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名著 品自我】红楼梦篇③
1. 《红楼梦》两百年间,令人由恨转爱的女人中,她是最毒的一位
转一圈红楼,掏不完凤姐半截心思。对上层可以在“放荡无礼”中寓婉转献媚、承欢凑趣且殷勤周到;在姐妹之间又可和顺得体、活泼机趣;对下人虽有时笑意示恩宠,却可瞬间恶言透威凌。前脚庭前还春风沐四座,转脸后院就阎王镇闺闱。杀人的时候可以词锋峻利、抽离事外、杀伐决断;但当为女儿的病求助别人又可以如此低眉顺目、愚信虔诚。
《红楼梦》中的人物历经两百多年,后先相继,言人人殊,但是通观而言,我们在天下滔滔的红学世界,却终究是一眼望不穿曹雪芹使“闺阁昭传”之深意。虽然《红楼梦》历代版本中两性比例基本持平,可是在女性身上付诸的笔墨,尤其是黛、钗、凤三人都抵得上所有男性描写的总和了。我们为何总是不放过历史中那些乃至虚构的人物及他们的故事,因为每次品读都是一次彼此间的亲临和共时,在历史中看到历史对自身的反抗和校准,正是这种对自我的不断超越,让我们存在的现实变得还有灯火可依。
2. 对王熙凤的理解百年来经历了巨大的变化。20世纪80年代前,这时期阶级斗争理论在整个意识形态中占主导地位,所以对于王熙凤的评价基本将阶级分析作为唯一方法,以贬损否定居多;80年代后期随着思想解放和中西交流的融合扩大,对其的研究除了继承更多了破立和创新,对她欣赏但又掺杂着诸多的惋惜、谴责、憎恶和同情。情绪的复杂多样,更体现了人物的宝藏价值。
小时候读红楼就喜欢宝黛,外人一概容不下,觉得整个园子的蓊蓊郁郁都该是他们谈情说爱的四季。但是近些年反复领着我走进红楼深处的还真是当年那些不被待见的人,风骚歹毒的凤姐,还有金陵十二钗以外的副册人物。今天想重点分析六十五到六十九这五回中,王熙凤是怎样笑靥如花地步步施计逼死了尤二姐,而自己这个煽风点火之人反倒撇得个旁的端茶倒水之角,抽身的利落干净。
当然既然要分析她这股阴柔的狠劲,还不得不打包连带一个猥琐又即逝的男人贾瑞,看看谈笑风生的凤姐又是怎么色诱此人并让他憋屈地死在了寒冬腊月无人知晓的粪盆下。
3. 首秀立人
王熙凤在和贾母隔了一代的小辈中有特殊的地位并被偏爱,从《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绘制图中可以看出:贾母在画面中心,分出三桌。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王熙凤围坐一桌。其他同辈或隔辈人均坐旁桌。
我对王熙凤最深的印象莫过于她在红楼中的首次亮相,曹公对她那过于奢华又奔放的定调,真不愧是生于“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金陵世家里贾琏之妻、王夫人的内侄女。
“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tāo,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袄;外置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其实何止是“笑先闻”,伴着那出场第一句话“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就已经以声写色,以色传神了。
4. 这一段对人物穿着的描写真可谓经典。单是“粉面含春威不露”其实就从三个大的群体给凤姐的形象定了个调。黛玉看到的是她“不露”,贾琏看到的是她的“含春”,而众多下人自然感受到的就是她不曾完全收敛的“威”了。外表姣美,处事干练,内心狠毒,再搭配上“丹凤三角眼,柳叶吊梢眉”而不是脸谱化的青面獠牙、丑陋可厌,王熙凤的形象就这样扎根了。
再看从头部、颈部、裙饰到上衣全都珠光宝气一番精细化扫描。这头上的“金丝八宝攒珠髻”是用黄金丝穿着各种珠宝、玛瑙、琥珀等物的珠髻;“朝阳五凤挂珠钗”,是指头上插的钗有五头,每一个凤凰口中都衔着一串珍珠。王熙凤的配饰都非常讲究,这个头上的“五凤挂珠钗”和颈上的“赤金盘螭璎珞圈”真可谓龙凤配。“盘螭”生得虎形龙相,在古代军队的军旗及兵器上经常出现,而璎珞是镶在黄金面板上的一种珠宝。《红楼梦》里一开头写宝玉出场时,就都戴着只“金螭璎珞圈”。王熙凤头上的金镶玉和颈上的珍珠可谓现在的超奢定制品。难怪张爱玲在《更衣记》里提到:“唯有世界上最清闲的国家里最闲的人,方才能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
5. 从这一段穿着除了可以看出王熙凤的奢华雍容,还能看出她确实和当时的女子有不一样的胆识眼界。凤凰是封建王朝御用的图案之一,是皇权的象征,就连高官显贵也是有制度约束的,而王熙凤却明目张胆地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这份显赫与高贵可不仅是贾府赐予的。王熙凤出身于外交家庭,这在当时的社会是非常特殊的身份了,她有着比一般女人更多接触外界的机会。她像贾琏一样,同生于四大家族中的一个门第,祖父是外交官,叔父王子腾开始是节度使,后升至内阁大学士,论富贵,王氏家门绝不低于贾氏。当然来自娘家身份的这种权势加持,也造就了王熙凤那种傲慢专横的言行举止,并使得她较少顺从丈夫贾琏。这样的家庭背景和性格让她对于封建时代的婚姻关系有了更先一步的女性觉醒意识,她不甘于沦为男性的附属和配角,她一心想成为贾府真正的大家长。
6. 借刀杀人
王熙凤懂人也善玩人。她非常懂得操纵人心、维系人际为自己的仕途服务,她深谙察言观色,心思细腻,巧言善变,对老祖宗是讨好得恰到好处,对王夫人时时甜言蜜语。第一次见黛玉,她的亮相和言辞都极其与众不同:“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日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时时不忘。”从王熙凤话中,既有对黛玉的恭维,又有对众姐妹的关照,同时不忘巧妙地讨好老祖宗,这一席话真是把话术精要发挥到了极致,可谓“一石三鸟”。她对此方多么会拉拢收买,乖滑灵巧,对异己就多会两面三刀、杀伐果决。最典型的就是她对尤二姐和贾瑞。
7. 王熙凤骨子里其实非常渴望权势,享受于对人事的掌控感,不过她同时又是一个非常有伦理意识的人,这就导致了她的矛盾心理。她因为自身的才能不服从于贾琏的安排,但同时又不能完全超脱于封建社会对女性的制约和拘束。《红楼梦》中她和贾琏因为人事权力的争斗有三次,一次是在第十六回元妃省亲前,在雇用贾蔷这个问题上;第二次是元妃省亲以后第二十三回在任用贾芹问题上的争议;第三次是第二十四回依然是用人问题,她把丈夫的人贾芸用自己善辩的口才拉拢成自己的人。权术的争斗王熙凤几乎都赢了,女人的善妒之心更不允许他们之间有别的女人介入。
8. 所以贾琏背着王熙凤偷娶尤二姐并在大观园外为其安置了房子,才让王熙凤要把尤二姐置之死地。不过和之前一次的捉奸在床相比,这次凤姐显然由豪夺转为巧取,可见她着实是一个机智且善于变通的人。早在第四十四回,当时正值凤姐生日,却看到丈夫和鲍二妻子有染,盛怒之下的王熙凤恨的是男人,打的却是女人,一个是平儿,一个就是鲍二妻,这里也可以看出她骨子里的矛盾,一方面痛恨封建婚姻中的男女不公,另一方面自己还有深入骨髓无法剔除的厌女倾向。她后来在老祖宗面前状告丈夫的不轨行为,但是被不当回事地搪塞回来。就算老祖宗再宠爱王熙凤,毕竟还要维护封建礼教。作为贾府最高权威的代表,这样的态度还是给了王熙凤很大的制约和打击。所以当尤二姐一事再度上演,王熙凤没有向任何人求助,每次前车之鉴她都牢记在心且迅速攻守转化,这次决定开始缜密的借刀杀人计划。
9. 贾琏背着王熙凤娶了尤二姐,王熙凤又趁贾琏不在偷偷把尤二姐骗进府。可见封建时代大部分女人活得根本没有独立自主的人格,就算有再多的情念都只能封印在躯体中,成为男人的一个玩物和权术的一个道具。王熙凤第一次见尤二姐的着装和首次亮相的风格形成鲜明对比。这里足以看出人物性格的对立多样。“只见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眉弯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这是王熙凤在小说中穿着极少有的素净淡雅,和第三回富彩繁艳的装扮截然不同。因为王熙凤国孝家孝在身,按照祖宗礼法也必须穿素服。可素服却能穿出“俏丽若三春之桃”的韵味,有红学家评价“虽点服制,而现一派肃杀”。王熙凤在一切都妥帖的礼仪规制里,暗藏了来者不善的诡谲guǐ jué杀气。然而这第一步走得却让美艳有余智慧不足的尤二姐感动得一塌糊涂,误把来者当祥云。
10. 王熙凤对尤二姐的整体策略就是表面上永不戳破,但是背后里刀刀致命,更厉害的是让被杀之人感恩,还能找到旁人给自己添血,共同分羹,真是步步为营,毫无疏漏。杀人之前,最体己的话,最锋利的刀。王熙凤一切计划得以实施最重要的前提就是把尤二姐骗困进府,让她被控制在股掌之间。心里怀着恨不得对方死的仇怨,对尤二姐的邀请却是如此的处心积虑、口蜜腹剑。有大量红学作品专门研究王熙凤诱骗尤二姐的这几段语言,可谓心思精妙,战术高超,从拿捏到攻陷对方心理全是有效直球。
第六十八回“苦尤姐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从标题就知道战歌响起,凤姐为了维护自己的婚姻和尊严的大戏上演。这一回一共九千字左右,但是凤姐舌战群儒,六大篇针对不同目标群体的对话就占了约两千五百字。第一篇对尤二姐文字最长约八百字,我们择其精华欣赏几段:
11. “眠花宿柳之事瞒奴或可,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亦不曾对奴说。奴亦曾劝二爷早行此礼,以备生育。”
“今可巧远行在外,故奴家亲自拜见过,还求姐姐下体奴心,起动大驾,挪至家中。你我姊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谏劝二爷,慎重世务,保养身体,方是大礼。”
“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作妹子,每日伏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尤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
从以上三段可以看出,首先在呼语上,王熙凤一直和尤二以姐妹相称,一来表示她认可尤二和她共事一夫的事实,二来也不断撩拨着尤二要想尽快进入贾府坐上奶奶宝座的欲望;
12. 其次是格局和态度,王熙凤把娶尤二称为“大事”“大礼”,而且称夫君为二爷,可以看出她在迎合尤二姐强烈虚荣心的同时,也在肃清对自己不好的舆论影响,她传递给尤二姐的是一个贤惠、得体、大度又忠贞自己夫君的女人对另一个和自己同角色女人的惺惺相惜与共同进退,甚至用“奴死也愿意”这样的台词以死表忠。
搬进府里的尤二姐,等同自己乖乖爬上了案板,躺平并任人宰割。王熙凤的嘴脸迅速切换,从口蜜腹剑,到磨刀霍霍。开始之后的五篇对话,分别是针对尤氏的怒骂和哭诉,并用先强后弱的身份向尤氏狠敲一笔,对贾蓉磕头认错的一百八十度态度转弯,然后逼迫贾蓉尤氏等人求自己在贾母面前周全遮掩。最后一篇对话是凤姐编出了300字左右的套话,表面上是遮掩尤氏等人的罪责,实际上处处在向贾母表自己愿意替贾琏物色“二房”的贤德之心,还让贾蓉尤氏二人感激涕零,要重礼拜谢。这六十八回真是给足了凤姐的戏份,她也争气,把那种八面玲珑、笑里藏刀、泼辣放赖、颠倒黑白、自吹自擂、翻云覆雨、笑啼杂作真的是摆得漂亮极了。
13. 进府之后的第一刀就是舆论之刀,她下手的是尤二姐的前夫张华。她指使之前被尤二姐退婚的张华去官府告贾琏的状,要都察院传讯贾蓉,不过也是“虚张声势,惊吓而已”,都安排妥当之后,王熙凤开始大闹宁国府,因为贾琏娶尤二姐正值国孝期间,所以表面上看起来,王熙凤似乎处处占理,而且她不忘趁机捞一笔,说摆平这场官司花了五百两银子。她这举动可谓一石二鸟,既堵住了尤二姐的嘴,让她反倒理亏起来,同时自己却从中大赚快银。
之后的策略更是高潮迭起,滴水不漏铲除每一个在她消灭尤二姐路上的绊脚石,外围内核同时用力。利用张华状告官府引导舆论之后,就开始攻陷贾母,王熙凤在贾母面前把尤二之前和贾珍、贾蓉淫荡之乱事说得添油加醋,文火慢炖,不断激怒贾母,让她对尤二极其厌恶;同时还要清除尤二姐在贾府唯一的亲信尤氏可能给她的任何帮助。
14. 之前王熙凤已经调用了官府的压力,包括后来直面尤氏的犀利言辞:“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这样也是给府内唯一还能帮助尤二的尤氏一个下马威,让她在这件事上彻底闭嘴,至此更进一步从外围孤立尤二姐。
杀人毙命的最后一步就是借力内部一刀封喉。她利用贾赦赐给贾琏的小妾秋桐对尤二姐的善妒之心,不断激化二人之间的矛盾,泼辣无脑的秋桐对尤二姐百般辱骂,把其逼上绝路,身患重病。要说前面所有的行为如果都可以给王熙凤找借口,说是因为女性在封建社会的不公导致怨恨嫉妒扭曲心理,那么最后她同为母亲,在明知尤二姐怀有身孕而找来胡庸医乱开堕胎药,让尤二姐痛苦流产并彻底生无可恋地吞金而亡,这一步棋就真走得让人不可原谅了。古代一夫多妻制会让那些控制欲很强的女人滋生极强的嫉妒心理,财产、子孙、权力让妻妾之间存在强烈的排他性,因妒生恨,不过杀伐手段如此高明果决的,王熙凤绝对数得上一个。
15. 真怒必笑
凤姐不仅仅对女人狠,她对挑战其伦理观的男人一样绝不手软。她让尤二死是因为她触犯了她对婚姻爱情之间的伦理边界,而贾瑞第一次在宁国府见凤姐就居心不良,随口挑逗,更是彻底踩在了她伦理意识的雷区。
脂砚斋曾说:“凡凤真怒处必曰笑,凌凌不错。”这女人不同的笑声是她扮演不同角色的面具,更是不同性格侧面的养分。在贾母、邢夫人和王夫人两层婆婆面前,她总是满脸堆笑,在姑娘姐妹那又总是有说有笑,和贾琏的相处更是各色各样的笑,但是她还有一种可怕的笑,是发生在她和贾瑞之间。
第十二回“毒设相思局”中凤姐面对贾瑞的挑逗非但没有正面拒绝,反而以情话挑逗,两次诓约。她对贾瑞之淫态报之以假意含笑,其实这就是一种敌我侦察,侦察既明,凤姐便产生了“让他死在我手心里”的杀心。
16. 在贾瑞接二连三来找凤姐的过程中,写明“凤姐笑道”有四次,这四次其实都是逐步诱敌深入的烟雾。贾瑞并不是贾府的直系,他第一次见凤姐就出言戏弄,王熙凤自然心领神会,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设下后续的圈套,和等尤二姐吞金一样,等贾瑞心甘情愿地跳进来。
“凤姐又悄悄地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地在西边穿堂儿等我。’贾瑞听了,喜之不尽,忙忙地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
以为调戏成凤姐的傻贾瑞,哪知道是掉进被杀的真圈套。寒冬腊月他被放鸽子,然后又被一桶尿粪扣在头上,但内心仍然不明所遭之遇,并难解相思之苦,终日口中无味,脚下如绵,晚上开始发烧,且咳痰带血,神志不清,后又被道士镜子里的风月宝鉴幻象彻底惊吓,重疾而亡。
17. 有些人很难理解王熙凤为何会对仅是调戏她的贾瑞下如此狠手。她之前的放荡机巧,在这里已转变为奸猾凶残。她用语言布相思局,安排迷魂阵,对贾瑞竭尽所能迎合其挑逗并施勾魂摄魄之能事。其实她内心是一个自我意识非常强而且有激烈精神矛盾的女人,她不能允许自己妥协与这个社会的男尊女卑,但同时在当下的场域又不能彻底摆脱男权对其的利用和辅佐。对贾瑞这种既不能给她利益又处处对她不敬的男人,自然是厌恶至极的。再说局已设,水已溢,凤姐站在岸边鞋都不湿,至于贾瑞能否被淹死就是他自己造化了。
18. 人衰运退
其实说了这么多,王熙凤到底是谁呢?她可以是好多人。对贾母、王夫人;对黛玉、宝钗;对下人、情敌;对暧昧对象和丈夫贾琏,可以摇曳出无数种姿态和脸孔。但归根王熙凤的丰富也恰恰源于她的孤独,我认为她内心是缺爱的。她多变的言语笑声和孤寂矛盾的内心是一种异化镜像,也就是她的心理结构决定了她外在表象的原子态和割裂感。虽然她有不错的家庭背景,可是一直得不到贾琏真心的疼爱,或者她希望得到更多男人对她的心,但是她强势的性格又很难主动服软,她想要的男女平等的婚姻观也不可能实现,所以在情感中的路走的都是戏里戏外的套路。就像加缪在《反抗者》中引用布勒东的话说:“精神既找不到机会固定于现世,也找不到机会寄托于世外。”这就触发了她体内向往跨越性别意识掌管大局的那种蠢蠢欲动的家族外交基因,她似乎懂得加缪所言:“普世幸福不能靠直接自由选择善或恶来获取,而要靠统治和统一世界来达到。必须先统治,然后征服。”与其等天国降临,不如趁早实施人治。
19. 内心渴望被爱,又不能很好唤醒自我去主动爱人的这种分裂和错位,让王熙凤极度缺乏安全感,所以她想借用向外的扩张和征服,来舒缓或逃避内心的不安与孤独。所以她可以有很高的伦理意识,这是由于对爱的渴望,但是她的道德门槛却可以随意踩踏,这是因为对婚姻的失望。她不是“无才便是德”的女人,她有才可以弃德,有权可以昧心,关闭了体内爱的流通渠道,如果把爱这种人类本质的精神产物忽视,就不会滋养出更多真正意义上的向善和自由。王熙凤所有想借权势获得的上位与掌控,其实都在步步将其捆绑得更紧。她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人杀人,百般姿态,乐在其中。但这不是快乐,只是一种快感,它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会上瘾。精神的溃烂,无药可医。
20. 乌纳穆诺在《生命的悲剧意识》中提到:“尘世的虚幻与爱情,是真正诗歌的两大基本沁人心脾的注解。”很可惜凤姐人生这首英雄末路的悲壮之歌,却未唱出应有的曲调和情义,因为她一生太务实太功利,对于爱情这朵奢侈的云上之花,她是心里明镜般的屏蔽了。她选择与命运抗争,但抗争的前提是有对自我清醒的认知,而无论什么境遇都能让自己清醒的核心就是爱己悦人,不然一定会偏航。很可惜王熙凤在“爱”这个维度一直是失焦的,她只想要去征服和占有,想挣脱封建社会女性身上的枷锁,但是格局又不够彻底打通自己的认知局限。所以脚底的路方向不明,头顶的天也不该是她的远方。前四十回她集活力、精力、权力于一身,中间四十回已逐渐深陷矛盾和纠葛,气候开始不对,到贾母死后,她更是失权、失势、失威、失宠、失财,怎能不“力诎qū失人心”呢。
21. 一切的发生不只因为这是欲望驱使下的非理性导致,更因为唯有这样她才能以异化的理性去行事,掌控同类,委身执念,这样才能尽最大可能让自己得以她认知中的那个平权和永恒。
虽然她变幻多姿的容貌有出神入化的意义和力量,但很可惜贾府的天恩祖德依然不能让这只毫无敬畏心的雌凤逃离没落的命运。纵是她舌灿莲花迷五色,心藏机械刻三分,智足以谋天,力足以制人,却依然落得个身死未寒,爱女莫保。从“粉面含春”到“一脸严霜”再到“茫茫一片”,历史沧容的随便一道皱纹能吞噬的何止是一个凤姐,还有整个花团锦簇的家族,在王熙凤高高低低的各色笑声中即使“机关算尽”终难逃“哭向金陵事更衰”,又是何等无奈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