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菱歌
一
1
我们的村庄是生在水里的。一个一个姓氏聚落成的人家,像一簇儿一簇儿的植物,沿河、沿塘、沿湖、沿沟、沿汊,蔓延在四时风日之下。
那些女孩子、年轻的母亲、出嫁的姑娘、来做客的表姐妹儿,通通围在梳着白发圆髻的奶奶身边,也是一簇一簇的人影,一簇一簇的歌声和故事——这真像浮在水面上的菱,也是一簇一簇地铺开。
三十多年前,我们那个濒临长江的水乡,菱实在是我们生活中的一段重要日常。春天种菱,夏秋采菱。
2
歌曲《采红菱》里唱:“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其实只唱出了关于菱的叙事的一个小片段。在我旧时故乡的菱歌里,除了采菱,还有煮菱、卖菱;除了爱情,还有深长宛转的世俗烟火。
我们沿河而居,家家屋后对应的那一片水域都种着菱。父亲常说:“六月六,发一间屋。”在我们的方言里,“六”和“屋”的韵母部分都发“e”音。一棵春三月发出来的菱秧,抽枝散叶,徐徐生长,到了农历六月,它已经在水面上铺出了一间屋那么大的疆域——菱,深具一种母性气质。
3
夏日的午后,也不睡午觉,母亲划着小船在水面上采菱角,也打菱角菜。我们在岸上,在榆荫下柳荫下,择菱角菜的叶子。伯母也划着小船,在她家的水面上采菱角、打菱角菜。而不远处的表姑也在采菱——在这样的夏日,我们都编织着纹理一样的生活。
菱角菜打上来要择去叶子,这是费时的活,我和堂姐虽然年幼,可也被各自的母亲重视起来,布置要坐在岸上帮忙择叶,甜头便是赏我们不时尝几颗刚出水的鲜菱角。奶奶也择叶,她有时帮我家择,有时帮堂姐家择。
4
奶奶在堂姐家择的时候,我眼看着堂姐面前小山似的菱角菜堆就要被消灭,对比之下便着急,千呼万唤奶奶快过来帮我家择,堂姐自然不舍得放人,因为伯母又打得一船菱角菜要靠岸了。这时候,我和堂姐为了争夺奶奶这个劳动力,总会起些争执,奶奶就得颠来颠去,两头照应着。奶奶一来,我就笑了;奶奶一走,堂姐就笑了。
蝉在河边的高树上嘶鸣,尾羽高耸发光的公鸡随着几只性情敦厚的母鸡在我们身边啄食择下的菱角菜的叶子,母亲和伯母在水面上一边采菱一边唱歌。
5
“什么东西尖尖尖上天?什么东西尖尖在水边?什么东西尖尖长街上卖?什么东西尖尖在手边?”
“宝塔尖尖尖上天,菱角尖尖在水边,粽子尖尖长街上卖,花针尖尖在手边。”
河面上,伯母和母亲对唱,那细细又清亮的歌声,跟着微微的风,跟着微微摇晃的小木船,跟着微微荡漾的水波,在水面上飘扬……我仿佛听见远远的河水尽头,也弥散着年轻的母亲们的歌唱。
6
对于彼时的乡下小母亲们,菱的意义,不只是水上的风情,不只是增加了饭桌上的菜肴和孩子们的零食,更在于,卖菱所得的收入,可以让小母亲们满足一些小小的物质上的奢望。
大约如此吧,所以每到采菱季节,母亲和伯母的歌声总是像才出水的菱角一样清甜。
我们那时是孩子,物质生活的匮乏自然不能有深切的体会。我和堂姐小小的争执总是招来奶奶轻轻的责备。那时,堂姐的乳名叫大红菱,我的乳名叫水红菱,我们的乳名都是奶奶取的,想必奶奶比母亲和伯母更喜欢菱。奶奶说,大红菱和水红菱这两个丫头精,将来嫁婆家,得把你们嫁得远远的,看你们俩还怎么斗!
7
奶奶在很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总叫我们是“丫头精”。奶奶眼里,我们是精怪,非人间寻常物。女孩子大约只有唯命是从才不会被当成精怪,不会被认为是祸害。不知为何,那时的我总是懵懂地认定,嫁婆家是件带有惩罚意味的事情。这似乎表示着:是你不听话吧?我彻底不要你了,把你远远嫁掉,哭都不要回来。所以那时,我心里最恐惧的,便是奶奶说要给我嫁婆家——那一定是抛弃,她因为嫌烦我和堂姐,所以生了弃心。我蛮横想要对抗这样的安排,颇有一种立定心意做钉子户的态度,厚着脸皮愤愤道:“我才不要婆家,凭什么让我到别人家里生活。等长大了,我就下河摘菱,我划着船,天天漂在水上不上来……”
8
奶奶嘿嘿笑道:“等你长大了,能下河摘菱角了,我早见阎王去了。到时把你们嫁得远远的是你们的妈妈啦……”
尽管那一天也许会到来,那一天堂姐也会被嫁掉,我的被嫁掉的凄惨命运还有堂姐这样一个陪衬,可我的心里依然泛起无边的茫然和凉意。我一边择菜一边瞟着水上的母亲,感受到人活着是会遭遇难题的,这真令人无奈。我害怕奶奶有一天会死掉,也害怕母亲有一天会把我嫁掉。
二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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