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0817】
读物本·李汉荣《万物皆有欢喜时》10【自然篇·下】
作者:机智的蜻蜓
排行: 戏鲸榜NO.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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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8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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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二次创作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这本书精选了李汉荣的经典散文作品,书写了母性、乡村、山水田园、古老中国和渐行渐远的历史背影。书中的每一个故事,每一幅画面,都充满了作者对自然万物的深情和热爱。他笔下的思想、乡村生活,都充满了诗意和美好。他笔下的生命哲学,都充满了智慧和深度,让人深思。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9-23 19:28:02
更新时间2024-09-24 09:3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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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第五辑 山川寂静 河流无声(下)

就让我做一会儿溪水吧,让我从林子里流过,绕花穿树、跳涧越石,内心清澈成一面镜子,经历相遇的一切,心仪而不占有,欣赏然后交出,我从一切中走过,一切都从我获得记忆。


缓慢流淌的河

〔1〕我故乡那条河很美,很清澈,很温柔。

那是一条缓慢流淌的河。

她为什么流得那样缓,那样慢呢?

我沿河行走,仔细观察她的河岸、河湾、河心、河滩,以及两岸的树林、草地、村庄。

我想知道她缓慢的原因。

早起的渔船会让她兜许多圈子;扎猛子的鸭们也让她必须画圆一个又一个漩涡;产卵的鱼逆水上行,河就慢慢儿送他们一程,更有那戏水的孩子们把密集的水花儿缀在身上;河边歇息的大伯把双腿伸进水里,她就停一会儿仔细抚摸那粗糙的皮肤,还捧起沙粒轻轻按摩他结满老茧的脚底;

〔2〕有时,一头过河的黄牛贪恋河风的清凉,就站在水里用尾巴系住一朵朵波浪;七八头水牛结伴儿蹚进河心,像军舰一样停泊在深水区,只把头仰在水的外面向天空喷吐泡沫……以上种种难以一一叙及的事物,都会放慢她流淌的速度。

晌午,准备做饭的大嫂们来到河边,将一只只水桶放下去又提上来,一部分河水就走进了村庄的水缸、灶台和生活,炊烟知道自己的根源在哪里,它们绕来绕去就绕到河的上空,似乎在安慰因它们而减少流量降低了流速的河流,生怕她延误了下游。

〔3〕在开满野花的河湾,洗衣的姑娘们,会把各色衣服泡在水里,反复揉搓;也把各色的心情泡在水里,反复揉搓。这条河有多少河湾呢?河湾里有多少姑娘在洗衣呢?我没有统计,其实也根本无法统计清楚。一条河就被她们反复揉搓着,说不定,每一滴河水都在姑娘们的手中逗留过,然后,带着她们的手温和手纹,不情愿地返回河里。这美好的停留,放慢了河流的速度,河,因此有了深度,有了不为人知的许多细节。

〔4〕在偏僻的河段,会有一些从远方归来的人,来到老柳树下,坐在古老的石头上,这恰好是他小时候坐过的石头,饱经沧桑的身体重叠于年少轻狂的记忆。他掬起河水,看它一点点从指缝漏尽,属于一个人的时间也是这样一点点漏尽;他撩起河水,看那一层层水花一直坚持到河心,然后被一个波浪带走;他久久地凝望河面,他相信,河流的内涵已经被他改变,就像生活的内涵已经把他改变。一条丰富的河流,总是忙于接纳、沉淀和自净,始终保持了清澈的内心。河,在他的影子里放慢了流速,似乎不忍心再让他的影子有半点破碎。

〔5〕而在夜晚,裸浴的月亮刚刚出水,准备返回半空,哗,多半条银河就落进河中,天上的河要与地上的河交换波光交换心事。牛郎和织女同时在两条河里对望着,他们的爱情要经过两次以上的考验,人间天上同时有多少眼睛注视着他们,河水似乎停止了流动,生怕万一涨潮,冲毁了那已经快要搭好的鹊桥……就有一个喜欢夜吟的诗人,来到河边,也来到天河的岸边,河,就在他的心里拐几个弯,流进一首诗,蜿蜒成他的语言……

〔6〕就这样,一条河形成了缓慢的流速,她也满足于这缓、这慢。缓慢地,她不急于带走太多东西,而是让掉进河里的一切,比如雨水、落叶、雪、虹、石头或女孩子的发卡,都有沉淀的机会和重新上岸的机会。缓慢地,她不忽略任何事物,她耐心地为每一个投来的倒影造像。即使一只鸟的倒影,她也要让它完整地呈现;即使一弯残月的倒影,她也要用每一个夜晚,去仔细修复它的创伤,直到它重新浑圆;即使一个简陋的水瓢,她也要让它盛满。人们从她这里听到的,总是不急不慌的絮语。

〔7〕是的,在她的缓和慢里,两岸的人们似乎并没有失去什么,即使失去了什么,他们至少没有失去缓和慢,以及在温柔的缓慢里,看到和想到的许多细节。

而这条缓慢流淌的河,并没有因此耽误她的下游。属于她的下游,属于她的海,一直在远方等候着。

……对故乡那条河流的考察,已过去好多年了。不知她现在的流量如何?流速如何?不知她现在是否仍清澈见底?不知我当年看见的那些动人情景,现在是否还能够看到?

〔8〕在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燥热的现代天空下,不断传来关于河流的噩耗(污染、断流、干枯),使我不由得产生了恐惧的联想:那条美好的河,缓慢的、温柔的,呈现着自然的神性之美和人间的诗性之美的河,会不会断流?

我一定要返回故乡,就在明天出发,我一定要去看望那条河流。


雪界

〔9〕一夜大雪重新创造了天地万物。世界变成了一座洁白的宫殿。乌鸦是白色的,狗是白色的,乌黑的煤也变成白色的。坟墓也变成白色的,那隆起的一堆不再让人感到苍凉,倒是显得美丽而别具深意,那宁静的弧线,那微微仰起的姿势,让人感到土地有一种随时站起来的欲望,不断降临和加厚的积雪,使它远远看上去像一只盘卧的鸟,它正在梳理和壮大自己白色的翅膀,它随时会向某个神秘的方向飞去。

〔10〕雪落在地上,落在石头上,落在树枝上,落在屋顶上,雪落在一切期待着的地方。雪在照料干燥的大地和我们干燥的生活。雪落遍了我们的视野。最后,雪落在雪上,雪仍在落,雪被它自己的白感动着陶醉着,雪落在自己的怀里,雪躺在自己的怀里睡着了。

走在雪里,我们不再说话,雪纷扬着天上的语言,传述着远古的语言。天上的雪也是地上的雪,天上地上已经没有了界限,我们是地上的人也是天上的神。唐朝的雪至今没有化,也永远都不会化,最厚的积雪在诗歌里保存着。

〔11〕落在手心里的雪化了,这使我想起了那世世代代流逝的爱情。真想到云端去看一看,这六角形的花是怎样被严寒催开的?她绽开的那一瞬是怎样的神态?她坠落的过程是垂直的还是倾斜的?从那么陡那么高的天空走下来,她晕眩吗,她恐惧吗?由水变成雾,由雾开成花,这死去活来的过程,这感人的奇迹!柔弱而伟大的精灵,走过漫漫天路,又来到滚滚红尘。落在我睫毛上的这一朵和另一朵以及许多,你们的前生是我的泪水吗?你们找到了我的眼睛,你们想返回我的眼睛。你们化了,变成了我的泪水,仍是我的泪水。

〔12〕除了诞生,没有什么曾经死去。精卫的海仍在为我们酿造盐,杯子里仍是李白的酒李白的月亮。河流一如既往地推动着古老的石头,在任何一个石头上都能找到和我们一样的手纹,去年或很早以前,收藏了你身影的那泓井水,又收藏了我的身影。抬起头来,每一朵雪都在向我空投你的消息,你在远方旷野上塑造的那个无名无姓的雪人,正是来世的我……我不敢望雪了,我望见的都是无家可归的纯洁灵魂。我闭起眼睛,坐在雪上,静静地听雪,静静地听我自己,雪围着我飘落,雪抬着我上升,我变成雪了,除了雪,再没有别的什么,宇宙变成了一朵白雪……

〔13〕唯一不需要上帝的日子,是下雪的日子。天地是一座白色的教堂,白色供奉着白色,白色礼赞着白色。可以不需要拯救者,白色解放了所有沉沦的颜色。也不需要启示者,白色已启示和解答了一切,白色的语言叙述着心灵最庄严的感动。最高的山顶一律举着明亮的蜡烛,我隐隐看到山顶的远方还有更高的山顶,更高的山顶仍是雪,仍是我们攀缘不尽的伟大雪峰。没有上帝的日子,我看到了更多上帝的迹象。精神的眼睛看见的所有远方,都是神性的远方,它等待我们抵达,当我们抵达,才真正发现我们自己,于是我们再一次出发。

〔14〕唯一不需要爱情的日子,是下雪的日子。有这么多白色的纱巾在向你飘,你不知道该珍藏哪一朵凌空而来的祝福。那么空灵的手势,那么柔软的语言,那么纯真的承诺。不顾天高路远飞来的爱,这使我想起古往今来那些水做的女儿们,全都是为了爱,从冥冥中走来又往冥冥中归去。她们来了,把低矮的茅屋改造成朴素的天堂,冷风嗖嗖的峡谷被柔情填满,变成宁静的走廊。她们走了,她们运行在海上,在波浪里叫着我们的名字和村庄的名字,她们漫游在云中,在高高的天空照看着我们的生活,她们是我们的大气层、雨水和雪。

〔15〕唯一不需要写诗的日子,是下雪的日子。空中飘着的、地上铺展的全是纯粹的诗。树木的笔寂然举着,它想写诗,却被诗感动得不知诗为何物。于是静静站在雪里,站在诗里,好像在说:笔是多余的,在宇宙的纯诗面前,没有诗人,只有读诗的人;也没有读诗的人,只有诗;其实也没有诗,只有雪,只有无边无际的宁静,无边无际的纯真……


夜走巴山

〔16〕天黑下来,我仍在山野里行走,山影嶙峋交错,仿若剑戟铿锵,再现古代某个严酷战阵。我想起那些厮杀、血腥和悲凉的牺牲,心里划过惊惧和悲悯。此时,星星依次出现,很快布满天宇。视野渐渐亮开,山影变得敦厚温和,细细山路在月光下蜿蜒,如持续流淌的乳汁。我感到了无情宇宙在无意识里呈现出的几分仁慈。为了一个小小的夜行者,宇宙竟然动用了它的全部照明设备:北斗星、织女星、天狼星、天蝎星、天琴星、室女星……此时全都在为我满负荷工作,那凶猛天狼,也在为我殷勤发电照明。头顶上的每一颗星星,全都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神速,向我空投光芒和柔情。

〔17〕此时,我行走在群山的皱褶里,我也行走在浩荡的天意里。

嚓,嚓,嚓,连续三颗流星划过头顶靠南的天空,山巅似有被灼痛的云絮,凌乱飘起。山村的狗们,大声狂吠,对天空发出持续质疑和询问。由于天文学知识过于匮乏,它们的发问比起它们的祖先,显得毫无长进,仍止于纪元前的幼稚和天真。尽管,流星们在天上制造了不少的动静,挑逗了无知的狗们的猜测和询问,却丝毫未打断避暑山庄里富豪们的赌局,那掷骰子的声音,盖过了银河的潮汐,删除了天上的动静。

〔18〕熟谙经济学的精明赌徒们,陶醉于他们的天文数字,却不需要也不屑于别的什么天文学,不需要也不屑于向天空注目和发问,除非星辰坠落,为他们降落下大量黄金和巨额利润。

我对那些对天发问的无知的狗们,竟有了几分尊敬:在这个被商业和经济学主宰的大地上,在这个市侩当道、失去天真的夜晚,它们,仍保持着上古的天真,对尘世和天上的动静,发出好奇的追问。

隔着一个山涧,走在山路上的我,看见了不远处的高速公路,几乎与我并排而行。我看见一辆辆呼啸的车,一组组飞旋的轮胎,我看见疾驰的现代,载着时光和欲望,弃我而去,弃我而去。

〔19〕我,一个步行的人,一个保持着古代行走方式的人,一个对现代水土不服的人,一个迈着农业的步子慢行的人,与咆哮的工业和狂奔的现代,礼貌地保持了距离,我绕开了它的快,我坚持着我的慢。

它们,狂奔的铁、轮胎们、现代们,一路弃我而去,很快都超越了我,扔下了我。我索性掉头,折进一个山湾,四周是无边密林,林间一泓碧水。这时,我才忽然发现:现代已载着现代远去,我留了下来,留在古代的密林,留在古老的深山。

〔20〕抬起头,我看见了山间的月亮,被林涛和山风梳洗得眉清目秀的月亮,它不慌不忙地漫游在李白的苍穹,行走在苏东坡的意境里,仔细抚摸着山上的苔藓和留下始祖鸟爪痕的玄武岩——那上面保留着两亿年前时光的表情。

这时候,我恍然大悟“白驹过隙”这个词的深意。

这时候,我才知道:所谓高速的现代,只是现代自己快速删除自己的一种程序。现代载着现代快速离去,最终能留下来的,注定还是大地、青山、始祖鸟的玄武岩和李白的明月。

〔21〕已是后半夜了,明月西斜,天河渐落,山影隐约。早起的鸟开始集体朗读,山野有鸡鸣声起。路边,几户农家的灯陆续亮了,我在其中一家的院子里停下,主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他说儿子儿媳在外地打工,他与老伴种地,带着上小学三年级的孙子,还养着一头奶牛。他一边挤奶一边说,山里不缺草,牛吃得好,奶多。提前把奶挤了,等会把奶卖给奶贩子,他们又卖给城里的奶厂。他说趁这老骨头还能动,挣一点补贴家用,也给自己准备点养老钱。我蹲下来,看他挤奶。

〔22〕奶牛温顺地站着,它不计较那哗哗流进奶桶里的是什么,它似乎陶醉于释放的快感,或者,它知道那是什么,它只觉得放养它的人有恩于它,青草和溪流有恩于它,那流出去的都不是它的,是天的,是地的,是人的,而属于它的身体,还原封不动在它这里,这已让它很满足。星光照在奶牛身上,照在老人身上,被星光雕塑的老人和奶牛,宛如黎明的神灵。奶桶已经快盛满了,而牛奶还在注入,星光也在注入,满当当的桶里,荡漾着星光和牛奶。我再一次从老人脊背和奶牛的脊背向天穹望去,我看见,那渐渐沉落而暗淡的银河,似乎已向宇宙献出了足够多的乳汁……


我把幽谷还给幽谷

〔23〕鸟路过,说几句闲话,飞了。

风路过,摇几下草木,走了。

云路过,投几封天书,散了。

时光的影子移动着。但幽谷没有时光,幽谷在历史之外,在时代之外,在人迹之外。幽谷是时光的隐士,隐逸在人世之外。

岩石肃穆,涧水凛冽;花草尚未被命名,正好安于无名的自在;虫儿尚未被归类,正好在昆虫学之外逍遥;野蘑菇穿上一生里只穿一次的好看衣裳,野美一阵,就很快藏了,怕被谁没收了这份野。

〔24〕厚厚的苔藓,幽蓝的坐垫,但并不期待谁来落座,苔藓自己坐着自己,顺便接待了永恒,这一坐,就是万古千秋。

幽草的睫毛,掩映着泉眼,那眸子,大约只见过大禹的背影,就再没有见过别的背影。偶尔有画眉、云雀,来泉边会面,眸子们就互相对望着,天真凝视着天真,天真与天真相遇了,它们同时看见了宇宙的天真。

那天,我从滚滚红尘里出走,越荒原,披荆棘,攀巉岩,过险崖,沿一窄逼峡沟深入,经九曲八折,穿五洞十滩,终于摆脱了手机捆绑,远离了商业追捕,逃出了资讯轰炸,终于,我脚蹬女娲留下的岩石,手攀盘古种植的老藤,我扶着一片白云,降落下来,嗬,眼前一亮,我来到一个神秘谷地。

〔25〕大约是第一次,被一个携带着时光尘埃的人闯入,幽谷有些惊慌,我的足音,我喘息的声音,我吃干粮的声音,我喝水的声音,我打嗝的声音,我叽里呱啦自言自语的声音,我少见多怪大呼小叫的声音,我自以为是胡乱点评的声音,我敲击石头的声音,都被放大,四周的山发出令我感到古怪的回声——那声音是我制造的,幽谷又原封不动还给我。

看来,幽谷喜幽,它讨厌多余的声音。

看来,幽谷喜净,它害怕被红尘发现,被俗眼锁定。

看来,幽谷有洁癖,它恐惧被出租被买卖被践踏被蹂躏。

〔26〕作为闯入者,我不该久待在这里,我不该打扰甚至终结它亘古以来的幽静,如果因了我的闯入和泄密,将一个时代过剩的欲望洪流引向这里,我不仅毁了幽谷的贞操,也毁了这个世界仅存的一点纯真。

静静地,我呼吸着它保存的公元前的清气,领略着它的幽旷气象和天真之美,心魂,变得悠远、澄澈,又无比温柔。

轻轻地,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走时,白云正在漫过来,漫过来,似乎要擦拭我留下的痕迹。

恍惚间,回转身,幽谷倏然不见,我已不辨东西,不知此夕何夕,不知此身何处,只看见满山白云。

我把幽谷还给幽谷。


野地

〔27〕野地并不很野,就在城的郊外。

在随便什么时辰,暂时逃离城市,到野地去呼吸,去想些什么或什么也不想,就一心一意感受那野地,是我的一门功课。

野地有很多树。柳树、松树、槐树,还有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它们不仅供给我清新的空气,也免费让我欣赏鸟儿们的音乐会,且是专场,聆听、鼓掌都是我一人。黄鹂的中音,云雀的高音,麻雀的低音,布谷鸟抑扬有度的诗朗诵。报幕的是斑鸠吧,清清朗朗的几句,全场顿时寂静;接着出场的是鹦鹉,不像是学舌,是野地里自学成才的歌手;

〔28〕路过的燕子也丢下几句清唱,全场哗然;喜鹊拖着长裙出场了,它像是不大谦虚也不留情面的音乐评论家:“叽叽喳喳”——它是说“演出很差”?于是众鸟们议论纷纷,议论一阵就暂归于寂静。然后,它们四散开去,各自找自己的午餐。

林子的外面长满了草,招引来三五头牛或七八只羊。牛有黑有黄,羊一律的白。羊口细,总是走在前面选那嫩的草,那么认真地咀嚼着,像小学生第一次完成作业。我抚摸一只小羊的犄角,它作出抵我的样子,眼睛里却是异常的天真温良,它是在和我开玩笑。

〔29〕那抵过来的角,握在手里热乎乎的,它一动不动地让我握着,我们彼此交换着体温和爱怜。我顺手递给它一株三叶草,又握了握它的角,说了一声“好孩子”,却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因为我忽然想起了我穿过的那件羊皮袄。我觉得我对不起这些可爱又可怜的羊,它们是多么纯真的孩子啊。正想着,一头大黑牛走过来,它埋头吃草,就像我埋头写诗,都是物我两忘的境界。一个小土坎它却爬得很吃力,我这才发现它是怀孕的母亲,脖颈上有着明显淤着血的疤痕,怀孕期间它仍在负重拉犁?我走过去,急忙牵起缰绳拉它一把,它上来了,感激地望着我,我看见了它眼角的泪痕。

〔30〕我向它点点头,示意它快些吃草,祝福它身体健康,分娩顺利,一路平安。我的心里多少有点苦涩,贴近哪一种生命,都觉得它们很美丽,也很苦涩。我终止了我的联想。我看见,远处那头黑牛,仍不时地抬起头望我……

野地的边缘有一小块瓜菜地。包菜一层一层包着自己内心的秘密,像一位诗人耐心地保存着自己最初的手稿。芹菜仍如古代那么质朴,青青布衣,是平民的样子,也是平民的好菜。红萝卜,通红的小手仍在霜地里找啊找啊,在黑的泥土里它总能找到那么鲜红的颜色。

〔31〕南瓜不动声色地圆满着自己,据说南瓜在夜晚长得最快,特别是在月夜,那么它一定是照着月亮的样子设计着自己,它把月光里的好情绪都酿成内心里的糖。西瓜像枕头,却无人来枕它做梦,我就睡在这枕头上,果然睡着了,梦见我也变成了一个西瓜,在大街上乱滚,差点碰上了钢铁和刀子。于是我又返回到野地,我掐一掐自己,想尝尝,却感到了痛。于是我醒来,看见西瓜仍然自己枕着自己酣睡。

〔32〕这时,我隐隐听见了水声,野地的前方是一条河,我看见它微微露出的脊背,白花花的脊背,它摸着黑赶路。是子夜了,月亮悄悄地升起来,月光把野地镀成银色。星星们把各种几何图案拼写在天上,地上有几处小水洼,临摹着天上的图案,也不注意收藏,风吹来,就揉碎了。恰好有几片云小跑着去找月亮,月亮也小跑着躲那些云,云比月亮跑得快,月亮终于被遮住了。

星光照看着野地,有些暗,但很静,偶尔传出几声蝈蝈叫,我能听出它们的雌雄……


月光下的探访

〔33〕今夜风轻露白,月明星稀,宇宙清澈,月光下的南山显得格外端庄妩媚,斜坡上若有白瀑流泻,那是月辉在茂密青草上汇聚摇曳,安静,又似乎有声有色,斜斜地涌动不已,其实却一动未动,这是层出不穷的天上雪啊!

我爬上斜坡,来到南山顶,是一片平地,青草、野花、荆棘,石头都被月色整理成一派柔和,蝈蝈弹奏着我熟悉的那种单弦吉他,弹了几万年了吧,这时候曲调好像特别孤单忧伤,一定是怀念着它新婚远别的情郎。

〔34〕我还听见不知名的虫子的唧唧夜话,说的是生存的焦虑、饥饿的体验、死亡的恐惧,还是月光下的快乐旅行?在人之外,还有多少生命在爱着、挣扎着、劳作着、歌唱着,在用它们自己的方式撰写着种族的史记?我真想向它们问候,看看它们的衣食住行,既然有了这相遇的缘分,我应该对它们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它们那么小,那么脆弱,在这庞大不可测的宇宙里生存是怎样的冒险,是多么不容易啊。然而,常识提醒我,我的探访很可能令它们恐惧,最大的帮助就是不打扰它们。慈祥的土地和温良的月光会关照这些与世无争的孩子的。这么一想我心里的牵挂和怜悯就释然了。

〔35〕我继续前行,我看见几只蝴蝶仍在月光里夜航,这小小的宇宙飞船,也在无限地做着短促的飞行,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探索存在的底细,花的底细。此刻它们是在研究月光与露水相遇,能否勾兑出宇宙中最可口的绿色饮料?

我来到山顶西侧的边缘,一片树林寂静地守着月色。偶尔传来一声鸟的啼叫,好像只叫了半声,也许忽然想起了作息纪律,怕影响大家的睡眠,就把另外半声叹息咽了下去——我惊叹这小小生灵的伟大自律精神。我想它的灵魂里一定深藏着我们不能知晓的智慧。想想吧,它们在天空上见过多大的世面啊。

〔36〕它们俯瞰过、超越过那么多的事物,它们肯定从大自然的灵魂里获得了某种神秘的灵性。我走进林子,看见一棵树上挂着一个鸟巢。我踮起脚尖发现这是一个空巢,几根树枝一些树叶就是全部的建筑材料,它该是这个世界最简单的居所了,然而就是它庇护了注定要飞上天空的羽毛。那云端里倾洒的歌声,也是在这里反复排练。而此时它空着,空着的鸟巢盛满宁静的月光,这使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微型的天堂。

〔37〕如果人真有来生,我希望我来生只是一只阳雀鸟或知更鸟,几粒草籽、几粒露水就是一顿好午餐,然后我用大量时间飞翔和歌唱。我的内脏与灵魂都朴素干净,飞上天空,不弄脏一片云彩,掠过大地,不伤害一片草叶。飞累了,天黑了,我就回到我树上的窝——我简单的卧室兼书房——因为在夜深的时候,我也要读书,读这神秘的寂静和仁慈的月光。


在虹的里面

〔38〕下了一阵毛毛雨,那些云就不知去向,太阳又在西边眉开眼笑了。天蓝得已不像是天,女娲补好不久的天,一定就是这么蓝吧。山色已失去了层次,一律的葱翠,浓浓的,像在涌动,像在商量着要把这么好的山色一直坚持下去,从五月坚持到十月,最好坚持到来年的五月。东边的山与西边的山交换着眼神,南面的山与北面的山交换着眼神,树与树交换着眼神,草与草交换着眼神,我站在这密集的眼神中间,我的身体和灵魂里落满了这绿的眼神,这芬芳透明的眼神。我整个儿也变绿了,变得芬芳透明了。

〔39〕我索性就仰躺在山梁上,躺在草上,躺在露水珠珠上,闭着眼睛,我感受着被山色溶化的幸福。忽然觉得有了轻微、神秘的动静,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上升,灵魂在上升,周围的露珠和水汽在低声地、然而是快乐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是什么事情呢?我睁开眼睛,我要验证这美妙的预感。天哪,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一架虹,已经在我的附近修造好了,在翠绿的山色和湛蓝的天色之上,升起了这么迷人的七色长虹,通向天堂的桥就这么悄悄地竣工了。大美不言啊,这无言的大美,是从天地间提取,又映照于天地,令天地感动。

〔40〕这也是得之不易的美啊,想一想,一年有几次虹?一生中有几次虹?风雨的日子很多,风雨之后得见彩虹的时刻极少。再想一想,这世界人造的铁桥、石桥无以计数,而虹桥有几座呢?这是神造的桥啊。我们总是望天,望上帝的天空,望人生的天空,望什么呢?星辰的位置千古不变,宿命千古不变,但是我们仍然望天,我们是希望人生的天空出现奇迹,在必然的命运里出现偶然的奇迹,在冰冷的脸上出现动人的微笑。我们是在等待虹的出现啊,在难免暗淡的岁月里有一个妩媚的、生动的时刻。这必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时刻,其神秘不亚于宇宙初创生命初现。

〔41〕风雨、斜阳、水露、云雾、天光、山色、地气,阴阳相合、晴雨交叠,天地互动,才提炼出这缤纷的时刻。人生中那些生动的时刻,被爱与信仰提炼、照亮的时刻,不正如这虹的出现一样,是生命里晴雨交叠而提炼的精华部分?

还是专注地看虹吧。虹就在我的附近,我的呼吸、我身上的水珠和周围的水珠肯定都变成虹的一部分了。我的心跳也或多或少影响着虹的造型。我的目光肯定也被虹吸收了,变成虹的一部分。甚至我的心情也感染着虹,我激动无比的时候,我发现虹也在隐隐颤动。

〔42〕忽然我感到四周的草叶在轻轻摇晃,黄昏的第一批露珠提前出现,一些微响自空而降,光的碎屑落满我的身体,晶莹的水滴落在我的手指和脸上,落在我的心上。一种忧伤从骨髓里升起,离别的伤痛弥漫了我。我知道已到了告别的时刻。其实已经告别。天,空空荡荡,一个伟大的梦想显现了又消失了。一次动人的爱情降临了又结束了。一个美丽的灵感占有了我又放弃了我。虹,消失了,悄悄地,犹如它悄悄地出现。此刻,梦醒之后的天空,有点空虚,有点茫然,它无法把握自己,它虽然暂时把握过梦境,但它无法把握梦醒后的自己,它只能把它无限的有些空洞的辽阔,交给星群和夜晚。

〔43〕我站起来,在虹消失的地方,我代替虹开始回忆。我整个儿是潮湿的,身体里充盈着缤纷的光色。虹离开我走了,我曾是虹的一部分,虹把我留下来。就这样我收藏了虹,在我的内心。

你也许不知道,虹的一个桥墩,就搭在我的身上,也就是说,我当时曾是虹的一部分,是天堂的一部分。你在远处看虹的时候,我在南山上,在虹的里面。在那超现实的幻美意象里,我是最写实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