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名著 品自我】红楼梦篇②
1. 最心机的丫鬟袭人,注定不比晴雯值得被爱吗?
人二十多岁可能喜欢看鸡汤句,但是到三十岁以后,就更喜欢看细节,越无目的的纯细节,越上瘾。为什么说《红楼梦》是值得一辈子读的经典呢,因为你越长大越发现,所遇到和即将遇到的所有人,都在红楼中。它不一定能教会你很多成长的技能,但至少可以馈赠我们治愈的艺术。
今天终于可以说说姐妹双花,晴雯和袭人了。她俩是《红楼梦》中非常特殊的一组人物,虽然是丫鬟,但戏份有时候比主子还多,人气比“四春姐妹”还高。很多人读红楼的瘾就来自这二位,想推断出宝玉到底喜欢谁更多,谁又比谁更好。很可惜,至今毫无定论,这就是《红楼梦》的魅力,它里面的人物都因为人性的立体和丰富,让人很难爱恨分明,总是爱中有怨,恨中有怜。
2. 因为曹雪芹的严谨也好,他的谦卑也罢,总之他对袭人的委曲求全和晴雯的不作不快的性格始终不做任何褒贬和评判,她俩之间也很难高下立判:虽然《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晴雯判词居首位,但一直到五十回似乎她就是袭人的陪衬,甚至因为三十一回中的“晴雯撕扇”还多惹人厌烦,但看到五十二回晴雯的形象才一下子立起来了,就是名场面“晴雯补裘”,让她成为怡红院的主角;再来看袭人,她是在《红楼梦》中所有有姓名的丫鬟里,第一个正式出场的,而且从第三回一直走到最后,且她第五回就和宝玉发生了云雨,也是唯一一个和宝玉有正式床笫zǐ之欢的姑娘。但是袭人一直在众人面前表现得自己可以随时晾晒在阳光下心无尘埃,且照拂一切,而真正和宝玉干干净净的晴雯,却被误认为勾引宝玉和其有染被赶出大观园,惨死破旧家中。
3. 虽然在众多红学研究的学刊论文中,更愿意把黛玉晴雯和宝钗袭人两两入画做对比,但我还是觉得晴雯和袭人同为丫鬟、共事一主,却极其异质的特性更值得玩味。她俩性情和结局迥然不同,却以各自独特的存在成为宝玉身边最贴己的人,宝玉对她们虽然宠爱有加,但也亲疏有度。可以说在她们身上折射出了宝玉一套完整的价值体系,他的女儿观、恋母观、爱情观和叛逆观。
当然今时今日再来分析她们,不是问历史要一个答案,只是为现在找一种可能,能否从她们身上拆解缝合一套新的女性成长价值体系,我们拼尽全力获得社会认可之前,其实更需要先得到自我的认可。我觉得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其实比取得任何成绩都重要,不随便从众的灵魂,是活在沸腾成功学里的遗珠。
4. 现在的教育和观念就是要我们勇争第一,而且要成为光下的英雄,成为艺术家、科学家……那总要有别人家的孩子是最后一名吧,总会有人站在黑暗里替你照亮前方吧。我觉得太阳转身的地方也依然有美好的人事。就像袭人和晴雯,在各自的天地长成各自漂亮的女儿,为何一定要对比呢?人性总是很多切面,但世俗衡量人的标准永远那么狭隘。袭人不在,所有人连打点医生的碎银都找不到,但如果没有晴雯的高超技艺和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情,抱病补裘,怎么会有宝玉后来对其胜过袭人的信任呢?这份信任就是人之间最高贵的礼物。
所以我们总希望找寻的那种大团圆结局,其实在真正鲜活的人物中是不存在的,但这并不妨碍你依然要努力具备更多美德让自己以一个完整的姿态去过好一生:比如谦卑、善良、真诚、宽容……你看宝玉从来在联诗作对中都特别喜欢被众多姑娘挤到最后一名,他就喜欢待在后面的角落欣赏着前面人的一切美好。
5. 你是“袭人女孩”还是“晴雯女孩”
喜欢袭人的一定不待见晴雯,喜欢晴雯的肯定也讨厌袭人。而我想说,读红楼数遍至今,对于她们两个人已经不再是那种非黑即白的情感,她们像光谱中的过渡色,像海浪滑落流沙脸庞的那种无需底线的成全,这是人性的弊端,也或许是人性的魅力。甚至里面的每一个人物,读到最后都会出现一种视觉盲点,你会觉得她们作为人的独立边界在消失,而逐渐融合成一种巨大饱满的人生现象。她们尽兴舒意,我们可取所需。
我不再像小时候一样那么喜欢晴雯,也不再像青春期时代那么讨厌袭人。我觉得谦卑的心,让自己可以活得更疏朗开阔,尊重任何人的生活方式,但你可以不理解、不认同、不评判。如果放在现代来看,晴雯和袭人是非常典型的两种人格:自我导向和社会导向。
6. 袭人有治家之能,晴雯则善一技之长。晴雯是“自我导向”占主导,她虽灵动聪慧也犀利刁蛮,是快意人生,却不懂如何收放。判词写道:“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袭人的内心比晴雯要复杂得多,她应该是《红楼梦》中母性最强的一个,也是在宝玉心中扮演角色最多的一个。她的多元化角色其实是源于她对自己在贾府的全方位判断和认知。袭人是“社会导向”的典型人才,贤良淑德,知进退取舍,识大体,懂人情,能隐忍,会站队。袭人的判词:“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袭人是真的在大观园中把自己活成了一股审时度势的水流。
7. 袭人出身一个封建小家庭,当时为了周济家里被卖身到贾府。不过至少父母双全,比晴雯的出身要好一些,这也使得她一直秉持着封建社会的正统观念,她要竭尽全力去维系宝玉“准姨娘”的身份。其实有很多评论说袭人“奴性十足”,我是不敢苟同的,我觉得袭人只是尽最大努力在当时的社会做一个温良恭俭的和善女子。她不想去披着战衣抗衡,她也不会像晴雯垂危前掰断自己为宝玉留的三根长指甲,这种冲击性很强的爱,也不是袭人要得来的。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用顺遂、圆融去小火煨出来的,这何尝不是一种当时女性“社会导向”的价值体现。
人生的很多智慧,可能不在于知识,而在于“懂心”。袭人不识字,没读过书,但是不妨碍她在人情世故这一层厘清得很,细腻大方,且很有分寸感。对宝玉呵护备至,又不失主仆身份,凡事箴言规劝,对下宽顺婉和,谦让宁人,其实她所有的进退都是为了给自己营造一个很好的环境,为更好的生存状态未雨绸缪。
8. 在《红楼梦》这样一本处处是阶级,又总是处处反阶级的智慧之书中,出身贵族的曹雪芹从未觉得自己有钟灵毓秀之感,他笔下的袭人也从未仗着和宝玉特殊的亲昵有任何当众的逾矩之举,但晴雯却总是希望通过她的特殊地位在宝玉和丫鬟面前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第三十回是非常精彩的一回,既有宝钗受辱出言针对宝黛二人的机智,又有宝玉看龄官深爱贾蔷内心的落寞,还有他和黛玉之间的真情倾诉,当然最后因为雨天敲门无人应,情绪烦躁之下直接对匆忙赶来开门的袭人一“窝心脚”,更是把宝玉和袭人之间特殊的感情隐线拉出了水面。我们看看当时被众丫鬟看热闹又疼痛难忍的袭人,捂着肚子对宝玉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我们可以看到“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的袭人,事事处处一心都是宝玉,就连自己被踢之后都是第一时间迅速转化身份成为姐姐或者妈妈,提醒宝玉赶紧更衣,别误了时辰。
9. 其实袭人受的这脚是很重的,不但瘀青一大片,还使得后面接连吐血卧床。但这件事就是非常典型的“袭人性格”体现,她在宝玉面前是没有自己的,没有主体之后,疼痛自然无所依附,她是一直活在宝玉需要她的不同角色里,需要“云雨之欢”的时候是娇妻,需要开导抒怀的时候是长姐,需要无微不至的时候是母亲。面对宝玉的不忍和道歉,她又笑着说:“我是个起头的人,不论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可以看出袭人在宝玉面前完全没有女儿家那些柔弱和娇惯,反倒是及时换位体恤对方且勇于承担责任。
后面紧接着的第三十一回也是高潮回目,晴雯上演“晴雯撕扇”。晴雯的身世在第七十七回才透露:她是一个孤儿,十岁被贾府的奴仆买来,成为奴隶的奴隶,“身为下贱”,处于宗法社会最底层。可正是这种苦难的遭遇,成就了她“心比天高”的骨气和自尊,从而形成了与袭人完全相反的刚逆性格。
10. 这天是众女儿齐聚赏午的端阳佳节。但那日偏偏是各怀心事,很快无味就散了。对于喜聚不喜散的宝玉本来就心情低落,这时候偏偏遇上晴雯上来给他换衣服(袭人都是不会出差错的),结果扇子就摔断了。宝玉一反常态地责备了几句:“蠢材,蠢材!将来怎么样?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这确实算是对晴雯的重话了,她性格哪里受得了,立马翻脸:“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后来又补刀,完全无视自己身份地说道:“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首先清代的玻璃都是希腊、波斯进口的,非常名贵,其次宝玉只是抱怨了一句,晴雯是三连环刀刀致命。“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其实这几句话搁平时也就是晴雯蛮横撒泼的正常发挥,好像男女朋友吵架,女生专挑狠话扔,要说内心是有几分真呢,还真是希望用这种心理战术反击对方求得服软哄让,也就作罢了,可是,这招有点铤而走险,彼此默契没到的时候,很可能弄巧成拙,搞得不可收拾,所以慎用。
11. 宝玉气得发颤,偏巧这时候袭人又进来,女人之间的醋意更激发了晴雯变本加厉的嚣张和怒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得好,昨日才挨过窝心脚;我们不会服侍的,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这里也可以非常明显看出晴雯和袭人的两种人格特质。“自我导向”的晴雯完全是机关枪一样,只管自己爽,不计后果,不虑他人;而袭人虽然被她这样奚落,内心愤懑委屈,却还是第一时间调整心态,平息马上要炸裂的谈话场,堪称“社会导向”的教科书,用暂且的隐忍和宽恕,绝不能让球落地,接起来后续就一定有翻盘的机会。所以袭人立马说:“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可不巧啊,这句灭火的话,就因为里面这个微妙的“我们”,反倒彻底把晴雯烧了一半的炮仗芯加速激发了,接下来对袭人的这几句话,已经上升到更高的人身攻击层面了。“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12. 这才有了后面宝玉放话要遣了晴雯,打发她出去。不过真演绎到这一步的决绝,就换晴雯服软了,非得闹到这一步,才知道进退其实都很尴尬,做事不留余地的结果往往就是把别人推到火坑旁,自己也趔趄地退到悬崖边了,晴雯有时候又让人气又让人疼。到晚上彼此气都消了,宝玉还是来哄劝晴雯,让她物尽其用,想撕就撕。“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得好,再撕响些!’”
13. 晴雯就是这样的性格,油门踩得狠,可刹车的脚总不听使唤,到最后图一时之快的后果自己又兜不住,任由所有的锋芒和犀利都随时随地的倾泻而出,往往是损人不利己,难怪判词会说“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公子再挂念也不能总是把不懂惜力迂回的晴雯救回来。可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晴雯这一生都没想明白。很多人喜欢她的率真而为,喜欢她的璞玉性格,觉得袭人活得太压抑了,太没有自我了。但是晴雯这种完全没有节制、不分场合的释放自我,我觉得是一种幼稚又不负责任的“异化自我”的繁衍。对自我更好的保真,是首先要学会自我的存在和自我的保护。像安德烈·孔特所言:“我们要尽可能消除怨恨,有了快乐以后再满心欢喜地去斗争;或者,在不可能欢喜或欢喜会显得不得体的时候,就慈悲为怀地去斗争:问题在于如果可能就要爱自己的敌人;如果不能爱,就宽恕他们。”
14. 袭人就是晴雯的补集,她会把反射在自己身上一切的情绪都含而化之,她几乎是一个没什么情绪的人,因为没有情绪的实地,所以她恰恰可以根据实际情况随时随地产生出有益于自己的虚构情绪,这样的人其实挺恐怖的,除了她对宝玉的深情,她对其余的人都是脸谱化的相处,外在看起来的喜与悲,都是没什么颗粒感的假成像,那是为日后真正自我得以长久存在的牵线搭桥;但晴雯总是擅长切割下对方身上的“坏”粘连到身上成为自己的一部分,然后带着自己的腐肉把其一起投掷出去,这种行为其实很傻,自伤是一定的,但对那些本来就居心叵测的人,可能毫发无损,反而为他们日后对自己攻其不备留下致命把柄。
15. 我们的人生其实就是铅笔和橡皮的一生,我们不断地去书写,时间又不断地帮我们擦拭,但是每个人都会有那些橡皮如何都擦不掉的一个下午或几个瞬间,它们从来不是什么以为的喧嚣和显赫,都是一些最细小的举动和场景:可能是幼时午睡妈妈手里不小心滑落的毛衣针;可能是中学时代一次记不清主题的演讲,守着台下喜欢的男生竟尴尬忘词;可能是冬日星空下跑步时候气喘吁吁回荡在嘴角的血腥味……晴雯撕扇这一天,应该是在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很难擦掉的那个细碎。不一定每个人一生都有幸遇到一个袭人,但或许我们心里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晴雯,那个不小心为折断扇骨落泪又撕扇悦己的精灵女孩,可能总比温柔和顺处处得体的袭人要多赢几分。就像《长恨歌》中“从此君王不早朝”是一样的违背儒家精髓又深得老庄之道。爱美,是人性的根本,它或许会让那些视功名利禄为一切,总是飞奔在路上一点不敢懈怠时光的人,缓口气。
16. 袭人的主动出击和晴雯的被动应对
袭人更好发展的前提就是步步算准王夫人最在乎的几个痛点,晴雯悲惨死去的症结就因为处处都蹚雷在王夫人最介意的禁区。
上面两回是二人性格特质的体现,接下来的两个典型事件,就是二人性格对命运前途的深层次投射了。小说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袭人主动找王夫人谈话,小说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前,王夫人找晴雯谈话。我们对比来看,对话非常精彩。
17. “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服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大吃一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王夫人听了这话……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下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着:“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着这样周全!……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好歹留心……我自然不辜负你。”(第三十四回)
18. 王夫人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听便知有人暗算了她,便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起,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个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顽一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第七十四回)
19. 可以看到袭人的主动出击,全是战术。处处站在未来婆婆的角度考虑问题,像女儿而不是儿媳,不是要争夺宝玉,而一直是把宝玉推给王夫人,一切都是为了宝玉更好。所以真正讨人喜欢,不是要说多少恭维对方的话,而是要非常明确地觉察到对方最在意的事,然后在她还没意识到要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就替她提前筹谋第二三步怎么走。
再看王夫人和晴雯之间的谈话,火药味就非常浓,首先晴雯之前的嚣张跋扈使得周遭环境比袭人差很多,捕风捉影的事情也传到王夫人耳朵不少,她对晴雯早就有敌意,再加上晴雯高傲的性格也不会主动靠近这些当权者,所以面对王夫人这次单刀直入的逼问,她就非常被动,只能退守。好在晴雯也是脑瓜转得快的姑娘,立刻反应过来是被暗算了,然后后面的话一直在努力撇清她和宝玉之间亲密的关系。但是她总拿老太太对自己的疼爱说事,就又踩了雷。这就好比职场上你对顶层领导和直接领导到底该怎样平衡这种关系,要知道很多时候决定你生死的往往就是直接领导的几双小鞋足矣了,就算大领导给了你一片热带雨林,直接管你头上这片天的人也可以让你被困寒风凛冽。
20. 晴雯始终就没站好队,她的狂妄也是有依仗贾母的几分因素在,但是对“直接领导”王夫人始终非常怠慢,这就造成了后续被污蔑赶出贾府的悲剧。
有人说晴雯太单纯没心眼,其实我觉得不是,晴雯也聪明,但她就是太急着在明面上证明这种聪明和优越,反倒是处处碰壁。踩踏别人不能使自己抬得更高,只会被更多的怨恨和嫉妒拽下高处;袭人的聪明是她懂得在总量恒定的大盘子里,个人真正的幸福不能以牺牲别人的利益来获得,只有建立在互惠的基础上才能被更多的允许。这就很类似约翰·罗尔斯《正义论》中提到对“差别原则”的精彩分析:“首先,每个人的福利都依靠着一个社会合作体系,没有它,任何人都不可能有一个满意的生活;其次,我们只可能在这一体系的条件是合理的情况下要求每一个人的自愿合作。这样差别原则看起来就提供了一个公平的基础,在这一基础上,那些天赋较高者,社会条件较幸运者能够期待别人在所有人的利益都要求某种可行安排的条件下与他们一起合作。”简而言之,把自己周边的生存环境腾挪舒服,才有利于个人更好地发展。
21. 我们需要情感自由还是自由
当然红楼里的灯到最后,亮着的没几盏,勉强亮着的也没几个能有自由。袭人也没能因为她的审时度势而有所幸免,只是从生命长度来讲,她算是赢了晴雯,不过还是那句话“何苦来着”,一切到最后都不是本心想要的了,袭人嫁给一个戏子蒋玉菡,过着勉强温饱的日子,也许换晴雯,还是要孤绝地死去才不枉这一生对宝玉的深情。
从这个角度讲,晴雯、袭人都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她们的身体和心灵总至少有一个在被奴役的路上。不过一定要比较,我倒觉得情感的自由最终还是向晴雯倾斜了。
最初宝玉肯定是和袭人走得更近的,第九回宝玉去私塾读书的时候,袭人那一番倾尽苦心的周到操持,任谁也不会不动容。真的是“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最感人至深的东西,其实没有大道理的,都是细节,全在细节里。
22. 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这不是我们小时候临行前父母对我们的真实写照是什么。所以袭人对宝玉的感情和角色都是非常复杂的,而宝玉对袭人也是极其依赖的。他无聊不知道去哪的时候,就会让茗烟带他去袭人家里玩,一刻都离不开袭人,而且会把宫里送来的珍贵的糖蒸酥酪给袭人吃,两人之间经常会有临睡前床边的悄悄话,这都可以看出二人超越主仆间的非常私密的关系,看到宝玉对袭人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包容。
但是这种亲密关系在晴雯逐渐成为主角的后五十回发生了变化。宝玉已经意识到在晴雯受审的事件中,袭人一定有告密之嫌。感情的变化都是非常微妙的,可能就是几个情绪关键帧的偏移,人与人之间的场就会发生巨大的能量交换,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23. 后面关键时候宝玉都是要特意支开袭人,让晴雯帮他传递一些重要东西,比如他挨打之后为了不让黛玉挂念,托晴雯深夜给黛玉送贴身的手帕,这些小细节里蕴含的都是之前对袭人感情的巨大流失。而且晴雯死后宝玉把整个《红楼梦》中诗文词赋最长的一篇《芙蓉女儿诔lěi》以炽烈悲绝的心情献给了此生唯一的晴雯。特意将《芙蓉诔》后的“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陇中,女儿薄命”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
晴雯和袭人其实都渴望自由,宝玉更甚。但自由都是相对的,自由不能是自己自由,而是别人和你一起自由,你才有更长久的自由。但这从古希腊起就是一个伪命题。纵使柏林在著名的《自由论》中提出“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一个是主动选择的自由,一个是可以不做什么的自由,也无力消解在真正享受自由时候谨小慎微的不自由。袭人貌似是积极自由的推崇者,而晴雯一直都活在自己的“消极自由”里。其实,都是戴着镣liào铐跳舞的一种自我和社会间的妥协与平衡。
24. 而且如若一旦在自由前面加上定语,那么自由本身是一定要被耗损的。晴雯和袭人一样,其实都希望获得“情感自由”,但晴雯没有参悟到不牺牲自由本身,是无法真正在情感上自由的;袭人却深知这种自由的奢侈度有多高,必须以大量牺牲其他方面的自由为前提。所以不想取舍的晴雯,最终什么自由都失去了,而袭人也在获得短暂的情感自由之后,丢掉了全部的自由,对于她而言失去宝玉,自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性格迥异的俩姑娘,在当时封建时代的滞困之下,结局都是同样的悲情唏嘘。
《红楼梦》让我们常看常新,一方面是因为它里面虽然有阶级、性别、身份,但又总是有很多勇敢的人带着我们去无视甚至超越它们,回到人与人最伊始平等的起点,去爱,去相守;另一方面是我们在她们的故事里看到自己的成长,十年前原谅不了的人,理解不了的事,现在已经毫无波澜了,而最起初那些被我们一带而过的细节和想当然,现在却被捧在掌心般呵护着。道理对人免疫的时候,细节最治愈。可惜年少的时候,所有用力过猛的感情都留给了不甘心和去证明,现在想想最能击退时光的,恰恰是知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