块钱一斤。她让我买两颗大白菜,一块钱一斤,只要七八块,能吃七八顿。可当她轮流在几个子女家里住时,舍不得亏了她的儿女,每个月一定要给六百元的生活费。


三 无法避免地老去

〔22〕2011年,外公做了一次手术,外婆身体也越发不好。在子女的强烈要求下,老两口去资中城里跟着幺舅一起生活。

每天早上,外公外婆先去菜市场,再去超市,反复比较后买下最新鲜便宜的肉和菜。外公步子大些,他走在前面,每走上十来步就要超过外婆一小截。这时,他就停下来,微微侧过身看外婆走到哪儿了,等外婆跟上去了,他再继续走。

我问外婆:“外公怎么不牵着你走啊?”

外婆露出羞涩的表情:“牵起好羞人哦。这一辈子他都没有牵过我。”

〔23〕进小区楼栋时需要密码,外公把门解锁后用手撑着门,让外婆走过去。直到几年后外公住院,外婆问起楼栋密码,大家才发现原来这几年外公没让外婆开过一次门。

外公从来都不会把爱宣之于口,只是默默等着,好好守着,悄悄陪着。外婆牌技不好,容易输钱,输了又心疼。无数个午后,外公都在家里陪她打“跑得快”(一种纸牌)消磨时间,从不会丢下外婆自己一个人出门去。

我依旧每年暑假去看他们,一年一次的相聚,我明显地感受到他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了。

〔24〕最开始是从他们看电视的习惯中看出端倪。他们开始迷恋上养生节目,每天掐着表拿着小本本等在电视机面前,笔记上全是按摩方法和饮食的讲究,而那些笔记也被他们一一落实在生活中。我开始了解到他们对于衰老是害怕的。这种害怕在买一款温热理疗床时达到了巅峰。

他们每天都去一家店里做理疗。这家店里的按摩床,会产生一种舒适的温热感,伴随着从头到脚的按摩,据说可以起到疏通经络、延年益寿的作用。他们持续去体验了一两个月,终于下定决心要花一万多买下这款理疗床。对于平时生活中一毛钱都舍不得乱花的外公外婆,这可真算得上是一笔巨款。舅舅们去店里看过之后,判断这个是一个骗术,想法设法地劝着不让买。

〔25〕又是一个暑假,外婆外公悄咪咪地把我拉到房间里,指着窗户边上的一块位置告诉我:“我们准备在这里放一个理疗床,这个床理疗效果好,让人少生病。要是我们生病自己遭罪,儿女也遭罪。我们还是花点钱,让身体好点,不给你舅舅他们添麻烦。”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带着强烈的期盼,期盼着我的肯定。我只好不停点头,虽然我的意见是如此微不足道。

不久后,床就买了回来。舅舅们知道那是外公外婆一辈子唯一一次为自己买一个物件,他们也就不再劝了。后来我去睡过那个床,旋转式的按摩头排山倒海地戳在我的腰背上,我痛得溜下床就跑了。可那段时间,外公外婆的头发明显更多,也更黑了,不知道是养生方式的功效,还是理疗床的功效。

〔26〕然而,他们还是不断地衰老着。他们越走越慢,散步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心里不住地担忧,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他们。我不甘心地想,为什么时间不肯在他们身上停下,为什么不能让他们永远快乐幸福地互相陪伴下去。这样的担忧时常缠绕着我,终于有一天,担忧成了现实。

2018年的冬天,外公洗完澡出来跟外婆说:“今天把我吓到了,睾丸肿的像个鸡蛋一样。”两个人搀扶着慢慢去离家近的诊所看病,医生说问题不大。过了两天还是放心不下,又去当地县医院做检查,医生观察了两天,说没事,也没给药。白天就住在医院,晚上回家睡,大家都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27〕医生建议做个小手术,幺舅特意约了资历最深的医生做手术。可做完手术之后,伤口就开始不停地流水。在医院躺了很久,终于恢复了些,医生点头让外公出院休养。

幺舅把他们接回了家,回家之前还特意带着外公去剃了头发,寓意从头开始。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还喜喜庆庆,外公刚刚躺下准备睡觉,水就哗哗地从手术部位流出来,接了半盆都止不住。外公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白,大家都吓坏了,连夜转回县医院。医院也慌了,喊转院去上级医院。可上级医院没床位,等了两天,只能再转回县医院。一来一回,身体拖垮了,又得了急性胰腺炎。医生说一周不要吃东西。

〔28〕外公坚持了一周,只靠输水。一周以后医生说可以吃东西了,外公坚持再扛两天,让病完全好。没想到这两天之后,他就再也吃不进东西了。

外婆来医院给外公鼓劲:“老汉,新房子还没修,大娃在成都买了房子我们还没去看,你要攒劲好起来。”

外公不接话,只是赶她走:“孩子们都在,你来做什么?感冒了怎么办?”外婆很担心,又害怕外公还需要担心她,就很听话地没去医院。

外公住院转院前前后后已经一个多月,外婆只去了医院一天。我妈说起这个事就抹眼泪,她说:“你外公在医院里,想你外婆得很。就是害怕你外婆把身体也拖垮了,硬是没让你外婆来陪他。”

〔29〕后来,外公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偶尔清醒的时候,他说想要落叶归根。医院也给不出什么好的治疗建议,就派了一个护士用救护车送他回老家。

天气越来越冷,马上就要进入深冬,寒风呼呼的从土房子的墙缝里钻进来。外婆提前回去,吩咐二舅给房子装上空调,又用厚塑料把土墙的裂缝捂得严严实实。

外公从救护车上被抬下来的时候意识已经不清醒了。外婆去拉他的手,他好像感应到了,轻轻地回握住外婆的手。他声音很小,说得断断续续:“老娘,你不要碰冷水,有啥子事让娃娃去做。”从那以后,外公就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了。

〔30〕外公在漆黑的冬夜里平静地走了。此前所担忧的一切,变成了明确而残酷的答案。我赶回家的时候,外公静静地躺在堂屋的棺材里。棺材敞开了一个小口子,我看见外公躺在里面,脸颊因为长期不能进食而凹进去。我最后一次伸手摸了摸外公的脸,冰冷的,僵硬的,还有一层油脂,和我印象中的软乎乎笑眯眯的外公非常不一样。棺材旁边的地面上铺了厚厚几层稻草,是给舅舅和妈妈守灵时睡的。我回忆起外公生前的种种,忍不住在稻草上痛哭了一场。

外婆从隔壁屋子出来,看见我在哭,哽咽地喊了我一声:“孙儿……”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转头走开了。

〔31〕一年后,我在重庆南滨路边上买了房子,邀请外婆来玩。我带外婆去看重庆的夜景,吹嘉陵江的晚风。外婆笑得很开心,我却有一丝丝难过,要是外公也在就好了。我的长大终究是来得太晚了。

外公外婆本来早就修好了墓地。两人约定要合葬在屋后的一个小坡上,墓旁边有一棵树可以乘凉。他们带我去看过,墓前头是一块庄重古朴的墓碑,没有刻字。2023年,从成都到宜宾要通一条高铁,老家这个山沟沟里要建一个高铁站,叫资中西站。这个高铁线路正好就占了他们的墓地,现在只能重新找地修墓。

〔32〕时间仓促,能选择的范围不广,就在张家亲戚的坟堆旁边。两个墓依旧修在一起,外婆的墓,一会挖到石块,一会塌方,十分不顺利。而外公的墓,非常顺利,没有任何阻碍。师傅说,这不是好兆头。果然,外公很快就病逝。

外公出殡那天,外婆扑到棺木上大哭。子女去抱住她,怕她哭坏了身子。她几乎是嚎出来:“我心头难过。”哭完那一场,她就不再哭了。她知道外公最放不下的就是她,她不能让外公在天上也担心她。

我问外婆:“外公这辈子对你好吗?”

外婆标准的鹅蛋脸上露出微笑:“这一生他说得上对我好,我也说得上对他好。”


四 珍惜眼前人

〔33〕四月底,蚕豆熟了。新鲜的蚕豆软糯好吃,我给宝宝喂了几颗。两天后,宝宝的皮肤越来越黄。我妈提了一嘴,皮肤黄可能是得了肝病。

我们连夜去最近的医院看急诊。抽血结果很快出来,血红蛋白掉到了76,正常来说这个数值应该在110左右。急诊医生慌了,大喊大叫的问我们给宝宝吃了什么,让赶紧转院去儿童医院。

半夜十二点,儿童医院人满为患。我在抢救室门口拦住一个医生,给他看化验结果。急诊医生立即开住院单,还让我签病危通知书。治疗前要抽血,十二管,宝宝身体里的血液已经不多了,只能扎脖子上的大动脉。到后面,宝宝哭一声血液才能挤一点到管子里。

〔34〕我一直没哭。后来确诊是吃胡豆导致的急性贫血,给宝宝输了血,慢慢就好了。我看着再次活蹦乱跳的宝宝,才敢让眼泪涌到眼眶里,悄悄地往下落。

出院后,我带宝宝回娘家调理身体,外婆也正好在这个时间段过来住。外婆告诉我,外公也有蚕豆病,当时就用胡豆根部熬水喝了就能解毒。在外公年纪大了之后,偶尔也能吃一两颗胡豆。外婆的声音里带着歉意。

我感觉心脏好像被重击了几下,脑子嗡嗡作响,隔了两代的基因遗传并不常见,这并不是谁的错,如果要怪谁,只能说是我不够细心。

〔35〕外婆看着我,又像是要给我鼓励似的。我突然意识到,外公已经去世五年了。这几年,哪怕子女再贴心,外婆还是迅速衰老了。她的头发很少、很软、很白,齐齐地剪到耳后,像蚕丝被一样薄薄的一层覆盖在头上,头顶部分依稀能看到头皮。她的鼻子大大的,鼻梁也高高的,笑起来有一口整洁且洁白的牙齿,一点也看不出她的座牙已经掉得只剩一颗了,只能吃像幼儿一样柔软的食物。她皮肤白净,有一些老年斑,颜色不深。最能体现她年纪的,不是她的银发,而是她的下巴。她下巴上的肉搭在了脖子上,就像鹅下巴上突出来的肉裙。

〔36〕我和相隔五十三岁的外婆,突然第一次有了神奇的共情反应。失去最重要的人,真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酷刑。我失而复得,所经历的恐慌和无奈,已经让人无法承受。而外婆真正的失去了外公,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走过来的。

我悄悄地扯了衣领来擦眼泪,不知道外婆有没有看到。

那天正巧是外公的忌日,下了一阵又一阵的雨。雨停的间隙,外婆站在地坝里用一根擀面杖捶打肩背锻炼身体。她看见我,便指了一下屋檐下的两只燕子。

〔37〕屋檐下牵了一条废弃的电线晾衣服,两只燕子并排立在上面,很快又来了两只燕子叼着吃的回来,喂了其中一只,剩下的那只燕子赶紧飞过去要吃的。

外婆说:“这一窝有四只燕子,平时四只燕子都要出去找吃,今天下雨这两只小燕子就不出去了,等燕子爸妈来喂。”

我在逗自己一岁多的娃,指着燕子教她:“燕子。”

娃口齿不清地说:“燕~子。”

我盯着燕子看,小燕子已经不小了,体型和它妈差不多大,就问外婆:“你怎么分清哪只是燕子爸妈,哪只是小燕子?”

〔38〕外婆说:“大燕子动作老辣得多,尾巴也要长些,肚子上的毛要白些,小燕子还是绒毛。你仔细看嘛。”

果然是这样。

外婆盯着燕子出神,突然说了一句:“燕子和人一样,都是父母辛苦把儿女盘大。”

我把娃抱起来,揉着她的脸说:“我要辛苦把你盘大哦。”

娃点了点头,又跑开去摘草莓了。我其实一点不觉得辛苦,我去申请了劳动仲裁,欠我的工资有了着落。宝宝的身体也越来越好。一切都迎来了希望。

〔39〕有时我开车带她和宝宝去游乐场,外婆喜欢去荡秋千,和小孩一样,她总让我把她推高一点。可如果下雨,外婆是断然不会出去的。她说,如果摔了,不仅自己造孽,后人也跟着受罪。我笑着说她有可控范围内的冒险精神。

不仅如此,外婆一直有着自己的生活乐趣。她看抖音,最喜欢的是外交家华春莹和汪文斌。她也发抖音,发生活日常,还要我帮她P视频,每条都能有几十个点赞。在时代潮流中,她也没被落下。

〔40〕她什么都不做的时候,就会坐在堂屋门口看天上。有天,外婆让我看眼前的树。她说这个树啊,一年比一年高。我也不禁望过去,不知何时,那棵桉树从比房子高一点,已经蹿到半空中,叶子呼呼拉拉的,有股横冲直撞的劲儿。阳光又白又烫,我睁开眼睛,发现这个世界和先前的世界已经有所不同。以前,我像是活在上了发条的人生轨迹里,焦虑工作、存款以及遥远的学区房。现在我开始通过外婆的眼睛,分清楚谁是燕子妈妈谁是燕子宝宝,也看到粮食、蔬菜和树木,那种缓慢耐心的成长。我想,后者才是真实而重要的事情。

〔41〕我在外婆旁边坐下,闻到她身上好闻的洗衣粉味道。外婆爱干净爱整洁,她每去一个地方,都会让子女把衣服用水透一下再晒干挂起来,这样衣服不会有褶子。

我问她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事情。

她想了想,说:“没坐成飞机!”前年外婆说想要坐飞机。航空公司对高龄乘客要求出示体检报告。她女婿带着她去做体检,报告上写着外婆的器官开始萎缩,航空公司不让飞。

我问她:“这是最遗憾的事情吗?”

她又想了想,摇摇头说:“不是。”

〔42〕她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去读书。她是家里老大,必须得在家里照顾三个弟弟妹妹。十三岁那年,她说:“不读书像个啥子样子嘛”,鼓捣去读了初小,成了班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她读了四年初小,两年高小,升初中的时候,全队几百个学生,只考上两个。她成绩中等,不出意外的没考上,只能在家务农。

在她目前八十二岁的人生里,这应该是顶级遗憾的事情,为此她最常做的梦还是自己去读初中,可就算在梦里,读初中也是阻力重重,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不能成。

我问外婆:“当时你有没有认真读书?”

很多八十几岁的老人,眼睛会像被岁月侵蚀一样慢慢变小。外婆不一样,她的眼睛依然很大,谈起很多年前的事情,她的眼神里经常流露出坚定的神采。

〔43〕她坚定地回答我:“有。我的计算学得好,算盘打得也好。”虽然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在用算盘了。

时间会改变很多事。那座外婆住了大半辈子的裂了缝的土房子,已经消失变成了高铁的桥墩。当初赔偿的时候,家里越穷的赔得越多。老房子一百六十平,有社保的人每平少一千元。舅舅早就帮她补缴了社保,赔款少了十几万。

每次提这事她都忿忿不平。

这天她突然告诉我:“你舅舅喊我再多拿几年社保,就赚回来了。”她又赌气似的大声说:“我要把这钱赚回来。”

屋檐下的燕子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叽叽喳喳地商量了好一阵,最后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