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旅散文·去有风的旷野】篇伍 稻城亚丁行记
1. 海子山古冰帽
这是一片使我深感震撼的荒野。
天空低垂,地面粗犷起伏,无尽蔓延。置身其中,任何一个方向上,都卧满了花岗岩巨石。无以名状,只能形容成一群群史前巨兽。正午时分,蓝空深沉,天光降落,大地无声,岩石中夹杂的石英晶体和云母碎片反射明亮光芒,仿佛是石头们在低声交流,用一种神秘语言。石头巨兽们用几十万年、几百万年前洪荒时代生成的矿物嗓音说话。
这些石头,上千万年前,还是地下深处炽烈的岩浆,是它们向上奔突的力量使青藏高原隆起。只是它们还未突破地表,便耗尽了能量,冷凝为坚硬的物质。又过了多少万年,才裸露在了地球的表面,阅尽了地质史上的沧海桑田。今天是公元2023年8月8日12点,我弃了车,离开连接稻城县和理塘县的公路,进入这片粗粝的荒野,为了感受远超人类史的浩远时间。
2. 才几分钟,公路就从背后消失了,人的世界就消失了。只看见这些裸露于天地之间的古老岩石,倾听它们,抚摸它们风化的表面,观察它们表面斑驳的藻类与苔藓。巨石之间,是风、雨和雪剥蚀下来的细砂与泥土。泥砂中生出浅草与灌丛。杜鹃花期已过。浅草地上,星星点点,开着颜色明亮的小花。黄色系是委陵菜属,毛茛属,垂头菊属。蓝色系是银莲花属和龙胆属。当然还有这个高度上必不可少的红景天。这些花,在百万岁级的石头面前,短暂开放,只在十天半月之间。一棵孤独的红景天,一茎老枝,顶上攒聚几朵红色小花,根却粗大,深扎在一道岩石缝隙中。它置身在岩缝中,顽强生长起码已经十好几年了。石头的生命也不是永恒的,但其经历的时间之长久,会让人将其视为永恒。而一株草从萌发到枯萎,一朵花从绽放到凋零,也就是一年四季,让人深悟生命的美丽与短暂。
3. 其实,我来此并不为作这种简单的对比与体认,而荒野就具有如此魔幻的力量,召唤你进入,进入伟大的寂静与洪荒。
此时,载我来的那架飞机,从附近的机场腾空而起,掠过我头顶,径直东去,飞往早上它载我西飞的出发地——成都平原。而我要留在这里几天时间。望着金属飞行器从海拔4400米的稻城机场腾空而起,望着它在蓝空中拉出长长的雾带,消失在天际线上。发动机的轰鸣声也渐渐消失。
我穿行到一片洼地,中央一个安静湖泊。湖泊不断变幻颜色。阳光不强烈时,它是深碧的,如一枚蓝宝石。当它辉映阳光,就变成一枚光焰夺目的钻石了。
4. 我走到曲折的岸线上,光学效应消失了,湖水变回了水本身的颜色。空明无色。色即是空,空亦是色。我看见湖水中铺展的杉叶藻,蛙泳的蟾蜍,半陷于泥沼的巨石。沿岸线行走,沼地松软,脚下不时微微塌陷。脚陷进去,泥水泛上来,发出咕咕声响。沼地中出现了高大的植物:茎干挺拔,叶片肥大,开着硕大黄色花朵的,高齐我胸部的水黄。更多的花平铺在水边:白色的灯芯草,紫色的柳叶菜,构成一条环湖的沼泽生物带。
离开这个湖,穿过一些巨石阵,是又一个洼地,又一个湖。
这是我第五次飞来这片魔幻高地。舷窗外云雾弥漫,机翼下,铺展开的是上百平方公里的广阔。大小湖泊如散布天空的星星,闪闪发光。衬着湖泊与巨石的是无边草甸。荒凉,寂静,有飞鸟,有走兽,却了无人迹。
5. 高地西北边缘,逶迤着一列山脉。山脊薄如刀刃,峰顶尖利如矛。这是典型的冰川地貌,前者叫刃脊,后者叫角峰。旷野上的巨石原来也在高处,只是它们早就在第四纪冰川的重压下破碎,脱离了山体,并被冰川裹挟,四散分离。
那些巨石,在水中的,轮廓圆润;不在水中的,也不像在山上时那样棱角锋利。它们真是被打磨过了,在水的另一种形态——厚厚的冰川中,在地质史上称为第四纪冰期的数十万年数百万年里,被日复一日地打磨过了。在此之前,它们在造山运动中隆起,身处高峭雄伟的山峰上,或者本身就是山峰。但冰川来了,厚达几公里的冰川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流淌,裹挟着这些岩石一起流动,翻动它们沉重的身躯,打磨它们锋利的棱角。
6. 一万多年或两万年前,地球变暖回春,冰川化为流水,再也带不动这些庞然大物,便将它们遗留在了这片荒原,成为古代冰川存在过的证据,名叫冰川漂砾。是的,眼前这一切地貌,都是冰川所造就。那些星罗棋布的湖泊存身的洼地,也是冰川依靠自身重力挖掘出来的。
这片充满久远时间气息的荒野,是四川省级的自然保护区。所保护的就是这片古冰川遗迹,总面积3287平方公里。在地理学上,如此高如此广阔的冰川就不叫冰川了,而叫冰帽。在最高处给陆地戴上一顶厚重的冰雪巨冠。这片高地海拔在4300米以上,总共有1145个湖泊。四川话中,高原湖都叫海子,高地因此得名海子山。我在十二年间五次来到这里。每一次到达,目的地不是南边的稻城县,就是西北方的理城县,但不管要去哪里,都要先在这里盘桓流连。
7. 我晓得中国科学院在这里建了一个天文观测站,因为这里的海拔高度,和通透干净的大气层。天文观测站,不就是体量巨大朝向天空的天文望远镜吗?当我们抵达时,眼前所见却完全颠覆了我的想象。
进大门,顺铁梯登上瞭望台。天阴了,台上冷风刺骨,远古冰川深掘出的一个巨大洼地,冰川漂砾都被搬走了。代之而起的一座座地堡状隆起的土堆,以同样的间距整齐排列,环绕着洼地中央一座四方形的巨大平顶建筑。
从瞭望台下来,风小了,身上暖和许多。
走近一座地堡状探测器。覆盖其上的土层已经长满青草,无可救药地,我先去看上面的草本植物。菊科的紫菀wǎn正在开花。还有可以提取芳香油的丛丛甘松。它们的花朵有相近的颜色。甘松,紫,略微偏红。紫菀则是,紫,略微偏蓝。科学家说,颜色其实也是一种光。
8. 宇宙线由奥地利科学家赫斯于1912年首次发现。此后一百多年间,有关宇宙线的研究已经产生了数个诺贝尔奖,但人类还没有解开宇宙线的起源之谜。这使得宇宙线起源成为物理学、天文学、宇宙线学共同关注的前沿科学命题。总而言之,这个高海拔的观测站,是目前全世界最先进的,是这个领域的前沿制高点。
告别,渐行渐远;回望,这数千个地堡状的探测器最终和旷野上满布的冰川漂砾融为一体。
车驶下高地,进入峡谷。越往低处,峡谷越发宽阔平缓,地理学上叫作U形谷,也是远古缓缓流淌的、厚达数公里的巨型冰川开凿出来的。海拔降低,植物增多。常绿的大叶杜鹃出现,高山柳出现,花楸qiū出现,喜欢攀缘的开着黄花的甘青铁线莲出现。海拔再低三四百米,高挺的针叶乔木出现:柏、冷杉、云杉。
9. 将到峡谷底部,阔叶乔木出现,是白桦和青杨。白桦树覆盖山坡,一列列青杨站在路旁村前。分布更广的阔叶树是壳斗科的栎属植物,它们颜色深重沉郁,成片地覆盖了一面面向阳的山坡。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上,栎属植物成为了优势种群,高大的是川滇高山栎,低矮成丛的是灰背栎。
不同的植物在不同的高度上,或者说,不同的地理高度上生长出不同的植物种群,叫垂直分布。这种规律性的认识,是一个叫洪堡的地理学家和植物学家总结出来的。两百多年前的他漫游世界,直达世界尽头的南美大陆。他注意到了一种普遍的现象,在同一纬度上,海拔每上升100米,气温下降0.6℃。在此情形下,不同的植物因不同的气温条件,生长在不同的海拔高度上。达尔文在这个基础上再进一步,揭示出那是因为不同的自然条件驱使植物(当然也包括动物)发生了适应性进化。达尔文说,要不是受洪堡的启发,他不会登上“小猎犬”号去探索陌生世界,当然也就不会写出《物种起源》。
这些伟大的人物教给了我们观察大地、观察自然的基本方法。
10. 皮洛
下到峡谷底部了。
栎树林一直从山坡上铺陈下来,在水草丰盛的谷地前停止蔓延。
越靠近稻城县城,谷地越宽阔平坦,河流蜿蜒,一个个分布在河岸阶地上的村子,都有一片片青稞地围绕。一座座石头建筑和整个大地浑然一体,无论是色彩还是质地。
山前,河边,一片片湿地草甸上鲜花盛开。
此时正是横断山区的蘑菇季,想起那些野生蘑菇的香气与口感,最终吃饭的欲望压倒了观花的冲动。
直奔县城餐馆,进店就闻到了野生蘑菇的强烈香气。
特意弯到厨房,看到柳条筐里的野生蘑菇:牛肝菌、虎掌菌、青冈菌。它们应该是早上才从树林里采摘来的,一朵朵躺在来自同一片森林的松软苔藓中,除了自身的香气,同时还散发着森林潮湿而新鲜的气息。
11. 在案板上,在厨师刀下,它们一片片现出了好看的内部肉质:白色的、深褐的、紫红的;现出了菌伞下肉感十足的整齐褶子。只有虎掌菌伞下,不是列列纵向的褶子,而是丛生的绒毛,极像当地人称为獐子的林麝身上的密生刚毛,所以在当地话中就叫獐子菌。
一会儿工夫,菌子就一盘盘上桌了。
青冈菌脆爽,虎掌菌软滑,牛肝菌吸饱了肉汁,香气浓郁。被这几种菌子香气充满时,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恍恍惚惚地想,吃蔬菜让人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吃肉觉得自己成了某种凶猛动物。吃饱了蘑菇,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我确实觉得自己成了一棵香气充满的树。而在树下,一场细雨后,拱破泥土,生出了那么多的蘑菇。
12. 可以确定的是,视野里确实有树,而且真有一场雨降下来,模糊了视野里的棵棵树影。
这雨也就下了十来分钟吧。雨停时,我清醒过来。车离开了柏油路面的省道,上了水泥路面的村道,然后,又上了雨后积着一个个水洼的土路,最后,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停下。
这是一个典型的河岸阶地。多少个万年里,冰川开掘出大致的地形,再交给不眠不休的河流精雕细刻,以淤积和深切之功造就了这个肥沃宽谷。河流原来在这里,造成了这片平坦后,又深切下去,制造出下一级平坦阶地。
从前年起,几次起意要来此地。今天,终于来了。此行要做的第一件事——到考古现场参观学习。
13. 2021年9月,国家文物局正式对外宣布,在四川稻城县皮洛发现面积约一百万平方米的旧石器遗址。眼下,我们就在高出河谷数百米的平坦阶地上的皮洛遗址。皮洛是阶地上这个半农半牧村庄的名字。运气不错,遇到考古队正在准备进行新一轮发掘。领队是四川文物考古研究院的郑喆轩,非常热情。
我们进到防雨棚下的发掘现场,那是一个几十米见方的深坑,北向剖面上是厚薄不同、颜色也深浅不一的累积的黄土,层次清晰。剖面一共十层。堆叠的是漫长岁月。郑喆轩说,这十层剖面,是二十多万年时间沉积。他让我注意最底下两层泥土里夹杂的砂石,挖掘到了不少粗放的旧石器。这就把人类在青藏高原活动的时间,上溯到了二十多万年前。而在此前,有考古证据支持的,人类在青藏高原的活动时间是两万年左右。难怪媒体报道这个发现时,用了“石破天惊”这样的字眼。
14. 再往上,堆积层变成了细密的黄土。下层的土,是河流淤积而成;上层的土,则是河流下切后,成年累月的风从远处带来。风受到阶地后山脉的阻挡,尘土沉落累积,每一地层的形成都经过数万年时光。地层所以颜色深浅不一,厚薄不同,反映的是气候在干湿和冷热之间的周期性变化。考古队在每一个地层中,都发现了数量惊人的石器。最上一层,已抵近到两三万年前了。
考古队于2020年5月发现皮洛遗址。在地表踏勘时,在很小一块地面上,一下子发现了数十枚石器。这片开阔的阶地,在考古学家眼中,正是适于古人类居留生存的地方。他们必须取得更多关于地表的完整信息,弄清楚这些石器与地层的关系,才能开始系统采集。
15. 县博物馆腾出了专门的房间,供考古队保管并陈列部分石器。一条宽大的长案上,有序地摆放了数百件石器,大的,小的。粗放的,仅仅是打砸而成;精致的,明显经过了精雕细斫zhuó,耐心打磨。
我注意到其中几件石质坚硬且形制精美的石斧。被告知,这是皮洛石器中的精品,名叫阿舍利手斧。
阿舍利,法国的一个地名。1859年,这种石斧在法国亚眠的阿舍利遗址被首次发现。阿舍利手斧是史前时代第一种两面打制、加工精细的标准化重型工具,代表了古人类进化到直立人时期石器加工制作的最高技术水平。随着中国考古工作的不断推进,在中国长白山、百色等地相继发现了大量手斧,但其制作工艺尚未达到经典的阿舍利标准。近而此次皮洛遗址发现的这类薄刃手斧,不仅是目前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阿舍利技术遗存,也是东亚地区形态最典型、制作最精美、技术最成熟、组合最完备的阿舍利组合,为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莫维斯线论争画下了休止符。
16. 半天时间,看了冰川塑造的雄伟高地,又看了穿越二十多万年时光而来的众多旧石器,我心满意足地离开,去往一百多公里外的香格里拉镇。行程将近一半,公路盘旋着上升,车上山梁,回望时,稻城谷地已经消失不见。山梁的南面,峡谷深切,河水湍急。每当深谷中有一块稍宽的平地,就有庄稼地出现,就有一个村落出现。一座座石头建筑前后,都栽种了果树。梨、核桃、李,还有地头立着的一株株树形浑圆的野海棠,使得这些石头建筑的村庄与四野和谐连体。桥那头两株巨大的老核桃树的后面,背靠人家的石墙,还有一株颇有年岁的李树,老干虬曲,仍然枝繁叶茂。三株老树合围出一片沁人的阴凉,树荫下置了石桌石凳,还有一条小溪在旁边潺潺流淌。好一个滤尽尘嚣的清凉世界。我们披覆着树荫闲坐,听溪声叮咚。一阵轻风起来,古树上每一片叶子都叨叨絮絮,有意无意,若在念诵。
17. 黄昏时分,到达香格里拉镇。此地几年前还是一个乡,名叫日瓦,因发展旅游业,更名为香格里拉。如今镇子建筑多了一倍不止。入住一个新开的五星酒店,想起当年住过两回的酒店叫作贡嘎日松贡布。这也是明天我们将要进入的那片壮丽山地的名字,意译成汉语是三座护法神雪山。被引去一户当地人家品尝美食,奶酪、野菜、藏香猪肉,当然,还有新鲜蘑菇,普通的烧了汤。还有包子,松茸作馅,鲜美异常。怕压了这鲜美,饱了,才开始饮酒,才鼓腹而歌。第一回听到用若干心咒连缀而成的歌唱。在佛教众神中,有观世音等八大菩萨,每一尊菩萨对世界对众生各用本心发愿,每一尊菩萨各自的心咒,其中蕴集的是其宏大愿力。信众观想某菩萨,便念诵其心咒,等于是某种隐秘呼号,祈请本尊佑护加持。我没有想到,善于歌唱的当地朋友们,把在此地化身为三座雪山的三位菩萨的心咒,连缀起来,变成了如此美妙的歌唱。男中音唱出来,深沉,诚挚;女高音唱出来,是高拔纯净的虔诚。我站在窗前,望着小镇璀璨的灯火,灯火幻化迷离,是我眼中盈出了泪水。
18. 贡嘎日松贡布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们已经过了仁村和红叶儿村,翻过了香格里拉镇背靠的牛郎山,瞭望亚丁景区的三座雪山。眼前最近的那一座,是仙乃日(观世音菩萨),山顶皑皑白雪偶尔从云缝中露出一点,都是峭壁与冰雪。山麓暗沉的针叶林上雾气翻腾,还望得见半山上的亚丁村和峡谷入口。之后的一切,都在迷离的云雾深处了。另外两座雪山,夏洛多吉(金刚手菩萨)和央迈勇(文殊菩萨),都隐身不现。当地人认为,这片大地由三座菩萨化身的雪山护卫,因此叫作贡嘎日松贡布。藏语,贡嘎是雪山,日松是三,贡布是护法神。意译是三怙hù主雪山。
过亚丁村也没停留,直下峡谷底部,仙乃日脚下。雾气更深了,周围立着许多胸径粗大的云杉,森林中的巨人。它们树干通直,上半身直探入云雾中去了。峡谷底部或者说入口处,树木都很高大,不独是和云杉生长在一起的冷杉和铁杉,高山栎和柏树也枝干粗壮,其间雾气缭绕。
19. 雨下起来了,但密集的枝叶遮住了淅沥的雨水。就这样,穿过蓊郁森林,向上方的峡谷进发了。在视线极差的情形下,我在林中发现了植株与小花都呈淡绿色的某种高山兰。和周围的巨树比起来,这种兰花实在是太小了,才四五厘米的高度。它基生两匹对称的肥厚叶片,茎上开出五六枝雅致花朵。凭那两片基生叶,可以认定是兰科中的玉凤花属。种名呢?后来查阅资料,才晓得叫落地金钱。这名字不是得自于花,而是因为叶片有点如铜钱状。
不多时,出了黑森林,小雨飘洒,溪流丰盈,淹没了一些草地、一些红柳丛,经过一些湿漉漉的柳树、一些被雨水敲打着叶片的忍冬树。粉色的报春和黄色的毛茛抱团开放,柳树下,还有颜色沉着的蘑菇。现在我却愿意被雨水小湿,浸入衣服的不只是雨水,还有丰盛草木冷凉的芬芳。
20. 空气清凉,路不断上升,一些植物消失,一些新的植物出现。小叶密集的雪层杜鹃出现,伏地柏和高山绣线菊出现。从峡口到这里,海拔至少上升了三四百米。我这是第三次来到亚丁,知道此时已经身在夏洛多吉雪峰下了。前两次来都是晴天,这回,雪山张开雨帘雾帷,隐身不现。
夏洛多吉海拔高度5958米,和周围的群峰诞生于三百万年前后。如今,此地已开发为5A级景区。在美国图书馆,我抄录了洛克的文字,他在雨天之后遇到了天气转晴:“夜幕降临到我们的高山营地。坐在帐篷前,面对着被贡嘎岭人称为夏洛多吉的宏伟山峰。不久,云层移动,显露出壮观的雷霆之架——像一座被切去顶端的金字塔,在像某种巨型蝙蝠翅膀的云层之下。巨大山体上悬挂的冰川一直延伸到山脚,在那里形成宏大的像圆形露天剧场的冰碛垅qì lǒng。贡嘎岭人把这道冰川称为贡嘎降色,意思是龙的长鼻子。”
亚丁这片以三怙主雪山为中心的山地,过去称为贡嘎岭。
21. 新冠疫情第一年的尾声,和几个朋友来这里跨年,旧年尾最后一天,新年的元旦一天,我们都在这里度过。严冬季节,万里无云,阳光灿烂。我就站在这里,久久观望深沉蓝空下的夏洛多吉雪山,久久凝望它悬垂的冰川和雄伟的悬崖。山峰还是像洛克当年看见的那样,是冰雪厚积的金字塔状,而冰川却后退了很多。冰川退去的部分,显露出银灰色金属质感的悬崖和风化破碎的岩石一泻而下的流石滩。
继续跋涉,到了峡谷最宽阔处。河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弯,造成了大片湿地草甸。已经是4100多米的海拔了。雨渐渐小了。继续向峡谷尾部的央迈勇雪山靠近。
在这里,第一次观察到银露梅花的开法。
银露梅通常长在向阳地方,瘦硬的枝头上五片白色花瓣都尽情向着天空张开,尽情迎接阳光的温暖。这和西边上千里地、北方上千里高原上那些银露梅都是一样的。
22. 但在这里,一片长满落叶松和杜鹃树的阴坡上,我看见银露梅长在林荫中,一朵朵纯净的白花,五片花瓣半开半合,悬垂向下,如浅钟状。本来,这是高海拔地区的开花植物常常采用的一种策略,花朵下垂,花瓣闭合或半闭合,为的是护住雄蕊与雌蕊,不被冻伤。如龙胆科龙胆属的好多种,都昼开夜合,晴开阴合。但这一现象在银露梅身上,却从未见过。
又行一里多地,峡谷猛然收缩,面前陡起一面崖壁,悬垂一条瀑布,轰然而下。崖上长满柏树、花楸和杜鹃。从栈道攀援而上,见到崖缝中花色洁白的樱草杜鹃,还有报春。洛克有过记录:“报春花的根部植入石头的裂缝中,花叶细小,颇具光泽。它们几乎全被隐藏在灿烂的深红色的花朵之中。其他的垫状植物争奇斗艳,比如,深蓝色的勿忘草。”
23. 崖顶上是一面平湖,叫作卓玛拉措。恰在这时,雨停了,湖面上被雨水激起的波纹渐渐静止,天上却云海翻腾。云隙间不时漏下一柱灿烂阳光,探照灯一般,照亮湖泊尽头央迈勇雪山的某一个局部:下部银灰色的悬崖,中部幽蓝的冰川,或是冰斗中的积雪。游客们惊喜欢呼:神山要现身了!我知道不会。雨后群山,太阳出来,水汽强烈蒸发,待会儿谷中就会布满更浓重的云雾。
连续攀爬了四个多小时,下山就不再步行。观光车载我们回到峡口。身后的峡谷中,云雾翻腾。我们头顶却云开雾散,沐浴着强烈阳光,身上的湿气迅速蒸发。云杉林错落的树隙间,隐约看见央迈勇雪山的顶峰。视线顺着森林下行,我看见了冲古寺的金顶。
寺院经过扩建,主体建筑高大,殿顶金光闪耀。我们去往旁边一座基本废弃的小楼。“冲古贡巴,一座小而破旧的寺院。”这是当年洛克看到的冲古寺。贡巴,藏语,意思就是寺院。
24. 洛克写道:“爬上陡直的楼梯,我被带到左边,进入到一个房间。在世界的那个部分,这是寺院能够提供的最好的房间了。它很明显是活佛的居室。天花板和墙壁都绘有图案。房子上端有法座和床,墙上挂着唐卡,画的是黄教的创始人宗喀巴。一道门通向一个私人小经堂,里面摆放着佛教的守护精灵。楼下的刺柏香烟味从那没有玻璃没有窗户纸的窗户渗进来,从地板的裂缝和缺口渗进来。”
这座小楼无人居住已经很久了。墙壁上彩画剥落,板壁朽坏,门框歪斜。楼下正在施工,意在建立一个小型的纪念馆,陈列洛克采集过的当地动植物标本,和他当年拍摄的照片。楼上房间也将恢复原貌,以纪念亚丁首次被世界发现。
25. 这天的最后一站,在冲古寺对面山腰上的亚丁村。旅游业方兴未艾,亚丁村正在大兴土木。村庄里古老的石头建筑保持外观不变,内部都在改造,通水布电,装修为高标准民宿。这既适应旅游业快速发展,也是乡村振兴的富民举措。亚丁村位置得天独厚,从牛郎山腰面向着仙乃日、夏洛多吉和央迈勇三座雪山,面向宽阔峡谷与万顷林海。我被引去一座体量不小的现代建筑,外面一道宽阔走廊正好眺望壮阔美景。这是正在装修中的博物馆。
我们在开阔的平台上展开详尽的规划图。
稻城县、香格里拉镇、亚丁村,以总称贡嘎日松贡布的三怙主雪山,以良好的自然生态和当地康巴藏民犹如世外的人间生活,被当下世界的人们,认为是本在天国却降临尘世的香格里拉。这座博物馆所要呈现的正是构成这非凡美丽的自然与人文要素。设计者的高明之处在于,将其与世界不同文化中关于人间净土的想象联接起来。是桃花源,也是伊甸园。
26. 大家在一家民宿喝茶休息。我发现房屋的后门直通田野,青稞地被微风吹动,绿浪翻拂。我悄然起身走向田野。平整的青稞地一方连着一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田野四周,连绵着齐腰高的木栅栏。顺着蜿蜒的栅栏,我走过一片片低垂着饱满穗子的青稞地。再过一个月,当这些青稞熟黄,被阳光染成一片金色时,乡亲们就要开镰收割了。少年时代,我也为收割这样的庄稼挥舞过镰刀,伸手拂过一个个青稞穗子,让带刺的麦芒划过手掌。微风起时,麦芒上光芒闪烁,仿佛大地在曼声歌唱。这让我想起昨晚当地朋友们用观世音、文殊和金刚手三位菩萨心咒连缀而成的真挚歌唱。
走到田野尽头一株巨大的老柏树前,正望见夕阳衔山。慈悲的仙乃日和勇敢的夏洛多吉,两座雪山出现在我面前,代表智慧的央迈勇深藏在峡谷大转弯的后面,云彩被夕阳照耀得闪闪发光。我眼中,突然有泪水盈眶。
27. 当夜,在香格里拉镇上的酒店,听着窗外喧腾的水声,我为博物馆写下这些文字:
“稻城亚丁,三座瑰丽雪山,在以千万年计的地质史上,随青藏高原抬升,早已雄峙此地,等待人类出现。皮洛旧石器时代遗址的发现,把人类出现在这片土地上的历史提前了至少二十万年。最初的人类如何命名这三座雪山,已不得而知。在这个人类学命名为‘民族走廊’的高地上,曾有许多族群,东去西来,南下北上。直至中世纪,藏族人以其信仰的佛教神灵命名了这三座雪山:贡嘎日松贡布。意思是说,三座雪山有凝山聚水、护佑众生的巨大法力。与其说神格化的雪山真有无边法力,不如说是人类将对平安幸福生活的强烈愿望寄托于自然伟力。
28. “香巴拉,或者叫香格里拉,本是信仰佛教的人,出于对幸福生活的强烈祈愿,而想象出来的人间净土。什么样的力量可以作为构建人间净土的依凭?是央迈勇(文殊菩萨)所代表的智慧,是仙乃日(观音菩萨)所代表的慈悲,是夏洛多吉(金刚手菩萨)所代表的勇敢。这其实都是人未被各种欲望所淹没时的优秀本性。无非是人看到自身生命的脆弱短暂而将这样的本性神格化罢了,无非是人类希望这些优秀本性能传之久远而将其神化罢了。
“揆kuí诸人类历史,不同文化与信仰的人,其实都怀有对人间净土的衷心向往。在东方,未受佛教文化浸染的儒学与道教文化背景下的古代中国,在陶渊明笔下,这种人间理想国叫作桃花源。在西方,天主教文化的构建中,同样的寄寓叫作伊甸园。无论是桃花源、伊甸园,还是香格里拉,人类对理想王国的共同构建都是风景优美,天人合一,初心纯净,一切有情众生,生存状态从容悠然。
29. “在今天全世界人民力图互相理解,全世界文化都努力互相融通的背景下,这种构建幸福安宁人间的向往才得以互洽共振。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才从中国各地,世界各地,来追寻这个天人相通,所有生命体和谐共生,犹如世外的地方。来到稻城,来到香格里拉,来到亚丁。
“亚丁,在三座美丽雪山下,这个美丽宁静的村庄,其先民何时来到这里耕作游牧,永久栖居,起始的时间渺不可考,但至少有好几百年以至上千年时间了。这些康巴村民,面对初升太阳,面对三怙hù主雪山下的蓝月山谷,面对田野、森林与牧场,遗世独立,生生不息。
30. “这个博物馆的设立,正是为加深人们对这一文化与自然遗产的认知与体验。展陈的设计,除了展示本地自然与人文多样性、独特性,也以一种宽阔的胸襟与眼光,同时呈现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们,对于理想家园的共同期许与向往。
“地球在其演化史上,造就了不同的自然奇观,孕育出不同的生物多样性,但它们仍属于同一个生命共同体;人类生存于不同地域,形成了不同的文化与信仰,生成了不同的生产方式与社会结构,但仍然属于同一个命运共同体。
“是的,人类生活的不同世界原本都属于同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