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风中的院门 / 02 一条土路
03 一场叫刘二的风 / 04 父亲
05 修门 / 06 谁的叫声让一束花香听见
1、我知道哪个路口停着牛车,哪片洼地的草一直没有人割。黄昏时夕阳一拃一拃移过村子。我知道夕阳在哪堵墙上照的时间最长。多少个下午,我在村外的田野上,看着夕阳很快地滑过一排排平整的高矮土墙,停留在那堵裂着一条斜缝、泥皮脱落的高大土墙上。我同样知道那个靠墙根晒太阳的老人她弥留世间的漫长时光。
她是我奶奶。天黑前她总在那个墙根等我,她担心我走丢了,认不得黑路。可我早就知道天从哪片地里开始黑起,夜晚哪颗星星下面稍亮一些,天黑透后最黑的那一片就是村子。再晚我也能回到家里。我知道那扇院门虚掩着,刮风时院门一开一合,我站在门外,等风把门刮开。
我一进去,风又很快把院门关住。
2、每个村庄都用一条土路与外面世界保持着坑坑洼洼的单线联系,其余的路只通向自己。
每个村庄都很孤独。他们把路走成这个样子,他们想咋走就咋走。咋走也走不到哪里。人的去处也是一只鸡、一头驴、一只山羊的去处。这条土路上没有先行者,谁走到最后谁就是幸福的。谁也走不到最后。
磨掉多少代生灵路上才能起一层薄薄的溏土。人的影子一晃就不见了,生命像根没咋用便短得抓不住的铅笔。这些总能走到头的路,让人的一辈子变得多么狭促而具体。走上这条路你就马上明白——你来到一个地方了。这些地方在一辈子里等着,你来不来它都不会在乎的。
3、一个早晨你看见路旁的树绿了,一个早晨叶子黄落。又一个早晨你没有抬头——你感到季节的分量了。
人四处奔走时季节经过了村庄。
季节不是从路上来的。
路上的生灵总想等来季节。这条路就这般犹犹豫豫,九曲回肠,走到头还觉得远着呢。这条路永远不会伸直。一旦伸直路会在目的地之外长出一截子。这截子是无处交代的。谁也不能取消一段路。谁也不能把一条路上的生灵赶上另一条路。
4、这些远离大道的乡村小路形成另一种走势。这些目的明确的路,使人的空茫一生变得有理可依。他看到更加真实的、离得不远的一些去处,日复一日消磨着人的远足。
这些路的归宿或许让你失望呢。它们通向牛圈、马棚、独门孤院的一户人家、一块地、一坑水、一片麦场、一圈简陋茅厕……
——这些枝枝杈杈的土路结出不属于其他人的果实。
要是通到了别处肯定会让更多生灵失望呢。
5、树挡日头墙挡风。墙是风不熟悉的一种东西。墙经常绊住风的腿,风打个趔趄,踉跄着穿过村子。比大地还古老的风,经常绊倒在只有几十个年头的土墙根。
风也经常推倒墙。
我们盖房子打好墙后,总要先放一阵,不忙着上顶,人离得远远的,让风去吹。等东风西风全刮过,人才敢放心大胆站在墙根。那时的墙,就可以一立多年,让几代人住在中间。
6、我们最害怕新盖的房子新垒的墙。新墙没有根。就像村里新来的那些人,看他们跟我们一样在村里走、说话、干活,其实他们脚底下不稳,一看就是外来的生人,走一步看一眼路,东张西望,不刮风都摇晃。不像我们,在这个地方住久了,脚下都生了根——这一脚踩在多少年前的一脚上,又实在又稳,多少年前的一只脚印已经扎入土地两米深,我们踏平的坎、踩出的坑,落到地上的唾沫和头发——是我们早年失去的东西为我们在土地中牢牢扎下了根。
土墙也一样,从地上站起的那一刻起,墙的下半截子便开始一寸一寸扎入土地,成为墙的根。墙会一年年变矮。你别小看一堵半米高的老土墙,它两米高的大半截子已经扎入土中。到了这个时候它就再不会倒。狗一蹿从它上面越过去,人一叉腿跨过去。谁都可以站在它头顶了,但是没有谁能到达它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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