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散文·出走半生仍是少年】篇陆
瓷娃娃
1. 少年时的伙伴,能记得的不多,毕竟时过境迁,大多走散了。和平年代的走散相较战乱时期,有过之无不及。好端端的,无来由的,无论关系好的还是坏的,最终都好似要老死不相往来,有时候路上碰见了,还要假装不认识,擦肩而过。人心之脆弱,可见一斑。
咏亮算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吧。父亲总和我提起他,说我北上从军的日子里,他来找过我几次,每每留了电话托付,说一定要交到我手里,回来后要找他叙旧。郑重其事的样子,到了父亲这里总是变得轻描淡写,继而我也并没有拿到那张留着电话的薄纸。父亲说找不到了。语气极其轻简,像与其无关。如同离家时整理好的书信,齐整整码了放在原处的,等我回来,总是遍寻不着。得到的答案是束之高阁了,高阁在哪里呢,高阁上明明空无一物。母亲的数落才将谜底揭晓,大约是当作旧报纸被贱卖了,连同我童年的记忆少年的心事都被当成废弃物贱卖了。
2. 咏亮是我初中的同学,和我们同班同学的还有他的堂哥,那会儿我和他堂哥关系似乎更密切,打球、爬山、打游戏,这些对于咏亮这样的好学生来说,是不屑于参与的。我们那时候都这么想,所以从来没有人会喊他。直到班主任找我谈话。
那年,班主任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灵感,或许是有家长和同学反映老坐在一个位置,眼睛会斜视。第二个学期开始,班主任就要求我们每一个月换一次位置。说是换,其实是移,就像涨潮时的海浪一样,一波接一波的,整体往左移一个位置,最左的再往最右移,循环往复。
我是那种有天生选择恐惧的人。每次换位置我都要打一场心理战,又要和某某坐一块儿了,他可不是好惹的;幸好是和某某坐一块儿,人美心善学习还好;怎么又是和某某坐一块儿,他的口臭让我整堂课都无法集中精力。
3. 咏亮和上述几个某某都不一样,他是个例外,这个例外显然不仅仅是学习这方面。在我和他坐到一起的那个中午,班主任就把我叫去谈话了,我不知道其他同学和他坐一起时,班主任有没有找他们谈话。一路上我都很忐忑,难道和咏亮坐一起,还要被叫去训话?这是什么道理?一般来说,被班主任单独叫到办公室都不会是什么好事,好事都会在班级里公开宣布,比如咏亮上个学期的作文得了满分,班主任就当着全班的面高声朗读,并强调大家要将这篇作文当成范文,好好向他学习。
所以,当我进入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班主任还没说话,我就先开口了,老师,我知道我的作文没有咏亮好,我会向他学习的。班主任说,嘿,看不出来你还有抢答的时候,上次知识竞赛要不是你低着头不说话,从头到尾没有回答一道题,我们班也不至于拿第三名啊。
4. 原来是秋后算账,我只好点头如捣蒜,老师,我是太紧张了,其实……
班主任笑了,说,你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就像你打球一样,稳准狠,百发百中,我知道你其实都会,就是金口难开。这次叫你来,不是跟你说这些,是因为咏亮。
咏亮?当然是因为咏亮,他学习好,作文好,但那是他的优点,却不是我的缺点啊。
班主任说,你没发现这个学期咏亮有些不对劲吗?我摇摇头。班主任说,咏亮的腿出了点问题,他在春节期间练习骑自行车摔了一跤,骨折了,虽然现在恢复得还不错,但有了后遗症。其实也不算后遗症,确切地说是查出了一种病,一种将会长期伴随他的病。
5. 我心想不会是传染病吧,那个年纪还不懂传染病的种类,想象着咏亮的病一定很可怕。
班主任说,他小时候就骨折过几次,家长一点也没在意,这次查出来了,是脆骨病,也叫瓷娃娃病。
瓷娃娃?
对,瓷娃娃,你不要以为是我桌上的摆件。他指了指桌上一个瓷质的储钱罐,是一个招财童子乐和的模样。瓷娃娃是一种病,是骨膜发育不良造成的。所以你们成了同桌,要千万小心,别打打闹闹伤到他。
我突然想起,咏亮开学的时候是拄着拐杖来的,不过很快他就脱离了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大家玩了。我们都以为他只是摔了一跤,并无大碍,没想到这么严重。
6. 回到座位上,我看到咏亮的脸色有些异样。他把书盖到脸上,说,你一中午都去哪儿了?我说班主任找我谈话。他说,班主任找你谈啥了?我说没啥,就是问我最近的学习。他说,你学习不好,不是因为你学不好,是因为你可以学好但你却没有学好。
我说你说得太绕了,我就是学得不好,班主任让我向你学习。咏亮一声冷笑,向我学习?好,从今天开始你得听我的。
我嘴上说着行,内心里满是排斥,要不是班主任找我谈话,让我多照顾你,我凭什么听你的。你现在就是一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要是一不小心惹恼你,摔坏了我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7. 从那天开始,咏亮像抓住了我的七寸,每天要求我和他一起回家,一起上学,一起去食堂打饭,甚至一起去上厕所。我原本参与的体育活动都不得不因为他而暂时放弃。体育老师三番五次地过来找我,说你篮球赛还要继续参加,乒乓球也是,跳远动作非常到位,只要稍加练习力量你就可以拿学校的冠军了。我说,我要看书。咏亮就在一旁讪笑,说你真的喜欢看书?你要真的喜欢我就送你几本吧。
周末的时候,咏亮约我去新华书店,说那里书的种类多,还有《读者》杂志。我听到《读者》杂志,眼前一亮。听咏亮说过,他作文好就是因为经常看《读者》杂志,他父亲是一家文化企业的领导,给他订阅了这本杂志,我在送他回家的时候,在他家里看到过,书架上摆满了书,其中就有《读者》杂志。
8. 去新华书店的路上,我有意走得很慢,咏亮说,快点走吧,还能赶上麦当劳汉堡买一送一的优惠。我说,不急,你看这条老街很有意思,理发店的椅子像是老古董,镜子边都模糊了,像恐怖片里的分身镜。咏亮说你别瞎想。我说真的,你看那家豆腐店也是,豆腐在外面冒着热气呢,却没有人在门口招呼,不怕被人偷吗?咏亮说,人家在里头忙着呢,有客人来吆喝一声他们就出来了。我说,你看,那个澡堂子,那个红灯笼都旧成那样了,也不换一换,通道也黑乎乎的,晚上路过时,特别地瘆人。
咏亮说,你是不是恐怖片看多了,别七想八想的,快到新华书店了。
9. 那天,我买了几本海明威的小说,咏亮送了我几本最新的《读者》杂志,我们就坐在隔壁的麦当劳,边啃着汉堡边看书。谁也没说话,像是冰释前嫌、言归于好,又像从来都是形影不离、肝胆相照。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我换到了最左边的位置,咏亮还在中间,我们隔了一条过道,像隔了一条银河。我们的交流戛然而止,我顺其自然地回到了体育赛场,课间和同学们在走廊里嬉笑打闹,放学了会约同学一起打一场篮球再回家。
少年的心事,谁也说不清楚。多年后,我从部队探亲回家。咏亮闻讯赶来,他似乎更瘸了,走路要不停地弯腰。听说他后来又摔了几次,最严重的一次在医院里住了几个月,出院后一度需要用轮椅才能出门。
10. 咏亮说,我的老同学,好久不见了。我说是啊,初中毕业后,我们进了不同的高中,后来就没再见过面了。咏亮说,咱们去一趟新华书店吧。我说好啊,离开学校后,我还没再去过那家新华书店呢。
我们一路走着,又到了那条老街。咏亮说,你还记得我们有次去书店路过这里,你说的话吗?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算是否认,也算是默认。
我有点遗憾地看着几堵墙上画的圆圈,圆圈里是一个“拆”字,问咏亮,这些以后都得拆掉吧。咏亮说,是啊,这里规划了一幢大楼,楼下几层是商厦,吃喝玩乐啥都有。你怎么还伤感起来了呢?你当初可是把这里描述成恐怖电影里的样子。
我说,那时候小,总觉得干净明亮的书店和麦当劳才是好去处,现在想想,这条老街才是承载我们记忆的好地方。记忆没了,什么都没了。
11. 到了书店,咏亮招呼我在一个窗前坐下,那里俨然成了一家小型咖啡馆,而真正的书店要到二楼。咏亮说,这里也改造了,不过一楼还卖唱片,我记得你最爱听张信哲的歌,回家的路上你都唱给我听,“你的宽容,还有我温柔的包容,没有泪的夜晚是天堂……”
你都记得这么清楚吗?我问他。
当然,虽然我们只同桌了一个月,但只有那一个月里,我最踏实,最有安全感。自从知道自己得了脆骨病,我就感到绝望。原谅我那时年少无知,言语霸凌……
阳光里,他说得有些动情。而我的思绪却飘到了那个中午,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下了“紧箍咒”。

时光里的老街
12. 时光太快,我们追不上它。仿佛昨天还在看樱花,访蔷薇,现在却已入了大暑,要一脚踏进初秋的姿态了。
我和母亲走在幼时生活过的街上,雕梁画栋的明清建筑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的门面房。
母亲指着右边那家糕团店,说:“这家店有十几年了吧,竟然还在。”
我想辩解,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因为那家糕团店在我印象中并不存在,早先这里应该是一家猪肉摊,那个屠夫与母亲相熟,母亲习惯性地挑剔每块肉的肥瘦,油腻程度,有没有充血,有没有冷冻,屠夫总会适时地解释说生活没有那么容易,每块肉都有它的脾气之类的话,母亲就笑呵呵地拎起一块,说:“切一条给孩子炒菜吃。”
13. 屠夫满面油光,汗涔涔地接过肉,咔咔两刀,剁完了扔进一个塑料袋里递了过来。
母亲说这里是一家糕团店,怕是我求学后不常回来,肉铺早换了东家而我不知,母亲倒常来光顾。这里就像一个舞台布景,角色总在变换,屠夫早已不见踪影,如今这里的糕团店都有十几年光阴了。
母亲又指了指那家卖对联的店面,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家面粉加工店,生产挂面,玉米面,还有饺子皮馄饨皮之类的。从前那个写对联的白胡子老人怕也是作古很多年了吧,我依稀记得他总是着一袭白袍子站在那里,笔直笔直的,手执一支狼毫,写出的字苍劲挺拔,力透纸背。
14. 平时他写喜联挽联,过年时写春联,整条街就他一个人做这门营生,生意自然好,但他好像很随性,别人买了他的长对联,他会送出一个“福”字,说这是添福的意思。
从前的人说话就是这样谦逊有礼,讲究个和气生财,谁听了都熨帖舒服。
往前走是一家五金店,原先是一家理发店,我问母亲为什么理发店不开了,母亲撇撇嘴,说理发师前两年就过世了,这个人哪就是夹生,说话刻薄着呢。
在我的记忆中,理发师个子不高,人很白净,约莫四十岁年纪,总是爱梳一个油光水滑的分头。极爱干净,怕是有些洁癖吧,店里纤尘不染,每理完一个头发,都会把地扫一遍、桌子清理一遍,才顾得上下一个顾客。
15. 小时候喜欢到他这里来理发,理发师傅的手艺好,手法也轻柔,经常理着理着,我就睡着了,他会轻轻地扭正我的头,像微风拂过湖面,蜻蜓掠过青草尖,轻轻的,痒痒的,抚摸着,拨弄着,然后我又睡着了,头朝一边歪去,他又要去扭正我的头。每次理发都需要近两刻钟,时间长是长了点,却真正是享受。
理发店的前面是一家浴室,旧时喜称澡堂子,一直记得里面昏暗潮湿的样子,休息厅很大,放置了很多张躺椅和床铺,有一位老人总是趿拉着一双拖鞋,在里面走来走去,一会儿帮忙收拾客人的衣物,一会儿叮嘱客人要注意保管好财物,然后才啪嗒啪嗒地去捡拾客人随意扔在地上的拖鞋。
16. 浴室入口处也总有一位中年人帮忙收拾毛巾,帮客人擦背,他看到小孩子过来,会一把抱起,用一块毛巾将小孩整个儿地包住,再胳肢着小孩的腋窝扔回到大人的怀里。
浴室里总是雾气蒸腾,水池分温、热两个,喜欢泡澡的会在比较热的水池里待着,等泡上个几刻钟,才换到温水区。很多人不太讲究,便会在水池里搓背搓身搓脚板,不一会儿,水池里便漂满了污垢。
每每如此,我便执拗着不肯下水,父亲就一把夹住我,连拖带拽下了水池,我扑腾几下便老实了。
如今澡堂子变身为一家超市,客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需要的商品,他们不知道自己脚下踩着的是一片湿漉漉的旧时光。
17. 还记得澡堂子附近有一家照相馆,照相馆老板是一个大龄单身文艺男青年,喜欢琢磨胶片相机,拍出的照片不用修,个个像电影明星似的。很多人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找他拍照。他对长得好看的人尤其照顾,会把洗出的照片敷上膜,作为对客人的优待。
那时候堂姐正值青春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经常打扮得花枝招展约了女同学去拍照,女孩子们挤在小小的照相馆里,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发型和脸上的腮红,老板也很有耐心地坐在那里等候,一边用录音机播放着小虎队的音乐,一边叫她们放松不要紧张。偶尔,他也会走过来,跷起兰花指帮女孩子们扎头发。
后来发现他对漂亮的男生更加青睐,有个长得眉目清秀的男同学经常去他那里,这位同学给我们看过他的照片,竟然可以塞满整整一书包,他诡秘地笑说这都是照相馆老板免费帮他拍的。
18. 再往前走是一家商场,小的时候,商场都是国营的,我的第一件海魂衫、第一个皮球、第一架玩具飞机都出自这里。那时候商场有开票员,有收费员,开票员和收费员之间有一根长长的线连着,上面夹着一只铁夹子,他们就用这只夹子夹着票据和钞票,在空中画上一个来回的弧线,便完成了一笔交易。
那时候很好奇,总是央求着开票的阿姨把夹子取下来给我看看,开票阿姨原来是唱戏的,脸长得好看,皮肤白皙细嫩,说话声音也好听。她会哄着我说,让你妈妈给你买玩具啊,买了就给你看。母亲便会笑骂她,说:“你呀,真会做生意。”然后,她们互相哈哈地笑了起来。
19. 母亲说这个阿姨后来调走了,为了自己钟爱的戏曲事业,但后来还是下岗了,戏院早散了。
这时候,迎面奔过来一个少年,白皙瘦弱,眼神莽撞,他与我擦身而过时,衬衣在我身上蹭刮了一下,我看到一颗纽扣滑落下来。我弯腰拾起,想回头追去,却发现少年早已不见了。
我手捏着那颗纽扣,晶莹透亮,能映照出自己当年的面孔,也如刚才少年般清晰,一滴泪珠掉下来,掉在纽扣上,瞬间又模糊了。

故乡的原风景
20. 天气好的时候,我都会带了相机,将周边走一遭,再走一遭,这个城市能转的地方太多,一不小心就到了一处名胜古迹,转个街角又能撞见某个名人故居,就算满大街遮天蔽日予人阴凉的悬铃木,也能说出许多道道来。
所以,我们真的要感谢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把人间至美留给了这座城市。
原本想在街角的小公园驻足,看看秋日掉了一地的合欢,或者那棵不知名的大树下坠落的红果果,当然枫叶也开始变色了,嵌在一树绿荫里,煞是好看。
许是秋光甚好,又怎能在这小小公园里停了脚步,饶是行出一身汗,还是兴冲冲拐到了玄武湖。
21. 玄武湖原本是皇家园林,到今日已然成了市民公园。总有人拿它与西湖作比,实在是不应该。仅“玄武”二字的古老与尊奉,就已经和婉约秀美的“西子”有天壤之别,哪有什么可比之处?
入了公园,但见湖光山色,碧波荡漾,游人也多到从前繁盛模样。寻了樱洲和环洲间的僻静所在,贴着夹河边,边走边看。河中满满当当的荷叶,挤挤挨挨层层叠叠,虽已秋日,并无半点衰败之色,荷花尚有三两朵如画绽放,在风中袅袅娜娜,裙裾微摆。
樱洲靠近夹河的一侧有一处坡道,坡道狭窄幽长,又巧夺天工地造了许多景,植了许多名贵花木,假山顽石间郁馥葱茏,日光斜照,树影婆娑,真的是移步换景。
22. 那声音就是此时此刻传过来的,就在我身后不足二十米处。是久违的口哨声,十分的和缓轻柔,如歌如诉,就着翦翦秋风,让人有了几分醉意。
一时听得住了脚步,等那声音近到耳侧,才打量起那人。实在是普通面孔,原以为是一翩翩少年郎,着了棉布白衣,到这林密景幽之处附庸风雅来了。
许是怕惊扰我,毕竟路窄得只能容一人行走,他侧身掠过时,声音也戛然而止。
我正好紧了脚步追上他,问他,老兄,你刚才吹得实在是好。
那位“老兄”回头,并不带一丝笑意,倒是有些意外。表情看似有些尴尬,实则异常复杂。
23. 现在的搭讪早已不那么单纯了,总要生生多出些提防来。直到我说,你刚才吹的是宗次郎的《故乡的原风景》吧?他才微微露出些笑容,点了点头,憨厚地说就是瞎吹的。他的皮肤黝黑,但肤色均匀,像运动健将,但又没有夸张大块的肌肉,反而显得和谐。
是个长久劳作的人的样子吧。
我说你吹的节奏很好,没想到宗次郎的曲子还能以这种形式表达,你看,荷塘的荷花都被感动了,摇曳生姿的。说完方觉得自己矫情了。
他说,我就是跟着视频上练的,平时在工地上干活,手机就开着放视频,一是找点乐子,二是家里有事随时能接上电话。
24. 我说老兄哪里人?
湖南湘西的。
竟和沈从文先生是同乡。
是的,我也很自豪是沈先生的老乡,但也只是自豪。中学课本里学到沈从文就很羡慕他,可以走出去。他把湘西写得那么好,湘西是好,就是不方便。
湘西很美吧?
美,山多喽。多到数不清噻。我们小时候上学要翻过一座山,再过一条河,那会儿起得早,山里黑漆漆的,怕人,就吹口哨,比赛谁吹得响。我就是那时候学会吹口哨的,但我吹得不行,没有他们响。厉害的人可以把竹叶子都吹下来,把天吹亮。
25. 在他说话的当口,我已经将湘西的山与沈从文笔下的凤凰古城一一打捞起来,眼前早已不是紫金山玄武湖,而是无边无际的群山,一座需要行很远的路到达的边城,热闹的三八市集,“照例的有好多好多乡下人,小田主,买鸡到城里去卖的小贩子,花幞头大耳环丰姿隽逸的苗姑娘,以及一些穿灰色号褂子口上说是来察场讨人烦腻的副爷们,与穿高筒子老牛皮靴的团总,各从附近的乡村来做买卖。”
集上的骚动,吵吵闹闹,但并不影响人群里有个人在吹口哨,声音悠扬飘逸,与那山山水水浑然一体,融得巧妙。你要仔细听,便是要醉在那里,无法起身。
26. 你来这里多久了?
不久,就是这边工地上需要人,就跟着老乡来了。听他们说玄武湖很漂亮,就过来看看,没想到还有一座山,就是没有我们湘西的山高。
他们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他们早就来过喽,说总来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家乡的集市好耍,集市上东西多还不要几个钱。他们就在工地打牌,我出来转转,我还是觉得这里好,上学的时候,书上有长江大桥,我还没时间去看看。
你还会吹什么曲子?
完整的就会这么一首,其他只会一点点。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就很喜欢,就在网上把完整的找出来学着吹。吹会了就和家里人视频,吹给他们听。我的妮子三岁喽,听得懂了,我一吹她就手舞足蹈的。
他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眼神里尽是温柔。
27. 女娃子,你看城里的女娃子多好嘛,可以上大学,可以在这么好的公园玩耍。我跟娃子说,我会让她过上好日子,将来上大学,到大城市里来。她都懂咧,直跟我笑。
告辞的时候,他走了另一条路,许是有些兴奋,脚步细碎起来,像是蹩脚的舞蹈。
折回湖边时,租了条游船,在游船上拍了些照片,但总也寻不到好的角度。城市的天际线一日三变,高耸的楼宇令人亢奋,也让人扫兴。从前的诗意,从前的慢生活,因为高楼被削成两半,大地与天空之间,横亘了数不清的欲望。
28. 上岸后耳畔总是响着那首曲子,飘飘荡荡的,一会儿在天际,一会儿在山林,一会儿又落到了树梢,你走几步,那曲子又在你的脚尖跳跃着,像一滴露水落到了荷叶上,一滑,又到了水里。仿佛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这首曲子,那些糟糕的角度倒也不以为意了。
恍惚之间出了公园才想起租船的定金没有退,又急匆匆地往回赶,游人在我身旁掠过,他们都变成了音符,我竟然笑了起来,笑得肆意而忘我,脸上挂着汗珠也顾不上擦,像去赶一个山里的集。路边繁花似锦,竹笋冒嫩芽,溪流叮咚作响,脚步似按了琴键,哪有一丝躁意,分明都是欢喜。
往后余生,这种没来由的笑,总要多一些,才对得起这初秋胜景,对得起四季往复,对得起那擦肩而过素昧平生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