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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物本·李汉荣《万物皆有欢喜时》11【心灵篇·上】
作者:机智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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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止转载】读物本 / 现代字数: 85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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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二次创作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这本书精选了李汉荣的经典散文作品,书写了母性、乡村、山水田园、古老中国和渐行渐远的历史背影。书中的每一个故事,每一幅画面,都充满了作者对自然万物的深情和热爱。他笔下的思想、乡村生活,都充满了诗意和美好。他笔下的生命哲学,都充满了智慧和深度,让人深思。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9-25 19:16:56
更新时间2024-09-26 09:2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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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第六辑 心中的月亮袅袅升起(上)

人生最大的欣慰和快乐,来自心灵的感动,当我们向万物敞开怀抱的时刻,当我们与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物相遇并投去深情凝视的时刻,我们感到欣悦和幸福。


善良的人才拥有心灵的花园

〔1〕一颗善良的心灵,才是宽广的心灵。因为没有狰狞的石头竖起奇形怪状的界桩,心灵就有了无限的空间。

善良的人会受到恶的伤害。但他不会责怪自己的善良,他也不会责怪别人的不善良,他会这样想:可能是因为善良的总量还是不够多,留下了空白,恶就出现了,去填充那些空白,他这样想的时候,内心里又增加了一分善良。

一个人如果因为自己的善良而受到伤害,就放弃善良,这不全是因为恶的力量有多强大,而是他内心里的善隐藏着恶,当外部的恶袭来,内心里的恶就开始起哄,内外联手的恶,就这样击倒了善良。

〔2〕不是恶有多强大,而是我们内心里的叛军帮助了恶使之变得强大,共同捣毁了我们的灵魂。

善良的人常常关心别人,他为别人的痛苦而痛苦,为别人的幸福而幸福;不善良的人也常常关心别人,他为别人的痛苦而幸福,为别人的幸福而痛苦。

嫉妒导致恶,极端的嫉妒导致邪恶。一个妒心太重的人,也是恶意最多的人,也是痛苦最多的人:他总是从别人的微笑、成功、喜悦里感到自己的失败。这种失败感会积累发酵成仇恨,仇恨使内心变得更加一阴一暗。而一阴一暗的人生是多么苦闷的人生。由此可见,恶毁坏着人生,只有善能拯救人生。

〔3〕一个真正善良的人,不会考虑善良会换来什么。善良不是投资,不是赚取利润的产业。当一个人开始计较善意和善行的回报,他已开始远离善:回报小就行小善,无回报就不行善,而如果行恶反而得到了行善所得不到的好处呢?

行善过程中的虔诚、洁净、幸福感,就是善的最高回报。一个真正善良的人,他会从善的过程中获得喜悦,过程之外的东西,与心灵无关。

走在善良的路上,偶尔被恶伤了一下,只当作被石头碰了一下,仍然走在善良的路上,像河流一样走过蛮山恶谷,一直走下去,就走进了海——走进了至大至深、包容一切的至善。

〔4〕帮助一只鸟,拯救一只溺水的蝴蝶,友爱地抚摸一只羊的瘦脸,翻书时同情地注视一粒在纸页间穿行的小小书虫,在原野上长久地望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微笑,并认真地为它取一个美丽的名字,好像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春天的原野——你从这些小小的善意里体会着一种纯洁的幸福。没有人知道你为什么如此快乐。这快乐是小的,是秘密的,对于心灵,却是最贵重的。太大的动静会吓跑心灵。心灵经常享用这小的快乐、小的善良、小的秘密,心灵就丰富神秘了。一个善良的人才拥有真正的心灵花园。


目光

〔5〕据说目光是有质量、有重量的,也是有湿度、有温度的。我经常体会着目光落在身上或心上,那种灼烫感、尖锐感、潮润感、温暖感、压迫感。

我想,我们生命的重量,当然不只是身体的重量,在这方面,我们的朋友们很多都强过我们,比如猪、牛、马、驴,海里的鲸、森林里的大象等等,常常,我们精心喂养一生的身体,到头来很可能不够一个大型动物的重量的零头。

但我们并不觉得自己一生的饭白吃了,人白活了。我们觉得自己的一生虽然谈不上轰轰烈烈德高望重,但还是积攒了一些东西的。

〔6〕积攒了些什么呢?情感?故事?思想?伤痕?记忆?

这些都是,又不都是。

依我看,我们积攒的,主要是一些目光。

当我们记起某种情感时,回忆的筛子就在意识的深海打捞起一缕一缕目光,于是我们记起了目光后面的某一双眼睛,温柔的,潮湿的,或热烈的。

当我们记起某些往事时,未必能搜索到具体的场景和情节,事件已经淡成云雾,但是,隐约在事件上空的那些目光,往往如同闪电,已经扎根在过去的夜幕上。

〔7〕当我们记起某个思想时,总是在一个眨眼的瞬间,一眨眼,突然眼前亮了,心中的某个角落亮了,精神的某个房间亮了,于是我们重新进入这个思想,并被这个思想照亮。为什么一眨眼间,就重逢某个思想?那是因为,一眨眼间,我们的眼睛记起了某种目光,沉思的、焦虑的、顿悟的、狂喜的、澄明的。而那思想,正是由这样的目光浇铸而成。

为什么我们记起某些往事时,心上和身上会有温暖或滚烫的感觉?那肯定是我们的体内,存放着温暖或滚烫的目光。

〔8〕为什么我们记起某些场景时,心上和身上会有被碎玻璃扎伤的感觉,甚至会有锥心锥骨的感觉?当你锁定这些场景,在深处找寻,一定能找到几束凶狠、敌意的目光,或者找到几缕失望、忧伤、悲凉的目光。从这些目光,你会想起谁让你受到伤害,你又让谁受到伤害。

我见过多少人?几十年下来,恐怕也有几十万上百万人次了吧?以一天平均相遇五十人计算(包括旅行,那每天匆忙相遇的人数不下数万),四十余年里,少说也有近百万了。这么多人我是怎么与他们相遇的?还不就是目光,彼此投递的目光,匆忙浏览的目光。

〔9〕是的,大部分的人,我们都是彼此匆匆浏览一下,一闪而过,并不细读其形貌,更不知其命运,就那么擦肩而过或擦目而过,一别永恒。而能留在记忆里的,不过是那些欣赏的目光、柔软的目光、关切的目光、智慧的目光,当然也有那恶意的目光、冷漠的目光。这些目光,或者抚慰了你,或者伤害了你,它们,像流星雨或火山灰,都存储在你内心的岩层里了。

同样,几十年下来,我见过了多少生灵?从童年第一次看见鸡、猪、狗、猫、麻雀、燕子,我这半生里见过的各种生命,恐怕已经成千上万了。

〔10〕在这成千上万的生命里,留在记忆里的,或者说在记忆里藏得最深的,还是那些与我交换过目光的生命。比如,我与猫交换过疑惑的目光,纳闷它何以成为鼠的死敌,于是我记住了那只黑猫;我与蛇交换过神秘的目光,它在漫长的冬眠里究竟梦见了什么,穿行于幽暗的林子,它对这个森严的世界有着怎样的观感?于是我记住了那条菜花蛇;我与狗交换过友好的目光,狗不乏生存的智慧却必须效忠人,才能度过委屈的一辈子,我对它怀着同情,它对我示以友好,于是我记住了那只白狗;我与牛交换过怜悯的目光,它活着必须拉犁负重,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死了,还要向人交出骨头交出肉交出皮,我身上有牛皮带牛皮鞋,我书桌上有牛的猗角,粉身碎骨的牛,就这样进入我们的身体和生活。

〔11〕人与牛的不公平契约,是谁主持签定的?牛,这忠厚的生命,何时才有出头之日?而牛对我的不解报以不解,它流着泪的眼睛善意地打量我,它对它的伤害者,却没有仇怨,只感恩于他们放牧了它,正由于牛和其他生灵对人的大度和宽恕(也许是无可奈何),人才渐渐壮大起来,但是我希望人有一天能够真诚地向牛、向其他被伤害的生灵,深深地鞠躬并深深地忏悔。与牛曾经有过这伤感的交流,于是,我记住了那头黑色的母牛;我与大槐树上的花喜鹊交换过问候的目光,它的窝一次一次被人捣了,但它一次又一次返回来,重新筑窝,重新与人们亲热地拉家常,我劝说了我的父亲,他不再用长竹竿挑那个简单的鹊窝,想一想,它也有一家子啊,那就是它的全部家当啊,它活得比咱们还不容易啊。

〔12〕我制止了上树捉鹊的猫,希望它改变吃里扒外的毛病。喜鹊的窝保住了,它一家子天天向我们报喜,即使在阴郁的日子,它也能给我们带来一点喜气,它大约凭它的灵性知道了是我呵护了它,它一见到我,总是用喜悦的语言,让我的心充满喜悦,而且有好多次,我近距离看见了它喜盈盈的眼睛。在自然界的众多生灵中,喜鹊,大约是最有佛性的,它对世界,总是怀着慈爱心欢喜心,它的目光,是雨后天空般的单纯和善良,于是,我永远记住了我家门前的那只花喜鹊……

〔13〕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一天天老下去,身体的重量却一天天轻下去,然而,身体老了轻了,我们的生命却反而越来越沉重,这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身体内部,在那看不见的记忆的岩层里,收藏着、沉积着层层叠叠的目光。

目光的重量,远远大于我们的体重。其实,我们的身体,我们身体里面的那颗心,正是收藏和储存目光的库房。

颗粒归仓,一生遭遇的各种目光,都存进心的仓库了。

〔14〕所以,当我们老了,越来越轻的身体里,却感受到越来越多的沉重,那些好的目光,如宝石珍珠,存放在内心最重要的房间,我们经常于静夜抚摸它们,回味它们,被它们再次照拂着,同时又为无法再次回到那些眼睛面前,表达谢意和敬意,而感到遗憾和痛心;而那些不好的目光,恶意的、冷漠的,虽说时间已稀释了它们的分量,然而记忆还是时常被它们袭击,就如同跋涉过水深火热,双腿乃至浑身的骨头,难勉被风湿性疼痛折磨。

〔15〕我们的身体和心灵,比我们的理性要精确得多,理性接纳了的,被理性过滤掉的,身体和心灵都悉数收藏,而且原汁原味原质。假如你能勘探你身体内部的江河湖海和崇山峻岭,你将惊异它浩瀚的沉积和收藏,而藏得最深、保鲜保真最好的,正是那一脉脉、一束束、一道道目光。

我们的体重之外,更多的,也更重的,是身体内部储存的目光的重量。

人生的质量,除了身体的质量,更主要的是身体内部储藏的目光的质量。

〔16〕圣人体内,一定存放着高质量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如水、如雪、如虹、如星、如月,如细雨、如纯棉、如黑夜的灯,如冬日的炉火,如妩媚的青山,如雨后的草叶,如深夜天河那浩瀚的注视,如月光里展开的大海那深邃的沉思和悲悯,如闪电穿过长夜又谦卑地消融于长夜……我读《论语》、读《庄子》,读佛经,读列夫·托尔斯泰,我都读到了一束束目光,他们眼睛里的,以及他们内心里储存的目光。圣人从目光的丛林里走过,从生灵的泪雨血河里蹚过,他们的眼睛望见了苦海深处的消息,望见了生存莽原上伤痛的背影,同时,他们的眼睛又与长夜远处星空高处某个神圣的目光对接,于是,一种深达海底又高接星辰的伟大心胸展开于他们体内,一种半人半神的目光,发自于人的内心却蕴藏了宇宙般深广思想和爱意的目光,终于降临世间。

〔17〕于是,我经常问自己:

你的体内该存放怎样的目光?你渴望收藏的那些好的目光是在陆续凋零,还是在陆续生长?你如何在紫外线和有害射线频频伤害的大地上,捕捉并珍藏那些美好的光线?穿过日渐破败的森林,你怎样寻找种子那暗淡的目光?在长久地与它对视之后,你是否播种它,并祈祷在雨过天晴的早晨,你看见一株嫩芽,噙着泪珠,表达着胆怯的希望?于是,你重新确认,备受欺凌的大地并没有掉头远去,她仍在这里,她用伤口做眼睛,辨认着那些再次向她走来的人们,向她投来怎样的目光。

〔18〕我又该向生活,向历史,向覆盖着坟墓、殒石和青草的土地,投去怎样的目光?我该向瘦瘦的溪流、细细的泉眼投去怎样的目光?你看,那朵小小的芨芨菜花就要开了,仿佛一点粗暴的声音都会让它熄灭,我该怎样以温柔的目光注视它那仅有几分钟的童年?无家可归的燕子,怯怯地降落我的阳台,怯怯地,以公元前的方言试探我的心思,试探我对春天的态度,我该用怎样的目光,问候它或冷落它,欢迎它或拒绝它?我该向那在泥泞山路上跋涉的身影,投去怎样的目光?我该向那在垃圾堆里、在文明的边缘地带徘徊的流浪汉投去怎样的目光?我该向那被不公的命运、被贪婪的资本和权力剥夺得一无所有、孤苦无告的穷人,投去怎样的目光?

〔19〕我该向雨夜里明灭的沉思的灯火,投去怎样的目光?我该向一直在黑夜的最高处凝视我的那些神圣的星星们,投去怎样的目光?我该向那一天一次大出血、每一天都怀抱爱的火焰而死去的壮美的夕阳,投去怎样的目光?我看见我的不远处安静地站立着的那棵柳树,它的每一根手指都在传递一种古老而单纯的情思,它嫩绿的眼神,那点化过诗经、照拂过唐诗、抚慰过宋词的眼神,又投递到这僵硬的水泥地板上,投递到被电线缠绕被塑料包装了的生活身上,投递到被商业操纵被数字组装被技术复制的文化身上,投递到我落满紫外线落满尘埃落满高分贝尖叫声的我的小小的身体上和心上,那么,我该向它投去怎样感恩的目光?

〔20〕是的,我收藏着来自历史、来自自然、来自生活、来自人群的各种各样的目光。

同时,我投出去的目光,也将被收藏,被某棵树收藏,被某朵花收藏,被某条河收藏,被某盏灯收藏,被夜半的某颗星收藏,被近处或远处的某个灵魂收藏。

就这样,我们的目光,改变着白昼的光线,也改变着夜晚的品质,甚至,或多或少地,改变着宇宙的质量……


〔21〕太阳一灭,灯就陆续亮了。灯山,灯河,灯海。夜色还未来得及降临就被灯拒绝了。现代已经没有了夜晚。

在村庄与村庄、城市与城市之间,还保留着一些夜的片段。蛐蛐哼着宁静的古曲,溪流唱着险些失传的民间小调,有些伤感,但情调很美很动人。庄稼和野草恭敬地接受露珠的加冕。土地像一个沉静的诗人,默默地酝酿着心中的墒情。一条小路泛着淡淡的白光,回味着白昼馈赠的灰尘和足音,像一条文静的白蛇,似在冬眠,又像在夜色里缓缓蠕动。——许多天籁藏在这夜的片段里。有几人还懂得领略呢?

〔22〕我就住在城市与乡村的过渡地带。夜来了,稀稀落落的灯火结成松散的联盟,阻止着夜的到来。灯似乎赢了,夜色被切成碎片。人造的白昼眨着华而不实、哗众取宠的眼。不真实的夜,很像一个中性的人,辨不出它的形体、性格和神韵。现代的夜晚是没有性别的。

忽然停电了。夜色突破了人的脆弱的防线,终于完全地、大规模地降临。

色彩撩人的电视停了,歌星们刚才还大张着的嘴唱那海枯石烂的爱恋,还有半支歌尚没有来得及倒出喉咙,就大张着嘴消失在黑漆漆的屏幕深处。磁带不转了,“梦中的婚礼”骤然收场。舞场一片混乱,许多脚踩着许多脚,许多手从别人的肩上掉下来,不约而同地摸到了同一个肩膀——夜的肩膀……

〔23〕踏着夜色,我走出户外。

我听见狗叫的声音。我听见小孩子捉迷藏的声音。我听见大人们呼喊自己孩子的声音。我听见隔壁那个爱音乐的小伙子拉小提琴的声音。我听见那片不大的竹林里鸟儿们叽叽咕咕的声音——它们是在说梦话吧?

电不吵了,机械不闹了,商业不喧嚣了。我听见了大自然的呼吸,我听见了无所不在的生命那亲切而动人的语言。我一下子回到了自然母亲的怀抱,和植物们动物们昆虫们分享着母亲的博大慈祥。我的兄弟姐妹是这样众多,这样令人怜爱:

〔24〕石头哥哥坐在路边冥想着远古的往事;松树弟弟在年轮里写着成长的日记,述说着对土地和阳光的感恩;小河,我爱说爱唱的姐姐,把一路的坎坷都唱成了风景和传说;我的喜鹊妹妹哪里去了?现在,你是不是在高高的白杨树上那孤独的小屋里,忧伤地望着天空出神?

抬起头来,我看见了北斗,看见了那被无数代仰望的目光打磨得静穆而苍凉的北方最高的天空!我看见了李白碰过杯的月亮,我看见了在李商隐那情天爱海里奔流不息的滔滔银河,我看见了苏东坡那夜看见宝石般忧郁而高华的星座,被屈原反复叩问的星空——伟大而迷茫的星空,我也看见了!

〔25〕世世代代的星空都是我头顶这个星空吗?那么此刻,我是回到了三千年前的夜晚、七千年前的夜晚,是回到更古早更古早的夜晚了!

夜不再浅薄,夜很深,深得就像母亲的梦境,深得就像时间,深得就像上帝的眼睛,无限悲悯的眸子里含着天上人间的泪水。而刚才,那人造的白昼使我看不见真正的夜晚,看不见至大至高的永恒的星空。我和许多人都把那些闪着媚眼的霓虹灯当作夜晚的星座了。用它们那涂着颜料的目光判断夜的方向,是多么可笑啊。

〔26〕我踏着夜色在小路上走着。我看见前面的墓地闪着磷火,那是谁在冥冥中以前世的热情与我交换眼神?我于是想到了“死”这个大问题。若干年后的夜晚,谁从我的墓地前走过?会受到我的惊吓吗?对不起,我提前向你道歉,你放心赶路吧,我是个善良的人。春游的孩子们会在我的坟头采摘迎春花吗?当你们挥动着金黄的花束,会不会想到:若干年前,有一个爱在夜晚散步和冥思的人,曾经深深地祝福过你们?

电还没有来。电线杆像一群无所事事的闲人,扯着长长的线丈量夜晚。

我在小路上走着。我猜想,今夜,有许多人会变成诗人、智者和哲学家。

此刻,宇宙是一位穿着黑袍的神秘父亲,我们是他多梦的孩子……


诗意和美感的源泉

〔27〕我理解,所谓写作者,就是内心里漾溢着丰沛的诗意又善于领略诗意、内心里充盈着美感又善于发现美感的人。写作,就是呈现诗意和美感的一种方式。

诗意和美感,在每一个人的天性和情感里都或多或少或强或弱或显或隐地存在着。

人,活在天地间,活在万物的怀抱中,活在无限苍茫神秘的宇宙中,也活在文化和历史中,活在对已知事物的感受中,也活在对未知领域的想象中,活在对生的感恩对爱的感动里,有时也活在对死的遐想中。

哲人说:活出意义来。

诗人说: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28〕我想,诗意、美感,应该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当然,人活着,还有责任、义务、道德和事业。但我想,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让我们感到诗意和美感的时刻,那些令我们陶醉、沉浸、升华的时刻,那些让我们变得纯洁、高尚、美好的事物,常常让我们感到活着的珍贵和可爱,每每在这时候,我们会感到活着的意味和意义。

人生最大的欣慰和快乐,不是在物质的追逐和满足中能够获得的。人,不过一百来斤的重量,在无穷宇宙面前无疑极其渺小,对物质的享用终归有限,而且,人在与物质世界进行能量交换的时刻,并不是人“最有意义”的时刻,因为我们知道,任何生物都能与物质世界进行能量交换。

〔29〕人生最大的欣慰和快乐,来自心灵的感动,当我们向万物敞开怀抱的时刻,当我们与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物相遇并投去深情凝视的时刻,我们感到欣悦和幸福;有时,我们也会与痛苦的事物和不幸的命运遭遇,我们因此感受到世界的另一面,看到蓝色海水后面那幽暗的深渊,我们的生命体验由此获得深化,在对痛苦的感受和承担中,我们会在喜剧甚至闹剧后面,发现世界的悲剧本质和生命的悲剧美。我们同样会感到灵魂被净化后深沉的幸福,对人、对生命、对万物,我们会更多一些同情和热爱。

〔30〕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发现了生存的诗意和美感。

诗意何处寻?美感何处寻?

中国古人说:“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里的“造化”即是大自然,“心源”就是我们的内心世界。我们不妨把无边的大自然叫做“外宇宙”,把无边的内心叫做“内宇宙”。诗意和审美,即来自人的“内宇宙”和“外宇宙”相互吐纳、相互映照的时刻。

我凝视静夜的星空,星空也凝视我,星空也进入了我的内心,有限的我与无限的宇宙星空融为一体,我常常被一种“无限感”所震撼,这个时刻,我感到我与万物同在,与永恒同在,我的内心变得澄明浩瀚无际无涯。我的一本诗集《驶向星空》就记录了我的这些体验。

〔31〕我常常漫步于山间、田野、林中、水畔,有时就静坐在溪水边或仰躺在树林里,看白云倒映于水面,耐心地洗涤着它们各种样式的衣衫,我的心也变得清洁透明;我从瀑布的声浪里感受到一种壮烈的情怀;我从野画眉、布谷鸟的叫声里学到一种说话和写作的方式。这就是:率真和自然。我喜爱一切鸟,我觉得鸟语是值得推广的“世界语”;我爱青山,尤其是雨后的青山。宋代词人辛弃疾的两句词说出了我对青山的感觉。他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我爱白雪,我爱虹,我爱夜空中的月亮,我爱蜻蜓和蝴蝶,它们是花和草的知音和伴侣,它们款款的影子,出没在大自然,也出没在古今中外的诗文里;

〔32〕我爱动物,牛马羊狗猫松鼠,世上没有卑贱的动物,你仔细注视,会发现它们的体态神情是那样美那样和谐,而它们目光中的忧郁和感伤,又令人同情,我常常痴想着,它们能与我交流一点什么,谈谈对生命的理解和对命运的看法;我爱一切植物,植物以它们无尽的绿色和果实美化了这个世界,也喂养了这个世界,我写过许多关于自然界的散文和诗歌(包括《山中访友》等等),当我写自然界的任何事物的时候,内心里总是充满感动和感恩,一片落叶也会在我笔下呈现它亲切细密的脉纹,我像是看到了大自然的隐秘手相,甚至,一片雪,一声虫鸣,一阵雨打玻璃的声音,都会在我心底溅起情感的涟漪,我总是努力用语言挽留这些微妙的、深切的、诗意的时刻。

〔33〕每次写作,我总是打开窗子,眺望一会儿朦胧的远山,如果恰逢一声鸟叫,我的诗文便有了清脆生动的开头;如果在夜晚写作,我就先在空旷宁静的地方,仰望头顶的星空,聆听银河无声的波涛,宇宙无穷的黑暗和光芒便滔滔地向我的内心倾泻,我深深地呼吸着那从无限里弥漫而来的浩大气息,然后,我开始诉说(写作就是诉说),向心灵诉说,向人群诉说,向时间诉说,向万物诉说。语言被心中的激情和宇宙的浩气激活,语言行走和飞翔起来,语言有了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的动人的表情和语调,就这样,我的心,在语言的原野上走向远处和深处。每当这时候,我感动,万物和宇宙都参与了语言的运动。


今夜的泪水

〔34〕那个星期天,我在山上漫步,沿着野草缠绕的小径随意走着,我不想寻找确凿的目的地,我把双脚交给这些古藤般时隐时现的小道,就由它们把我带到哪里算哪里,即便被带进密不透风难辨方向的林莽,我也不会埋怨,就迷一次路吧。这么多年,周而复始地走着明白无误的路,想迷一次路都没有机会,一切都设计好了,规定好了,人只要一动身,就进入了固定的程序,就踏上了锁定的路线,红灯停,绿灯行,就这么笔直地走来走去,直至终点。一条路走到黑,这使我们失去了对路的感激。这就如同把一个无味的梦做到天亮,而且夜夜重复,那个梦早就不是梦了,全然没有了梦的神奇浪漫。被同一个梦占据的睡眠与无梦的睡眠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对死亡的提前预演。

〔35〕我就在野草杂树中胡乱走着,天渐渐黑了,我正可以在夜色里迷一次路,对黑夜的到来我有了一种隐隐的快感。一条野径把我带入一片竹林。早听人说过,南山上有一个竹海,与更南的四川相连,在南山的海域也有近千亩。那么我是下海了?至少已来到浅海湾。我折了一根干瘦的竹竿作为探路的拐杖,边走边敲敲这根竹子,敲敲那根竹子,既是为自己壮胆,也顺便对寂寞中坚守的竹子们表示敬意和问候。天似乎完全黑下来了,在林子里行走更能真切地看到夜晚是怎样一笔一笔很快涂染了它漆黑的形象。

〔36〕然而林中似乎又有了亮色,竹子与竹子之间断续传递着神秘的光线,我仰头一看,竹叶交叠的高处,分布着星星点点的小孔,光,正是从那里漏下来的。此时,我体验到自然界那些生灵们有限的幸福,比如野猪、松鼠、刺猬、山羊、兔子、猫头鹰。虽然,在这严酷的世界上,没有谁帮助它们同情它们,在自生自灭的命运里,它们是何等孤独悲苦,天敌的伤害,饥饿的打击,病痛的折磨,它们每时每刻都在提心吊胆地活着。然而,我似乎夸大了它们的痛苦。至少,阳光雨水对它们是免费供应的,还有,在黑夜降临的时刻,天上那些伟大的星星绝不因为它们卑微就不关照它们,相反,与它们的实际需求相比,大自然把大额度的光亮赐给它们。

〔37〕走了大约两个小时,我折回身,向来时的方向走。我没有迷路,星星们不让我迷路。莫名其妙地,我竟流出了眼泪,我觉得这伟大的宇宙固然充满莫测的危险和深奥的玄机,但壮阔的宇宙毕竟对人、对生命体现了无微不至的仁慈。此时已是深夜,这寂寞的山野也许只有我一人独行,当然也许还有一些保持着夜游习惯的伙计,比如猫、狗、松鼠也在夜的某个角落散步或恋爱,但是,毕竟此地就我一人呀,宇宙却为我准备了一万盏一千万盏一千亿盏华灯!整整一条银河都陪着我漫游,天国里全部的照明设施都归我一个凡夫俗子使用!这是怎样的大恩大德啊。

〔38〕我就想,在如此壮丽无比的夜色下,谁能忍心辜负这皎皎明月盈盈星空?这伟大深邃的星空,正是神的无边胸怀,在这神圣星光的映照下,人只能去热爱,去歌唱,去进行美好的创造和劳动,去沉思,沉思存在的源头,沉思无限时间和空间向我们暗示的神秘寓意,或者怀着感恩的心情进入睡眠。我想,历史上那些道德高尚智慧卓越心灵伟大的人,除了特殊的禀赋和所传承的高深优美文化影响了他们,他们更重要的道德和心灵源头当是这伟大不朽的宇宙星空。这浩瀚无涯的时空之海光芒之海召唤和启示了他们心灵里潜藏的浩瀚崇高的道德冲动:必须熔铸一颗崇高清澈的大心,才配面对这星空。经过虔诚的磨砺、修养、吐纳,他们终于有了一颗与宇宙对称的伟大灵魂。

〔39〕可是,曾几何时,这崇高的精神的星空渐渐成了物理学的星空,化学的星空,气象学的星空,商业的星空,间谍卫星的星空。它渐渐从心灵的天幕暗淡下来。古典的、天真的激情退潮了。人类的目光,更多地锁定在自己制造的符号网络里;人类的心灵,更多地沉溺于物质福利的狭小池塘里。星空依旧如公元前一样浩瀚壮美,星空下,却少有与之对称的伟大激情和壮美灵魂。星空,徒然地照着失去神性失去信仰的现代的荒滩。

我在竹林里,借着朦胧而亲切的光线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一次次流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