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下的奶奶最终都别了孙女
1
奶奶属虎。
她在1926年出生。那个年代的农村,许多女孩子裹了脚,她执拗不肯裹,又幸得父母成全,算躲过去了,是天然的大脚。和男人一样的大脚。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的童年,或多或少地带着些母系色彩。我们总是,先是奶奶的孩子,然后才是父母的孩子。
2
在父母外出忙碌的漫长白昼里,我们伴同奶奶度着寂静的乡下光阴。奶奶剥豆,我们蹲在她身边也学着剥豆,剥得泼泼洒洒,天一半地一半的,过后奶奶来捡。奶奶搓衣,我们就蹲在搓衣盆边玩着肥皂水,捞着不断破灭的肥皂泡,肥皂泡里映着我们的脸,也映着奶奶的脸。奶奶炒菜,我们就站在椅子上探看,动辄偷吃,用脏兮兮的手指捏走一根又一根。奶奶走亲戚,我们前几天就开始盯上她,要跟她一道走亲戚,穿花裙子,去别人家做客……天黑,父母回家,我们被奶奶还给了父母,就像一箩筐蹦蹦跳跳的星子,被落日还回到静夜的天空。
3
奶奶最享受的是我们给她挠痒。夏天,稻子收上来,摊在门前的场地上晒,奶奶握着木锨到太阳底下翻晒。她的脊背皮肤一经烈日炙烤,便会奇痒,翻好了稻子,奶奶便让我和弟弟给她挠。奶奶坐在门槛上,撩起衣服的后背,她的后背上生有许多红色的小痣,我和弟弟就一边数红痣,一边挠。那一刻的奶奶温软慈祥,半眯着眼睛,一动不动——门槛上,也伏着一只老猫,像奶奶一样,在微微的穿堂风里幸福地打盹。
4
奶奶幼时在娘家排行老幺,上头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所以很是受宠。她长相端美,即使活到老年,记忆中的她,依然是又大又亮的眼睛,透出坚毅的、从不犹疑、毫不柔弱的光芒。她每天要梳几次头,用梳子沾水梳头,头发从不凌乱。透过她年老时的容颜,我能想象出,她年轻时必是一个像薛宝钗那样又美丽又会持家的姑娘。
奶奶起先是嫁给我爷爷二哥的,在妯娌之中,她是二嫂。也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一个叫毛姐,一个叫多姐。
5
那时农村的女孩子许多都叫毛姐,渡江战役里给解放军撑船的女英雄叫马毛姐。这个作为我姑姑的毛姐,没有长到成年就淹死了。另一个多姐生下来就有腿疾,也夭折了。
奶奶跟我爷爷的二哥生活没几年,丈夫就病死了。那时候,农村还有“转亲”一说,就是一个女的没了丈夫,一般不会外嫁,而是转嫁给丈夫的兄弟。我奶奶后来便被公婆安排着,转亲给了我爷爷。我爷爷在兄弟几个中,是老小,身子骨最弱。所以,家中所有好吃的,奶奶都尽让给我爷爷吃。她炒菜,盛在一只碗里,一半放油,一半不放油。放油的那一半是我爷爷吃,不放油的那一半是奶奶自己吃。
6
奶奶和我爷爷结婚后,又生了六个孩子,老三、老四和老六夭折,存下我大伯、我父亲,还有我姑妈。我爷爷身体不好,不能干重活,奶奶成了穆桂英,揽下了家里所有的重活粗活。她的小脚的妯娌坐在屋檐下悠然地绣花,给自己做绣花鞋;奶奶担着粮食和柴草,路过妯娌身边——她要喂养一家人,哪里顾得上打扮自己。
还好,那时每到农忙时节,犁田啦,插秧啦,割稻啦,奶奶娘家的几个哥哥便都会不请自来,来给奶奶帮忙干活。
7
她的哥哥们都生得高大壮实,干活力气大,干完了我奶奶家的农活之后,才会回家忙自家的农活。
奶奶那时每回娘家,总要带回许多衣食。她哥哥们农闲时打鱼,吃不掉就腌起来,所以奶奶每次从娘家回来,必要拎一大袋子的咸鱼。
据说,还是新中国成立前,秋收之后,奶奶把家里一年的粮食几乎全卖掉了,换钱买地。买了一块地之后,一家人就没饭吃了。
8
奶奶就牵着一帮孩子回娘家去,她在娘家住了一个冬天,又住了一个春天,把自己家里仅余的一点点口粮留给我爷爷对付光阴。到了第二年农忙季节,她领着孩子,背着娘家哥嫂们相送的各种吃食,才又回家来。她为了节省口粮,带着孩子久住娘家,她的几个嫂子也不说她,她们都心疼她。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我爷爷去世。奶奶青年丧夫,中年又丧夫。
9
爷爷去世后,奶奶领着三个孩子,独立支撑一个家庭。她像悬挂在深秋枝头的最后一颗红柿子,照耀着也抚慰着一座萧瑟荒园。
在挣工分的集体劳动年代,奶奶白天赤着大脚下田地,她可以像男人一样插秧、割稻,晚上她照样和妇女们一起磨磨到深夜。回家还要浆洗,还要做鞋,缝衣……
给稻田抗旱是属于男人的重活,奶奶却像男人一样独立把着一部水车,车水灌田。
10
“分田到户”之后,抗旱更是令人头疼的大事,有的田地离池塘远,又加上地势陡峭,需要好几部水车辗转将水送进田。我记得,有一年抗旱,我家人手不够,我奶奶像佘老太君一样,再次披挂上阵来车水。她穿着斜襟的短袖褂子,脖子上搭条毛巾,裤脚卷到膝盖,车水,一车就是半天,那时她已经快六十岁了。
11
没了丈夫的女人,带着一窝孩子,几十年的光阴中,难免被一些不善之人欺负。奶奶也不怕。她声音大,遇事不躲,也不甘心吃亏。即使一群男人,她也敢冲上去拼命。但是,她一直斗不过她那个小脚的妯娌。那个妯娌,也就是我房下的奶奶,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在和我奶奶的斗争中,她能动辄往地上一躺,直挺挺口吐白沫。我奶奶一吓,便让了她。
12
我奶奶那里,永远是站着和别人战斗,即使输了回家,也从不卧睡不起。她眼泪一擦,照常干活,照常风风火火。她活得敞亮,活得有丈夫气——她从不愿博人同情,也从不耍小伎俩来吓唬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