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战局风谲云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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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韩信归降
公元前206年四月，完成大分封的诸侯各王们，高高兴兴领着自属的部队，都前往属于自己的本国了。
项羽也出了函谷关，向东而去，半路上先得让楚怀王给自己腾出彭城的王宫。项羽说：“古代的帝都有地方千里，而且必须居住在上游。”于是派人先行，跑去劝义帝（假皇帝）楚怀王，要他去上游呆着。彭城是处于楚国的下游了，上游就是湖南省。义帝撅着嘴，带着部分臣子，搬家到了湖南省东部的郴县，等待自己风雨未卜的前程。湖南省在当时，还是偏远落后的地方，当初流放屈原的地方，到处都是大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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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项羽回到彭城，在这里当起了西楚霸王。
刘邦，也卷了自己的行李，带了项羽颁给他的“汉王”大印，带着自己作为汉王又封的下面的五个侯（有建成侯曹参、临武侯樊哙、昭平侯夏侯婴、威武侯周勃、建武侯靳歙），带着自己的诸将军兵，向南往汉中自己这个王国而去了。
从陕西到汉中这段翻越秦岭的荒山道路非常难走，中间靠的是几百里的栈道，也就是靠近山腰处凿石为洞，每隔两三米凿一个，然后将大块的方木嵌入洞中，上面铺板，形成悬空的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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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要跟着韩王成一起去韩国（原战国韩国的东部分），临别时刻，对刘邦说：“大王南下，不如一路把栈道都烧了，表示自己再不回来了。这样项王才能省了心，不再琢磨你了。”
也不知道这主意算是帮刘邦，还是帮项羽。
于是刘邦一路南去，一路命人在这陡峭的秦岭山路栈道上，边走边烧栈道。此外，还有来自诸侯联军的数万人，慕刘邦之名，愿意跟着刘邦一起去汉中。
这些人当中，就有一个了不起的人，此人就是韩信，目前担任“连敖”这么一个后勤方面的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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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韩信小时候在淮阴老家到别人家里蹭饭，以及在农贸市场受胯下之辱，这些都是我们已经说过并且知道的事情。这位有志青年之所以肯受胯下之辱，是因为他自认为有更伟大的人生使命。在公元前208年，当苏州城的项梁将军带着江东子弟兵八千，一路收编少年和豪杰兵卒，直向北开过淮河，一路北上时，韩信也从家里拿出宝剑，英雄乘着风云之势而起，仗剑而追随项梁。但是一时颖处囊中，无所知名。不久，项梁败死，韩信又转属上将军项羽，身为郎中，凭着一幅高大锐美的身材，追随在项羽帐下左右，以为锦衣保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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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韩信也给项羽献策，但项羽不能用。于是韩信很失落。
于是，到了联军四十万兵入咸阳以后，项羽开始忙活大分封，随后汉王刘邦领着自己的楚军——以后改叫汉军了，从咸阳向南，朝汉中而去了，一路烧绝走过的栈道，这时候，韩信也在项羽麾下执戟执累了，裹了几卷兵书，开溜跑到了刘邦军中，跟着一起南下。并且经人介绍，当了一个“连敖”的小官，就是负责名籍、财物、辎重运输这类后勤工作的。
韩信这个官不大，但是能犯的罪却挺大，很快，他犯了大法，和十几个人一起，被按住捆了起来，在军鼓下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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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躺在菜板子上，刽子手带着面具——以防将来被人识出报复，手持大斧子，从东头往西头，一个轮一个地劈。咔咔噗噗！一连劈了十三个，就正劈到了韩信这里。韩信扬着头，看着天空飘过的无忧无虑的白云，青蓝色的春天四月没有一点忧愁，突然视野中出现了一只举起的大斧子，同时还有一个没戴面具的人——四五十岁年纪，正是昭平侯夏侯婴。这是汉王军中唯一一个不适合造反的人，因为人特别厚道，是刘邦青年时候的好伙伴。刘邦跟人相好喜欢欺负人家，比如用胳肢窝夹着人家连捶再闹让对方喊爷爷才放手，于是有一次刘邦对夏侯婴打打捶捶地闹，一不小心把夏侯婴给捅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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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嫉恨刘邦的人，就把刘邦伤人给告上法院了。大秦朝的官吏铁面无私，刘邦是亭长但是照样要治罪，而且身为官吏伤人还要加重治罪，于是刘邦死活不敢承认自己伤了夏侯婴。夏侯婴也去做伪证说自己不是被刘邦伤的。于是法官说：既然你不是刘邦伤的，那你到底是谁伤的？夏侯婴哪说得出来啊。于是就把夏侯婴抓起来关押了一年多，中间打了几百板子。夏侯婴死活不肯说是被刘邦伤的，终于使刘邦逍遥法外，自己反坐了一年多的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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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人打起仗来倒也勇敢，因为反秦前是在县里管车马班的，所以战斗中负责指挥驷马战车，因作战勇敢有功现在被封为了昭平侯，但为人仍是心肠好。这时跑来看热闹。韩信躺着望着他，就说道：“汉王不想夺天下了吗？为何要杀我这壮士啊？”
夏侯婴一下子心中奇之。
一个小官，却能说出“夺天下”这样的“大言”，这种只有大人物思考的问题，夏侯婴自然以之为奇了。
“好，你起来吧，来我的府里。”夏侯婴叫人放了韩信。随后，夏侯婴跟韩信一番长谈，夏侯婴大为高兴，赶紧推荐给汉王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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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听夏侯婴说了以后不以为然：“那好，让这个项王的亡虏去做治粟都尉吧。你不要光听他胡咧咧。这个亡虏，若是有本事，何以三年在项王那里才做了个郎中？”
于是韩信这个“亡虏”就又做了治粟都尉，就是负责给军士发兵饷，属于出纳工作。这照样属于后勤系统的差事，还进不到诸将的序列，仍然郁郁不得志。
刘邦任命萧何做了自己的丞相（王下面可以有将相，诸侯国设丞相），丞相萧何也认识了韩信，对韩信的才能甚是惊奇。韩信估计着，萧何应该多次向刘邦推荐自己了。但是等了很久，韩信仍然是在财务科工作。韩信叹了口气，心想汉王也是有眼无珠，我还是找机会亡走他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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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有“西北小江南”之称，生态环境良好，自然风光优美，这里其实是一个盆地，叫汉中盆地，山温水软，满眼油菜花（现在）。汉水就发源于汉中，向东流入湖北省，南下汇入长江，是长江第一大支流，中国人之所以叫汉人，完全就是因为这个汉水和汉中。
公元前206年春天南下去汉中的道路上的，正是自我放逐的刘邦的数万队伍，只是这个队伍越走越少，数十名诸将带着他们士卒，因为思念东方的故乡想要回归，于是纷纷拐了车马偷着取道东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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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郑是汉中郡的郡治，在秦始皇的四十个郡里边，汉中也是个郡。刘邦的队伍穿越秦岭到了南郑，看见这个索然无味的荒蛮陋地，又有一些部将逃跑了。
韩信也感觉索然无味，终于这一天夜里，他乘着皎洁的月色，独自坐着一辆车，出了军营，也向北而逃，奔向他的黎明去了。
丞相萧何听说了，心说，这个韩信不能跑。于是骑着马，在皎洁的月光之下，去追韩信。追上之后，好说歹说，一通许诺，终于把韩信追回来了。
这一夜刘邦也没有睡好，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因为有小校报告：萧何居然也因为对事业失去了信心，趁着夜色逃跑了。刘邦犹如失去了左右手，感觉自己完全成了废人，气得在床铺上和床板一起咯吱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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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刘邦没有心思活下去了，晕头晕脑地起来了，又混了一大天，才听说丞相萧何回来了，刘邦高兴地大骂：“你这龟孙子怎么跑了，为什么啊！”
萧何说：“我不敢跑，我是追跑的人去了。”
刘邦问：“你追谁去了？”
萧何说：“我去追韩信了。”
刘邦再次大怒，骂道：“胡说八道，诸将跑了好几十人，你一个都没去追，现在说什么追韩信，这是诈我啊！你还是把你老子抛弃啦，你撒谎都不会，你说你还回来干什么！你们都走吧，都走，滚！”刘邦伤心地坐在床上，几乎连洗脚的心情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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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何走到刘邦的正前面，瞅了眼刘邦说：“诸将是容易再找到的，但是像韩信这样的，却是国士无双，大王如果是想长留在汉中，那留下韩信也没有用，如果要争天下，那非韩信无人能够相与计事，就看大王是怎么想的了。”
“我怎么看不出他的本事？”刘邦说。
“现在人心涣散，跑掉的诸将很多都是后加入队伍的。大家总讲先来后到，韩信就是后到的这一批。”萧何说，“他们总是被排挤和欺负，给韩信拜将，做个样子，可以稳住这帮人心。”
刘邦说：“好，那就照顾一下他们，让他当将。”
萧何说：“当将也不行啊，必须当大将，这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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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说：“好，那就当大将。”
萧何说：“真是幸甚。”
刘邦说：“那行。那谁，还有那谁，你俩去把韩信叫来，我就让这个亡虏当大将。”
“您得有点儿诚意啊。”萧何拦着，“你总是怠慢无礼，这样整天骂人，虽然能把诸将们都吓唬住，但是却不适合敬礼贤人啊。你现在拜大将如同使唤小儿，这就是韩信不肯屈就跑了的原因啊。这需要择一个好日子，斋戒了不吃猪肉，设坛场，准备出各自礼具，才可以啊。”
刘邦脑子来得不快，但是虚心，当即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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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出，听说刘邦要登坛拜大将，诸将人人心喜，各以为这次拜的必是自己，曹参、樊哙、周勃、灌婴都觉得自己就是人选，于是纷纷穿戴漂亮，准备登坛受拜。
到了拜将那天，刘邦、萧何俩人站在台上，却是宣布要拜的大将的是在后勤系统财务科工作的，一个月前刚刚加入我军的治粟校尉，淮阴县人韩信，下面诸将皆惊。
对于组织者来说，努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选择。譬如韩信，他有两个选择，一是追随已经占据优势地位的项羽，一是追随实力有限的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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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不论才智品德如何，能不能发展成功，更重要的是看处在什么平台上。选择有发展的平台，即便自己才能一般，也可以收获大的利益和成就，而选择没有前途的平台，即便勤奋得无以复加，即便自己聪明能干，最后只能跟着一起翻车。所以，用心做选择，岂不是重要的事情。
秦国的李斯曾经有“仓中鼠”的理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所以，重在选择。
拜大将仪式结束后，韩信被请在东向上坐。刘邦问他：“丞相一直力荐你为大将，如今也正式拜为大将了，那么，你教寡人（是王了嘛，所以自称寡人）该如何计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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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拱了拱手，说：“现在的情势是这样的，项羽把自己的诸将中的功臣都封为了王，大王的功劳排在第一，却偏封汉中，这其实是流放啊。不知汉王甘心否？”
刘邦气愤愤地抖动着胡子说：“寡人岂能心甘，寡人要东去。”
韩信说：“大王的意思，是要对当项王了？那请问，大王自料在勇敢、强悍、仁义、刚强四个方面，比较项王起来如何？”
刘邦一下子沉默了，说：“都不如他啊。”
韩信说：“即便是我韩信，也觉得大王不如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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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并没有太生气，他是个意气豁如的人，就听韩信继续说道：“然而，臣曾经侍奉过项王，臣请对大王说说项王之为人。项王擅长怒吼，喑呜叱咤，一声怒吼，千人皆废，但是呢，他不能授权任用贤能的将官，所以这只是他匹夫之勇而已。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有将官士卒闹了病，就哭着，流着鼻涕和眼泪，把自己的饮食分给人家。但是将官有了功，需要封爵赐户的时候，他把大印刻好了，放在手里玩，玩得上面的字迹都漫灭了，还舍不得给人家。所以说，他这只是妇人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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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之仁，对于别人的小病小灾想着关心，但是对于别人心中的大欲望，就顾及不到了。项王现在虽然称霸天下而以诸侯为自己的臣子，但不据关中而定都彭城这下游，也是不智。又违背义帝的约定，把自己亲爱的人封为王，引得诸侯愤愤不平。他分封的诸将之王，一见他把义帝迁逐江南，也纷纷学样把自己的旧主驱逐到偏僻之地，而自己占了好地盘为王。项王大兵所过无不残灭，天下多怨，百姓并不亲附他，只是被他的强威所劫而已。虽名为霸，实失天下之心。所以我说，他虽然强，但容易把他转为弱。大王诚能反其道而行之，任用天下勇武之人，则何人不被您所诛！以天下城邑分封功臣，则什么敌人不会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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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韩信所强调的，就是信用诸将，裂土以赏诸将，诸将从此可以有了一块封地，相当于不再是打工的职员，而是持股的股东了，自然积极性倍增。这其实表达的也是他的诉求，那就是分一块地，世代袭传下去。
韩信渲染和强调项羽的妇人之仁和玩印不受，就是想说服刘邦以天下城邑以封功臣，可见他在替刘邦计议的同时，也在替自己和同类人计议。
刘邦听了韩信的话，觉得倒是很有新意，谈到了一个如何把地盘做大的重要的手段，就是以天下城邑以饵包括韩信在内的这样的天下豪杰。后来刘邦确实也是以这样的手段来调动韩信及其他诸将的。他们就像搞合伙人制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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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接着又谈到目前的短期发展计划：“章邯等三个秦王，将领秦国子弟数年，倒扑死于疆场不可胜计，又骗着残余之众投降项王，在新安被坑了二十万，只把章邯、司马欣、董翳这三人得脱，秦地父兄怨恨此三人，痛入骨髓。而大王在关中的时候，秋毫无所犯，还给老百姓省刑去苛法，百姓无不遗憾于您未能留在关中为王。如今大王举兵北向关中，则三个秦王之地可传檄而得！”
刘邦对韩信的这一套发言大为惊奇，觉得得到韩信真是太晚了，当即听从韩信之计，部署诸将准备北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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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此后的战争就变了味道，从前反秦以解放苦秦久矣的天下的那种崇高性没有了，他们把这场战争改当作一场生意来做。一帮楚国的商人开始准备在关中自西向东做生意了。但这些布衣百姓出身的人，有裂土分封的进取之心，也是值得敬佩的。
一场正义的革命之后，往往需要再有一场反向的革命，因为在革命中，势必会冒出不同的多股势力，随后的反向革命，就是这些多股势力需要有个了结。在这一过程中，似乎就难以再找出什么高尚的政治目标了，只有竞争罢了。这就像二战击败德国，是一场正义的事业，但它结束之后，美、英、西欧、苏联、东欧等地区，分成美国为首的北约组织和苏联为首的华约组织两大阵营，进入了冷战时期，需要把事情有一个了结。
深度的政策设计，仅仅是换个领导人，是不足以完成组织变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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