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处的河
1
我们住在河边。河养着村子,养着我们。
我们,包括我、大毛、兵仔……我们喝着同一条河的水,吃着同样的土地出产的五谷杂粮,过着同样习俗的端午、中秋和农历新年,说着同样的方言……
如果有梦,我们每夜的枕头边,是不是做着同样的梦?梦境里,我们的欢呼啸叫像蛙鸣,于是有月或无月的晚上,一河沿的此起彼伏的蛙鸣。
这就是我们的童年和少年。这就是我们的故乡。
2
在我们乡下,名字叫“毛”的都是男孩。我至今没搞懂为什么男孩的名字里喜欢带“毛”,难道是希望他们长得像多毛的牲畜一样强壮?乡人的哲学里,是越贱的东西越牢固长久。所以,我奶奶常常念叨:家有三宝,丑妻瘦田破棉袄。丑妻不招是非,瘦田不招地主起强占的歹心,破棉袄丢了也没人要故总能失而复归。
贱贱的大毛,是我们三人里最机灵调皮的,他的机灵令同村大人实在惊讶,好像把他祖上几代短缺的机灵给一次补齐了。
3
大毛的爷爷,是个不入门的道士,给人扎灵是可以的,就是说会给死人糊漂亮的纸房子,但是不会摇铃念经,故而只能接些清明和七月半里的扎纸房子的技术活,至于登堂入室摇铃念经、大吃大喝临走还揣了带了这样的美差,他爷爷就无望了。我一直以为,道士在亡人的灵前念念有词,可能是在背诵关于祝祷或送别之意的某篇文章,但他爷爷背不出。在清明和七月半之外的那些寻常日子里,他爷爷就兼职做乞丐,一河两岸,一旦哪里响起鞭炮声,他爷爷便捏着大碗去讨饭,有鱼有肉,所以他爷爷的伙食比那些会念经的道士并不差。
4
大毛家的贫穷,也许自他爷爷那辈就已开始了吧,我猜。大毛奶奶是个哑巴,经常啊啊啊地在门口叫,脸上没有笑,她好像不会笑似的,但她会抹骨牌,一上牌桌,眼睛溜溜地转,偶尔还作弊。
那时,我们都小,不会用阶层差别之类的眼光来看大毛。我和兵仔都喜欢跟大毛玩。大毛爬树快,他一闯了祸,他爸抡起扁担要砍他,他就噌噌爬上树,比猫都快,那时他奶奶围着色泽模糊的深色围裙站在稻草屋檐下望着他啊啊啊地叫,他妈妈就站在树底下望着他笑。
5
站在树杈上,猴子一样跳跃来去的大毛,简直比大侠还要大侠。大毛有这样高超的本领,对于我们这个三人党,自然意义重大。我们摸清了河堤上下四五里的果树位置和大致果熟时间,老实说,我们比果树主人更焦急。做主人的,可以放宽心,果树长在土上跑不掉,果子迟早是他们家的。可我们不一样啊,我们馋得厉害,朝思暮想,只得暗里去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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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偷果子,都是大毛上树,我和兵仔在树下接应。大毛很义气,从不在树上吃,他是一上树就摘,把汗衫扎紧口子当口袋装,反倒我们树下的人一口一口地咽口水。偷桃和偷梨都是苦差,那时乡间的桃都是毛桃,光着上身的大毛常常弄得一身桃毛,身上抓出一片片疹子来。他一下桃树,我们抱桃而逃,一进入安全地带,大毛便一头扎进水里,在水里泡上好一会儿。我和兵仔就蹲在人家的洗衣石上洗桃,洗好在岸上等他一起分享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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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在河边走,难免湿脚。我们村庄沿河而居,家家果树基本都傍着河。有时果树主人突然回来,大毛一时情急,便从树上直接跳进河里,嘭一声,一个猛子扎到河对岸。
梨树叶子上经常生有“痒辣子”,人若碰到,皮肤又疼又痒,极难受。梨树主人通常自制梨套来套梨,套过把那工具收进屋。我们偷梨,没有工具,只能赤膊上阵。自然是大毛上树,他常常在树上辣得啊呀啊呀叫。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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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被痒辣子刺着了,用奶水抹抹就会好,可是我们三人的妈妈早不产奶了。有一年,村里有了新妇,夏天,那婴儿才三四月大,睡在木摇床里,蛹似的,新妇坐在摇床边摇着孩子。这一回,我打头阵,我走到新妇面前,问新妇小孩是男是女,不时夸婴儿好看,我的铺垫工作太长了,大毛急得在墙边龇牙咧嘴。“奶!奶!奶!”他在小声叫。我便明知故问新妇:“小宝宝吃奶吗……我也想要一点奶。”当我终于双手捧着新妇挤的一撮奶水回到墙根时,大毛早已跳下河。
9
我这样无能,可是只消一夜,第二天的各类行动里,大毛依然会放我进入,我们很有些均田地共金银的阔气。
在梨熟的季节,我们盼望隔几天来一场台风,这样,梨就会被刮进水里。在乡下,掉进水里的梨,任何人都可以去捞去摸的,主人绝不责怪。我们便常常盼着这样的“好天气”的到来。刮落入水的梨,基本都沉在水底,下水摸梨,大毛和兵仔两人都有这本领,我只需站在岸上看顾“战利品”。这是最幸福的时光,凭劳动吃果实,光明正大,心不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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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毛这样好,却很少去他家里玩。除了他哑巴奶奶面相凶恶,还因为他家里总是黑乎乎的样子。我喜欢到兵仔家里玩,兵仔有个姐姐,喜欢给我梳各样的辫子。兵仔的妈妈和我妈妈昔时又是同村姑娘,她们以姐妹相称,常在一起抹骨牌。
我和兵仔家跑得勤,似乎大毛也并无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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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河上没有桥,两岸来往,或者绕路到河梢头,或者就靠渡船了。摆渡这事有些烦人,虽然能挣几个渡钱,但随叫随到长期坚持下去,一般人家委实做不到。尤其是冬春的乡闲时间,有人走亲戚吃醉了酒,半夜喊“过河”,摆渡人从热被窝里起床接送渡客,真是艰难。若想装聋作哑不开门,人家就会一直喊下去,直到一河两岸左邻右舍都对摆渡人起了恨心。
我们那一段河面,摆渡的是大毛爸爸。田地就在家门口,有时有人过河,敞开嗓子喊一声,大毛爸爸就会从泥田里爬上来,跑到河边划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