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经典 品自我】《易经》
1. 《易经》:张爱玲用自传小说撕破亲情假面:值得被爱是无须证明的事情
为何母爱会伤人
人与人相遇,到头来都是为了一个互不相欠,有的人在还,有的人在收,循环往复,觉而不知。对父母、对子女、对恋人,对自己都是如此。我们奔赴的是一场债,在那个吱吱作响的令人厌烦的生命磨盘上,假装浇上新水,以为之后的路可以从此不同。
我不是一个顶级的张迷,但还是会对她的文字上瘾。读她的作品有时候比看恐怖片还惊悚,因为指不定哪个好看字的衬裙下就会爆出一阵妖风,结结实实攻击了你情绪的膝盖。但这次读《易经》的感受不同,它就是一种细碎,但却又玲珑的身段,前凸后翘,终能寻到各自所爱。
2. 《易经》和《雷峰塔》是她的英文自传体小说。张爱玲化名琵琶,她出生在利益和文化相冲突的上海阴森豪门,围绕她的永远是丝绒门帘、裹着水钻缎衣的宾客、小脚碎嘴的老妈子,睫毛像流苏一样的姨太太们,和一大锅关系庞杂的亲戚。这个显赫的贵族家庭中,沉迷在鸦片与烟柳繁华的父亲,和坚持离婚要出国念书,自私又美艳的母亲,对琵琶而言永远缺席,却也带来了最刻骨的伤痛。《易经》就是从她的青春时代讲起,前半部是她和母亲一些最支离破碎的小事,后来被母亲再次抛下的她在战火纷飞的岁月去港大读书,二战中香港失守,她历经万难返回上海的故事。这些苟延残喘还带着最后一丝热气的生活记忆,像晨光中一摊无辜散了黄的鸡蛋,不甘心草草收尾,就成为创作蓝本的蛋饼。
3. “她舍不得的是上海,与她母亲姑姑也没有关系,她们只是碰巧住在上海。”她在战乱生死间所有的回忆和期待,都不再和母亲有任何关联,这不是她的决定,只是有很多关系,走到某个节点,我们都知道那就是终点了,和具体完结的方式无关,只是就一定有那么个时刻,心闭合得比之前所有用力的时候都迅速和决绝。
大时代动荡下异化家庭孕育出的畸形个体,在更加艰难的生死存亡间孤独求败,很有点民国版西西弗斯的意味,这种三重叠化后产生的很难复制的悲剧,像一个指针停在那里等待一天只能准确两次的英式庄园里的老钟表,高贵从容又淡泊笃定。
4. 张爱玲移居美国后就是一个流散作家,之所以说“流散”是因为这个词有一定文化跨民族性,也更能体现她的“跨语际”写作特点。曾想借助这两部小说打开美国市场,很可惜对于那里的读者,张的回忆就像一个沉船中打捞起来的古老箱子,挑逗兴趣的箱体比内容物更具诱惑,但张还是一意孤行,不顾美国的视野期待,自顾自在箱子内模仿《红楼梦》的叙述笔法喃喃自语。只是曹雪芹带来巨大幻灭前也曾给过我们盛极一时的热闹,只要回望就总有甘甜。但张不同,专一的在她的园子内编织着从一而终的孤独,黛玉葬花时身旁没有宝玉,宝钗扑碟时背后没有观众,湘云醉酒时周围没有嬉闹,一切都是她自己蒙太奇的单行线回忆,回忆中相向而行的人物永远不可能和当下的自己相遇,这就如同古希腊学者提出的著名“龟兔赛跑悖论”。多一个同行都是对孤独的不敬。
5. 这两部小说写于她初抵美国的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可惜经过整理2010年才在中国问世。小说中很少体现张的爱情主义,因为在她遇到胡兰成之前,小说主体就已经完工了,更多的是讲述她在母女关系巨大的阴影中逼生出的生活观和价值观。其实熟悉张爱玲的人都知道,她有一种不断重写、删改旧作的倾向,几乎到了乐此不疲的地步,而她诸多层次的情绪和深浅浓度的心事也在这些文字的重复、回旋、衍生中像一位盛夏离别,久未谋面的故人偶从心上过,而回望山河,已然秋浓雾重。
6. 我们母女一场是此生最大的遗憾
“一面墙横亘在她面前,她闻到隐隐的尘土味,封闭的,略有些窒息,却散发着稳固与休歇,知道这是终点了。她母亲说输了八百块那天,她就第一次感觉到了。”
琵琶曾经说她不是不爱母亲,而是不知道如何亲近。因为母亲总是动不动把那句“总是为了你”挂在嘴边,而且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比母亲漂亮,永远不能拥有她那样姣好的身材,她在母亲面前所有用力的盛放都是一种延时的滑稽,被在母亲身上滑落的时间从上到下,一寸寸地数落着嘲笑着。母亲在她面前日趋苍老,却越发美丽,本身就是在筑造一条母女间最残酷的边界。她一直希望从母亲的正面爱她并得到爱,但是小说中所有母女间有意无意的、疏离的、冷漠的交流都是伴随态或影子式的。
7. 琵琶永远像一条重要又用完就可以隐去的辅助线,需要她的时候,浮现出来做个证明和备胎,离开的时候就擦拭掉了。母亲要么在收拾箱子,要么在交流牌局,要么在盘算远走异乡嫁个男人,甚至连聊八卦的时间都比直视女儿认真说几句话来得重要。当女儿把自己拿到的八百元奖学金作为讨好的礼物献给妈妈的时候,转身母亲就能输在牌桌上。还拉开浴帘打量着女儿裸露的身体,想看看是怎么和那个老师做了交换,才筹得这样的价码。
为何说有些爱会伤人,因为有很多亲密关系就是糖衣炮弹,带着那一点点甜头,实际是把你包裹在一张更密实的PUA网中,要“按照我希望你的方式去活”,否则你就不配得到我的爱,你也不可能成为更好的自己。
8. 很多子女一生都活在努力证明中,这种证明就是一种背离生命本质的心灵扭曲,多少人在试图“证明”中迷失甚至崩溃。因为证明在生命中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每个生命都无须被证明,只需被认真对待,尊重他们以自己该有的方式存在着。证明的前提是被质疑,而父母对子女的爱一旦附加任何前提,就是慢性毒药,我们一生浸泡其中不得解脱。在错误的觉知中,形成错位的认知,在排除质疑的过程中丢掉珍贵的自由,没有自由的个体就没有存在的意义,而不存在的个体,又怎会接收和付出真正的爱?
所以“证明我值得被爱”就是一个荒谬的悖论。我们多少人为了博得那些来路不明的爱,点燃中途熄火的爱,在各个不属于自己的赛道疲于奔命,到头来就算活成了父母眼中希望的模样,我们的快乐有多少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就是那种躺在草地上微风一吹都忍不住想笑的喜悦,对生命最纯粹与高贵的礼赞。在证明爱的路径中,我们对爱体悟的雷达已经彻底失灵。
9. 进一步阐释为何“证明我值得被爱”后多数人会更加痛苦,因为关系双方的对接心态都不够友善,一个是讨好,一个是施舍,恰恰都不再和爱有关。《易经》中总是倒灌着少女时代最沉闷压抑的空气,琵琶总想投奔母亲,总想在母亲面前证明自己,但是母亲却总是遥不可及,在母亲面前她似乎永远得憋着一口气,生怕拿捏不好就又得罪了她。“似乎过了许久,门才打开一条缝。她母亲精明的脸探出来,背后的光使她的脸暗沉沉的。她一言不发,白色锦缎晨衣一扬,又走回去理行李,半敞着,像直立的巨蚌。琵琶关上门。”母女间难得的相见总是如喑哑晦涩的现实主义钝铁般冷淡。
其实驱使我们这种荒诞“证明行为”的地基情绪是“怨恨”。而绝非误以为的爱。我们不是表面上要重新争夺回那份本该属于自己的爱,才活成父母想要的样子,而恰恰是因为我们被迫放弃了要活成真正的自己,所以渴望自由而不得的那种不断滋生的怨念和恨意,让我们假意违心地向他们靠拢。因此越是被证明,越是恶意深。
10. 怨恨其实比单纯的恨更可怕,因为它有怨的前缀,情绪在不断煽风点火,又有恨的大段肉身被不断喂养,而且不具备向外爆发的勇气和力量,因此只能转而攻击自身。这种恶的能量,变相催生出了一种特殊的魔力,它会让被证明者执念般地趋向导致这种怨恨产生的主体,每获得一次认同和奖赏,投喂和被投喂者似乎都会有一种变态的快感。亏欠总是和苦难勾连在一起,因为亏欠,所以急于被证明急于要偿还,而这两种心态的底层逻辑是讨好,讨好难免会低贱,而造成苦难的人这种无动于衷的恶意,却反而会使自己被讨好者这种反向置换出来的能量越抬越高。就如同尼采在《论道德的谱系》中所说:“这种可以肆虐施加其权力于某个失去权力者之上的快感,这种‘为了作恶的快乐而作恶’的淫乐,这种在强暴中的享受;债权人在社会秩序扎根越深,级别越低,这种享乐就受到越高的评价……而债权人分享了某种主人权利:最终他也达到一次高升的感觉。”
11. 回到《易经》中所言:“我们大多等父母的形象濒于瓦解才真正理解他们。”而这种理解只是一种心理层面的双向救赎,是一种心灵镜像的自我和解,我们恨的不是父母,而是他们投射在我们身上那一部分我们怎么都切割不掉的恶的自己。它改变不了任何实体介质的危机,苍老的已苍老,破碎的也难愈合,不过“我都是为了你好”这样的话以后可以别再说了,那些尝试改变对方的心、寄托在儿女身上要达成的愿,最终还是带着残存的尊严知难而退了,而这辈子欠的债,付的情,总还是要有些仪式感地去履行完。下辈子不再是父母子女一场的时候,我们还可以礼貌并似曾相识地微微笑,至少我们现在都已是仁慈之人。如安德烈·孔特所言:“仁慈的格言是:当你不能爱的时候,至少别再恨了。”
12. 书的英文译名The Book of Changes,或许更能体会“易经”二字的深意。张爱玲在美国几乎与世隔绝的四十多年,就是在这种看似变的不变中,把悲凉榨干,再一次次浇灌孤独的汁液,悲伤就变成了基因里的纹身,只能感受就是触碰不得,更消除不了。不是因为父亲,不是因为胡兰成,更多是因为母亲。母亲的一切行为和语言都无时无刻不在表达,你从出生,就是对我的一种巨大亏欠,你活着就是不合时宜的。就好像那句,当不再爱了,就做什么都是错了。冷血也无懈可击。
13. 对压迫的顺从不是美,但关乎德行
我知道不是一个把孤独坐穿了的人,是写不出那些被反复揉搓又摊平晾晒的情绪的,她就是要让你看到那种冰纹般脆利笑容的下面,毛细血管里藏着的所有皴裂和褶皱,在这里孤独不允许被怠慢,它总是整装待发。
琵琶和母亲间这种女性自身的互相折磨,这种因果轮回般的债权关系,这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样的诡谲相处,让我们不禁想为何从古至今女性总是悲剧的母体。男权社会“无才便是德”的女性,其实归根就是不被允许有独立自主的意识。无才便认知枯竭,继而导致主体意识被阉割,所以比起女性温柔的身段,男性更需要她们的“美德”是毫无条件的灵魂依顺。
14. 但随着时代的演化,有些东西总会消亡,有些总会重生,有些总会断裂。“链子断了,琵琶寻思着。撑持了数千年,迟早有断裂的一天。孝道拉扯住的一代又一代,总会在某一代斩断。那种单方面的爱,每一代都对父母怀着一份宗教式的热情,却低估了自身的缺点对下一代的影响。”不仅是父母和子女间某些传统关系会被注销重启,女性自身也开始产生一种全新的认知迭代。虽然她们千百年来被强行灌输的“一味顺从”这种奴化的认知体系并没彻底瓦解,但自我意识的觉醒毕竟势如破竹,所以暂时寄生在蜕变夹缝中的很多女性,一种进退两难、拿捏不准的情绪就一触即发,开始反戈相向。
15. 日本作家江腾说:“在某种意义上,女性的自我厌恶,可以说是所有生活在近代产业社会中女性的普遍性情感。”而《厌女》一书中也有类似的观点,从“不开心的女儿”到“自责的女儿”,女儿身上承载的越来越多的是“母亲的幸福”的使命,而不再是自己的人生导航。她们要在一种可能长达一生的畸形互锁中完成一种与母亲心智的不断校准和同化,甚至要成为母亲缺憾人生的代理人或者幸福人生的捍卫者,仿佛只有这样,自我厌恶的内心才能稍微释然一些。这难道不是又回到了最初我们说的一种债权关系中。所以尼采说:“道德的概念世界,‘亏欠’‘良心’‘义务’‘义务之神圣’,其发源地就在这个领域,即在债法中——它的开端,正如大地上一切伟大事物的开端一样,是用血彻底而长久地浇灌出来的。”
16. 《易经》明显感觉到和她前期作品的不同,柳絮抚人般细碎轻柔,但也柳梢抽人般锋利冷冽。她没有给我们一个故事,或者是耐心太多不小心抛出来了半部人生,这里到处是随意串门的悲伤摩斯码,前半句溜进了他的心,后面又敲开了她的门。说《易经》是日常丧书必备也不为过,但丧比亢有时候更有存在的价值。它给不了你什么营养,但是也可以用这个机会把那些在你身体呼之即来挥之就是不去的负面情绪,清洗过滤一下。很多时候最大的恐惧都是想象出来的,在脑里不见得在眼前,当你真的直面的时候,发现一切不过如此。
17. 把心里想要攥紧的东西多放下一点,心或许就不疼了,所以每次的受伤其实都是一次自我内心的扩容,你的心比你以为的要更有韧性更强大,之所以很多人把原始的生命从奔放多元的热带雨林活成了娇弱楚怜的一株盆栽,是因为我们把太多生活的附加品想当然成必需品塞进心里面了。
有时候最可怕的不是苦难本身,而是苦难的无意义。回味《易经》,总觉得骨髓里反复吹着不明方向的穿堂风,或许这就是中招了张爱玲的梦魇吧。她曾和邝文美说:“藉写作来宣泄——于是其他人就会分担我的记忆,让他们记住,我就可以忘却。”那些乘愿而去的人又何曾不是为了还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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