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限戏鲸习读专用

一

1.

我刚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就对我说：“门市是我们家的命脉，唯一的收入来源，要好好经营它，不然我们都得回老家种田。你读书的学费，我们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都得靠它。”

父亲用所有的积蓄在一个刚新建好的建材市场租了两间门市，专门卖条扣和方扣铝天花、格栅等吊顶材料。两间门市是连在一起的，但被一分为二，中间用几扇能推动的槅门挡着。槅门前面是贴在墙上或摆在地上的各式各样的铝天花和格栅的样品，主要展示给客户看，槅门后面是仓库，里面堆满了六米长的方扣铝天花和两米多长的格栅原品，以及阴角、龙骨等配件。如果有客户选择好了想要的铝天花，父亲就会推开槅门，把六米多长的原品拖出来，拆开包装，按照客户提供的房间尺寸用切割机进行裁切。

2.

放学以后、周末、各种节日假期，我都会到门市里帮忙，但大多数时候做的都是打下手的工作，帮父亲把铝天花从仓库里拖出来，用裁纸刀打开包装，父亲用切割机进行裁切的时候我用手扶着，以防因为一次切的块数太多切口不整齐。客户把东西拿走后，后续的收尾工作一般是我来做，把纸箱卷好捆起来，胶带、切割机、剩余的铝天花归位到仓库等等。

两间门市面积很大，加起来约有两百平米，却只有父亲和继母两人在经营，生意好的时候经常忙得晕头转向，七八批客户一起咨询是常有的事儿，好些本来有购买需求的客户因为没人招呼而遗憾错过。

3.

我连方扣、条扣、格栅、阴角等材料和配件的各种材质、花色和厚度都分辨不清，在面对客户的关键时刻基本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干着急。父亲和继母只是面无表情地看我几眼，客户走了之后才会告诉我他们刚才问的那个铝天花或者格栅样品的具体情况，但只是随便敷衍地说几句，也不管我听没听懂。

而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门市里，我刚进入新的学校，有新的老师、新的同学和新的校园环境需要去面对，我还有很多科家庭作业需要写。父亲好似意识不到我这一点，每天放学之后都叫我第一时间去门市里帮忙，晚上和他们一起下班后再回家写作业。

4.

我向父亲提过一次，我说：“我有单词和课文要背，我想放学之后直接回家。”继母不说话，看着我笑，父亲也笑，笑了会儿，他说：“来门市里空了写是一样的，写不完晚上回家再写。”但事实上我回家还需要帮继母一起做饭，吃完饭把碗筷收拾好后剩余的时间才属于自己。

二

老唐出现在某个周五我放学去门市的时候。一辆十来米长的大卡车停在门市门口，几乎挡住了照进门市所有的光。父亲和一个“棒棒”正在从车上往库房里搬运原品的条扣铝天花，我往车厢里看了看，还有二十多件。

5.

棒棒是一种职业，在其他地区叫挑夫，重庆因为到处爬坡上坎的特殊地形，让很多扛着大包小包赶路的人受不了。一些外来务工人员看到了商机，他们找了根扁担或者类似的粗壮竹棒，用绳子绑上这些大包小包，帮客人挑到目的地后收取相应的报酬。因为这个群体非常巨大，遍布重庆主城区的大街小巷，且他们在等候工作的时候都会把系上青色尼龙绳的扁担或者竹棒背在背上，久而久之，大家就称呼他们为“棒棒”。随着时间的流逝，“棒棒”基本上成为重庆对体力劳动者的统称。以我家门市所在的建材市场为例，这儿遍布大大小小上百家门市，很多老板需要人帮忙搬运东西的时候，都会对外吼一声：“来两个棒棒！”但实际上这些体力劳动者并不一定都背了一根棒棒在背上。

6.

父亲对我说：“这是广东来的货，莫愣着了，帮忙一起搬。”然后转头对正在用手擦汗的棒棒说：“棒棒，你歇会儿喝口水吧。”父亲说完似乎又觉得称呼他为棒棒有点不合适，他递过去一瓶矿泉水问道：“怎么称呼啊？”棒棒接过水，放到一边：“他们都叫我老唐。”然后继续往车厢上爬去。

我放好书包，也拥上去帮老唐一起抬，他朝我挥了挥手：“小娃儿走开，压到你怎么办？”但我想到父亲平常对我的严厉，他既然已经开口，如果我不帮忙，事后定会挨训，就不理会老唐，定要帮他一起抬。我用手抱起一整件条扣铝天花：“这个虽然有六米长，但是不重，我们一人抬一截。”他笑道：“你还挺能干。”

7.

就因为这句话，我突然对他有了莫名的好感。要知道，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夸过我。

忙完之后，我坐在椅子上歇息，老唐手都还没来得及洗，继母就把他的工钱递了过去。他微笑着一边说谢谢一边伸手接过那张有些旧的十块钱的钞票，因为手上有灰，他只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夹住那张钱，右手在裤子上使劲拍，觉得拍得差不多干净了之后，才用右手抓过那十块钱，放到口袋里。然后又用同样的方式清理左手，完了拿上矿泉水打算告辞。

走之前他对父亲和继母笑着说道：“我走了，谢谢老板、老板娘，以后还有活记得叫我。”而我的视线则一直停在他那瓶未曾打开过的矿泉水上，他流了这么多汗，难道不渴吗？

8.

多年后，我参加一个作家的新书发布会，他讲起了自己一个关于矿泉水的故事。他说小时候住在乡下，成年后第一次进城见到矿泉水的时候特别兴奋，拿回家放到晚上才偷偷地喝，结果发现和一般的水没什么区别。其他人都笑了，而我却想起了老唐。那瓶矿泉水，他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呢？

三

这之后，我在市场里经常见到老唐，他应该也记住我了，每次只要一搭上话，他就会对我说：“你们家门市需要棒棒了记得找我。”见的次数越多，我就越来越喜欢老唐。他朴实诚恳，说话不徐不疾，根据他头上稀稀疏疏穿梭在黑发中间的白发，我推断他大概50岁。老唐皮肤黝黑，有些褶皱，但泛着常年劳动所散发出来的健康光泽，虽然背有些微驼，但做事走路特别利落。他也像大多数棒棒一样抽一种俗称“蓝山城”的比较便宜的香烟，但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烟味一点也不刺鼻，而是一种正常的烟草味道。

9.

建材市场非常大，棒棒也挺多，但竞争可不小。我经常看到有的门市需要帮忙的时候，就会站在门前朝着任意方向大喊一声：“棒棒！”不出五秒钟，从至少两三个方向就会一涌而来七八个棒棒，往往是跑在最前面的两三个棒棒能获得机会，落后的棒棒有的泄气随口骂一句，有的一脸无所谓，嘴里抽了一半的“蓝山城”也依旧叼在嘴里。

老唐一般不是那两三个棒棒中间的一员，他似乎不愿意去争，当其他没有得到机会的棒棒各种泄气或者不屑一顾的时候，他抄着手，笑着调侃一声：“哦豁，又没搞到头（没抓到机会）。”继而又去其他地方转悠，找事情做去了。

10.

一个周日，我去市场的公共卫生间上厕所，路过一间卖石膏板的门市，几个棒棒席地而坐正在斗地主，老唐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我叫了老唐一声，问他：“你怎么不玩儿啊？”他还没说话，一个在打牌的棒棒替他答道：“他抠门，怕输钱。”

老唐轻轻拍了一下他：“乱说，我只是不喜欢打牌。”另外一个棒棒也接过话茬：“他屋里头三个娃儿都要上学，靠他一个人挣钱，他哪里舍得嘛。”这些棒棒基本上都认识我，知道我家是开门市的，因此态度有些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