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3671】
读物本·异人冢(上篇)
作者:C小调第5号
排行: 戏鲸榜NO.20+
【禁止转载】读物本 / 架空字数: 118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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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创作来源转载作品
角色0男0女
作品简介

作者:多多

更新时间

首发时间2024-07-25 15:24:32
更新时间2024-07-25 17:03:56
真爱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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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正文

                                                                              

01

夏日的远山,重峦叠嶂,碧叶如海,层层遮蔽了天幕。令这位于山坳中的密林,幽深黑暗得恍如午夜。细针似的光线,从阔叶的缝隙中刺进来,照亮了密林中的一小块空地。

因为长年不见阳光,空地上满布浓绿色的地衣,两个青年男子,踩着湿滑的苔藓,在酣畅淋漓地激斗着。

其中一个使棍的,身高足有八尺,手臂粗得似坛口,把一根两丈长的粗棍舞得虎虎生风;而另一个用枪的则可以用怪异来形容,他做伶人打扮,身穿鲜亮的淡蓝色绣兽纹织锦短衫,头戴同色软帽,鬓边簪了朵新采下来的兰花,一张脸也涂了胭脂,画了黛眉,仿佛是从哪家的戏院中刚走出来的名伶。

两人都用长兵器,棍枪往来,在空地上掀起丈许罡风,震得树叶纷纷飘落,像是在幽冥中下了场碧雨。

草屑飞扬,令一个在旁观战的年轻人忍不住掩住口鼻,轻声咳嗽。年轻人头戴方巾,身穿洗得发白的旧布袍,脸色也像是那身衣袍似的,带着挥之不去的恹恹之色。

 

02

一缕视线,如蛛丝般黏到他青白色的脸庞上,他不以为意,咳嗽的声音却更大了。

激斗的两个人影上下翻飞,分不出高下。使棍的大汉猛地扎下马步,祭出一招蛟龙出海,长棍在半空中抖出无数个幻影,他的身前登时出现了一个丈许宽的扇状真空。

那是属于死亡的领域,踏足一步,就会被长棍活活打死。

视线如悠悠荡荡的杨花,随风而落,黏在观战的白衣人脸上。借着无数道细如锋芒的光线,他抬起头,迎上了那双眼睛。

是那个身着戏装的怪人,他像是个要掠取女孩子芳心的风流少年,一挑目,一扬眉,以枪尖在地上一点,身体便如燕子般轻灵地飞上了半空。

大汉朗声长笑,臂上使力,长棍挟着风影,巨龙般卷上头顶。眼看棍影就要追上他时,枪头红缨一闪,恰到好处地对上了棍尖。

他蓝色的身影,借力飞得更远了,翩跹得像翱翔于春日碧空中的一只纸鸢。

 

03

“原来之前,都只是玩笑啊。”白衣人看着那抹在树海中穿梭的身影,忍不住笑了。

戏装男子像是感知到他的赞美,突然于半空中回转,整个身体飞速下沉,如游鱼般在湿滑的地衣上疾行,枪尖上一点红缨,刹那间停在使棍汉子的后心。

那舞起来雷霆万钧,裂岩碎石的长棍,寂寥地立在山风中,透着无尽的尴尬。

大汉的脸红得似滴血,连吭都没吭一声,身影便如雾气般融化在连绵不绝的碧涛里。

只有那身着戏装的男子,手持长枪,踏着绒毯般的地衣,向白衣人走来。

“好功夫。”白衣人抚掌赞叹,连连颔首。

“过奖了。”男子粉面带笑,声音婉转,也恰似个唱戏的伶人。

“可惜我不能带你走。”但他很遗憾摇了摇头,拍掉旧长袍上的草屑,“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属下,我不想要。”

男子愣住了,脸上的白粉似乎都簌簌而落,黛色装饰下的双眸,透着几分迷茫。

 

04

落魄的白衣人却舒展广袖,步态风流地走出了树林。山林外日光奔涌如海,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令方才那场发生在幽森密林中的战斗,宛如隔世。

当晚白衣人投宿于官道旁的驿站中,一个身穿黑色纱衣,酥胸半露的美丽女子,陪他喝酒纳凉。

“他跟来了呢。”阿朱伸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娇笑着说,“你这无情的老头子,如果不想要他,干吗还去招惹。”

老头子手持酒杯站起来,推开了位于二层的木窗,只见客舍下的空地上,果然站着个高瘦精悍的身影。

他并未执枪,却仍穿着戏服,脸上浓妆依旧,只有耳边的兰花,因一天的日晒风吹,萎顿干枯了。

过路的旅人见到他这幅打扮,都觉得好奇,忍不住多瞧两眼。但也仅止于此!天下苍茫,众生碌碌,谁又会为个陌生人驻足?

他发现了老头子窥视的目光,仰头看向二楼的客舍。

“且让他去!”老头子轻笑一声,紧紧阖上了窗。

 

05

更深露重,暑气袭人。驿站的床铺散发着微酸的汗味,那是不知多少个赶路人留下的辛劳气息,令老头子辗转难眠。

他索性坐起身,倚在榻上,看天边乌云翻滚如海,淹没了月亮银白色的影子。

几日前的往事,如奔马般穿过云层,跌宕踏浪而来。

那同样是一个闷热潮湿的午夜,他简陋的木门被人叩响。氤氲的暑气中,站着一个身穿巫女衣装的少女,她额头和手腕都画满鲜红狰狞的咒符,显然是刚刚自哪家驱邪回来。

“你拜托我打听的事情,最近有了些眉目。”少女叫做灵君,她法力高超,兼之性格活泼,在女巫中口碑非常好。

“进来说话。”老头子把灵君引入室内,并为她烹茶煮酒,端出两盘盐津果子。

灵君跪坐在席上,打量着茅屋中简陋的竹榻木桌,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这房间,布置得好像随时就要走似的,真令人难过。”

 

06

老头子像是平素般少言寡语,只周到地为她舀了杯煮沸的热茶,几缕碎发从他的鬓边垂下,为他端正俊美的容颜,平添了些许神秘。

“有了冢狐的消息?”

“不是冢狐,是一个女人。”灵君清了清嗓子,低声说,“近日邺城附近的渔村里出了怪事,渔民们的渔网洒到河里,都被河水绞得七零八落,于是有几个大胆的渔民潜入水中,却无一生还。最恐怖的是,尸体都断成了几截,顺水漂到了下游。”

老头子歪靠在竹枕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灵君。他水银般漆黑的瞳仁虽然含着笑,却仍不免令人感到疏离。

“村里人见出了水怪,请闻名邺城的老女巫去做法驱邪,你猜怎么着?”灵君靠近她,眼睛瞪得像只夜游于荒野的猫,慢慢地说,“女巫说看到河底有个女人。”

“你该不会请我去邺城伏魔斩妖吧?”他更慵懒了,半点志气也无,眼睛半睁半闭。自周静帝大象二年,邺城被大火焚毁,千年古都毁于一旦,变成了人迹寥寥的荒虚,实在令人提不起兴趣。

 

07

“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做‘琉璃’。”灵君对他敷衍的态度毫不介意,掷地有声地说。

老头子原本要阖上的双眼,在听到这名字的一瞬,骤然睁开了。烛光映进他的瞳孔,令他的眼睛里似跳跃着两团火焰。

“我记得你说过,世间最美的,就是琉璃。开始我还以为是什么物事,没想到竟是个女人。”灵君眼帘低垂,长睫似蝴蝶的翅膀,在她桃心形白皙的小脸上投下阴霾。

“你倒是有心。”老头子坐起身,又为她舀了杯茶水。烟气袅袅中,灵君黛眉修长,朱唇嫣红,看起来陌生而遥远。

“你说过的话,我多少都会记得。”她朝老头子吐了吐舌头,恢复成平日里惯见的小女儿娇态,“怎么样,去不去?”

“当然。”他喝光了杯中的茶。茶已渐凉,像是在岁月中沉寂了很久的往事。

竹窗中映出两人窃窃私语的身影,天边的云懒洋洋地舒展,遮住了月脸。也为这清朗的夏夜,带来了不祥的预兆。

 

08

“轰隆隆——”黑沉沉的天边传来沉闷的雷声,唤回了老头子飘摇的意识。狂风吹开窗门,张牙舞爪的闪电撕裂沉沉夜色,持续了整日的闷热得到纾解。

黄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落下,风夹着冷雨,气势汹汹地卷进陋室。夏天的暴雨,毫无预兆地到来了。

他不得不从榻上起身,关上门窗。

在一片水色之中,突乎而逝的电光,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一个蓝色的身影,站在狂风暴雨里,仿佛大海中毅然坚定的礁石。

“为什么这么执着?”老头子身着单衣,执把竹伞,走下客舍。可是伞太小了,风将它吹得摇摇欲坠,冷雨打湿了他半边消瘦的身子。

雨水洗掉了戏装人脸上厚厚的脂粉,露出本来面目。那是一张难以描摹的脸,既像男人,又像女人,当他双眉紧蹙,垂下眼帘之时,看起来又脆弱得像个孤独的孩子。

“为了解惑。”他嘴唇微启,说出了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09

老头子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黑夜中的他,脸白得发光,看起来宛如精魅。

“我不明白,从动物变成妖怪,是非常艰难的事情,我吃了无数的苦,逃避强敌的追击,捱过食物匮乏、寒冷刺骨的严冬,如今终于获得了人形。但这就是幸福吗?为什么身而为人,也无法逃避命运的折磨,甚至当雨雪落下之时,我与过去一样,依然要承受着上天的责罚或者恩赐……”

老头子伸指堵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再说。

“你有名字吗?”

“没有。”他垂下头。

“那就叫乾达婆吧。”那是佛经中记载的天龙八部之一,在梵语中是变幻莫测的意思。这个妖怪求而无解的疑问,也是他的困惑,生命如幻梦,如虚影,如乾达婆。

在隆隆雷声下,疾风暴雨里,在充斥着酸臭气息的小客栈中,人和妖魔完成了古老而神秘的契约。乾达婆得到驱魔师左臂的力量,在辉映的烛光中,缓缓抬起了头。

他俊脸上浓妆俨然,一如初见之时,只是眉心间多了个莲花的印记。猛然看去,倒像是壁画中的飞天。

 

10

次日雨后初霁,天光云影中,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背着简陋的行囊,孤身走出了驿站。他的布袍旧得泛白,混入稀落的商队,恰似个再平凡不过的赶路人。

而当山风拂过,在草尖和碧叶中奏响属于夏日的清歌时。那大自然亘古悠长的节奏中,又潜藏着诡异而细密的脚步声,追随这个年轻人瘦弱的身影,久久不绝。

“这位大爷,给点赏钱吧。”在邺城民居内的一处小巷,几个乞儿围着个躺在竹榻上纳凉的白衣公子,叠声乞讨着。

那公子长得清秀雅致,十分文气,连声咳嗽着从竹椅下拿出个布包,交到乞儿们手中。

布包里是十几个香喷喷的菜团子,饿久了的孩子们一拥而上,把食物瓜分殆尽,向小巷外跑去。

“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他们高声唱着儿歌,欢快的旋律点缀了夕阳,一个个小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巷口。

 

11

这是老头子来邺城的第五天,出事的河就在离邺城十里外的山崖下,他并未急着行动,而是悠然地享受着北地的夏日,望着高墙外的一线天。

北方的酷暑粗糙而凌厉,与南方格外不同。白天太阳毒辣似火,在街上走两圈就会晒得头昏眼花,而到了夜晚,温度又会骤降,让人不得不裹衾而眠。

所以他意外地喜欢上了傍晚,在这阴阳交接的逢魔时刻,暑气未褪,冷风乍起,最适宜纳凉。

他哼着儿歌的旋律,惬意地享受晚霞和清风,一阵不合时宜的簌簌声响,传入了他的耳际。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只见身边多了个八、九岁大的小姑娘。那小女孩穿件红色的旧袍子,赤足蹲在尘土中,拿着被乞儿们扔掉的布包,仔细挑拣黏在上面的米粒吃。

辉映的霞光,照亮了她焦黄的头发,红彤彤的脸庞,令她的表情看起来异常认真。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个沾满食物残渣的包裹,而是个收纳珠玉的百宝箱。

 

12

“过来……”老头子朝女孩招了招手,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从未给过乞儿们钱财。可是面对着这个小花般纤弱可怜的姑娘,他突然觉得,给她几个铜板,或许也不会惹来大麻烦。

女孩晃悠悠地站起来,但并未走到他的身边,而是向巷口走去。

巷口处站着一个人,他壮硕得如巍峨的小山,遮住了如血残阳。壮汉身穿棕色皮毛背心,胳膊上的肌肉坚硬如铁,漆黑的脸膛上挂着小心翼翼的笑,看起来格外滑稽。

熊男!

老头子的心颤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女孩子一摇一摆地向靠近熊男,十分熟稔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熊伯伯,今天我们去哪里玩?”她稚声稚气地问,仿佛在向自己的至亲撒娇。

“熊伯伯带小星去逛夜市好不好?”熊男见老头子仍歪坐在竹榻上,并未出言制止,知道他不想管自己的私事。索性把女孩抗在肩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13

金轮一寸寸隐入云霞,夜里的风送来挥之不去的凉意。老头子咳嗽着站起身,走入屋舍,今晚还有要事要做,手下们都有自己的隐私,只要不惹出事端,他向来懒得约束。

远处熊男迈着豪步,走向落日尽头。黑夜奔涌如海,刹那间从天边涌来。淹没了他高大魁梧的身影。

是夜,在城里一户富庶商家,头发花白的老女巫,低吟着古老而神秘的歌曲,跳起驱邪祛浊的舞蹈。

她脸上皱纹密布,画满如藤蔓般诡秘扭曲的咒符,令人看不清本来面目。她时而低伏身体,时而扬起裙角,于是裙子上绣着的貔貅图案,便在炭火的映照下,变得狰狞可怕,栩栩如生。

而在屏风之后,主人和仆妇们抱着孩子蜷缩在阴影里,有几个好奇的仆妇探出脑袋,看着这诡异而奇妙的舞蹈。

老女巫的舞步越来越快,衣带上的金铃声声刺耳。她佝偻的身影被火光放大,映在花窗上,屋檐下,仿佛无所不在。

 

14

舞到极处,她从腰包中掏出一把黑色粉末,手疾如风,飞快地丢进炭火里。火焰瞬间窜上房梁,在明艳的火舌中,隐约可见一条游曳的金龙。金龙鳞片森然,在屋顶盘旋飞舞,复又投入烈火中。

“哇——”与此同时,屏风后响起孩子响亮的啼哭声。

仆妇们再也顾不上看热闹了,她们都手忙脚乱地照拂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的孩子,并且叠声不断地感谢着神明。

老女巫盘膝坐在席上,浑身颤抖,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她浑浊昏黄的老眼在房间中轮了一周,最终落到一个沉默地坐在屋角的青年身上。

青年身穿深蓝色布袍,朴素无华,只是脸带病容,白得似打磨过的羊脂玉。

“老头子先生,让你久等了。”老女巫站起来,朝青年行了个礼。

“您太客气了。”老头子也还礼于她,以清澈低沉的声音说,“这里人太多,能否出去说话?”

 

15

老女巫颔首答应了,两个人走出房间,来到庭院中。夜风习习,凉爽宜人,仿佛一匹上好的冰绡绫纱,轻轻覆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听说你是为了河底的东西,自远方而来?”老女巫走在九曲七折的回廊上,最终停在鲤鱼池前。

池水在夜色中幽深如泪眼,映出她似人非人的身影。

“是的,不知河底到底有什么?”老头子站在老女巫身边,看着潭水中两人的倒影。奇怪的是,明明水面波澜不惊,他们的身影却模糊飘摇,仿佛身边站着无数魑魅魍魉。

“别去水底……”老女巫骇然一笑,露出满口黄牙,“那晚我看到了,河底有一座坟墓。那是专门为身怀异能之人,所准备的埋骨之地。”

“听说有个女人……”老头子仍然不甘心地问。

“那个女人,会要了你的命。”老女巫拉住他的手,语重心长,“你那么聪明,又何必在虚妄之上,再寄托希望?

 

16

她的手指冰冷坚硬,像是冬天里被落雪掩埋的枯枝,没有半分生气。

“可是总要将过去做个清算,才好继续走将来的路。”老头子不再笑,难得脸色凝重地回答。

“痴儿、痴儿啊!终究不过雨打归舟!”老女巫失望地松开他的手,再也没有看他一眼。月色朦胧,将天地镀上无边霜华。

老女巫聚精会神地望着池水中红鲤穿梭,仿佛在看场人间大戏似的。雕檐画栋中,她佝偻的身体,安静得像一块岩石。

老头子见她不愿再与自己沟通,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这晚的风并不大,一枝绽放的紫丁香平空晃了几晃,他纤长的身影,已经在夜色中杳然无踪。

次日黎明,天边蒸腾着紫灰色的朝霞,几枚星子伶仃地点缀其中,像夏日的萱草上凝结的露珠。

老头子仍身穿洗得发白的旧布袍,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寄居的小巷。冷风乍起,迷蒙了他的双眼,他迎着晨风走到巷口,一个红点,突兀地闯进视野。

 

17

那是前一日见过的,跟熊男玩耍的乞丐幼女。她仍身穿红色短衣,蜷在草席上,像是小狗守着自己的家宅。

她的举动也十足像一只小动物,听到脚步声,立刻“咕噜”翻身,从草席上爬起来,漆黑明亮的大眼,盯盯地看着远去的老头子。

老头子并不理她,只埋首继续赶路,而女孩也急忙追上他的脚步。如海波般连绵荡漾的晨雾,渐渐消弥在阳光中。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邺城的道路上,在土墙灰瓦组成的暗色中,只有一抹刺眼的红,如燃烧在冷冬的火,如照亮了生命的爱,久久不灭。

老头子走得并不快,却很少歇息,脚程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读书人,慢悠悠地走出城门,向郊外的渔村走去。

但女孩子始终没有放弃,她赤着脚,累得跌跌撞撞。出了邺城,太阳在云彩后渐渐露出脸庞,日轮当空,无情地灼烤着大地。

城郊林木茂密,在路上投下片片凉荫,但这点阴凉在酷暑之中,无异于杯水车薪。

 

18

一个高壮的身影,从路边的灌木中走出来。他像是一座巍峨的小山,这座山来到女孩身边,把她抗在肩膀上。

女孩伸出细弱的双臂,很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脖颈。

“你确定她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老头子停下脚步,看着被艳阳的金光笼罩的熊男。

他在炎夏中显得越发威武,黑黑的脸膛因暑热散发着红亮的光芒,衬得瘦弱的女孩乖巧如倦鸟。

“我保证……”熊男口舌笨拙,却言之凿凿,“……以生命!”

老头子听罢摇了摇头,走向位于山道旁的小饭馆,叫了两碗面吃。既然属下以生命作保,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面是最常见的酱拌面,炒得喷香的酱里有些许细碎的肉丁。熊男自己并不吃,端着面碗,用粗壮的大手拿着筷子,细细地喂着女孩。

他脸上满布慈爱,好似根本没有看到自己的主人。老头子第一次被熊男视若无物,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不善言辞,忠心耿耿的属下,竟然会为了一个又脏又臭的小乞儿抛弃自己。

 

19

可是世间的爱恨,往往就是这样没有道理。

最终他也只能长叹一声,喝光了热气腾腾的面汤。

金乌在晴空中轮转,最终沉入绵延的远山。小渔村里来了外乡客,那是个身上有病的年轻人,他连连咳嗽着,到处寻访住处。村民见他文弱秀气,又带着个幼女,便热心地让他留宿几晚。

他所投宿的那户人家,主人是远近闻名的捕鱼能手。只是在夜色中,他的渔网堆在院子里,散发着阵阵腥气,显然已经久未使用了。

“为什么不去打渔了呢?”晚饭时,客人在油灯下热心地问。

“哎,说来话长。”年轻的渔夫连连叹息,“我们这些村民,向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哪知这河里突然出了古怪,渔网撒下去,都被卷得稀烂。如今只能在下游拦网,截些小鱼小虾来卖,这渔网已经闲置了月余。”

“那河里哪处水流比较平缓?”客人对这异闻十分感兴趣,苍白的脸庞,现出耀目的神采。 

“靠近山坳的一处,不那么湍急。”渔夫毫不知情地继续透漏着消息,他沙哑的声音随风飘游四散,像是在缎子般柔亮的夜色中洒了把粗盐。

 

20

月光中,屋檐下,一个身着黑色纱衣的窈窕女子,倒悬在窗棂外。她听到渔夫的话,纤腰一挺,身子便翻上棚顶。轻灵地踩着脆瓦,在屋脊上穿梭,奔向苍茫夜色。

几缕尘灰,悠悠地从屋顶飘下来。客人展袖把它们拂开,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但他没再问关于那条河的任何事,如孔雀收起了雀翎,如黄莺不再啼叫,变得如来时一样,满脸皆是挥之不去的倦容。

渔村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只知小女孩叫他叔叔。可是大家也无暇理他,一是因为这个年轻人总是咳嗽,身体十分不好的样子,估计无力为非作歹;二是不能下水捕鱼,村民们急于寻找新的营生,忙得焦头烂额。

只是这外乡人没事就往河边跑,他大概也知道河里危险,并不下水,只在山坳处水流平缓的地方晃。村里外出砍柴的农夫,三天里倒有两日见他站在河边发呆。

几天过去,众人也只当他是个傻子,只要他付账的铜钱是真的,便再也没人留意他。

 

21

很快就到了夏至时节,这是整年里白昼最长的一天。年轻的外乡人一大早就出门了,只余下女孩荒草丛生的山坡上,跟村中的孩子玩耍打闹。她依旧穿着红色短衣,在碧绿的草丛中格外醒目。

一块扁石,在晴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咕噜噜地滚到了她的脚边,将她的赤脚砸得生痛。

她撇了撇嘴,捡起石头,却见粗粝的石面上,写着两个漆黑的墨字。

女孩并不识字,可是在炎炎烈日下,她隐约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拿着石头向河边跑去。

她只知道一件事,要把这块石头拿给叔叔。

她跑得非常快,简直像一只在风中飞舞的红蜻蜓。

她并不知道,手中挥舞的石头上,写的却正是“快逃”这两个字。

老头子坐在河边,看波光粼粼,流水滔滔。盛夏绚丽的艳阳中,迤逦的河水幻化为闪亮的光带,在青翠的山脉中穿行而过,衬得深深浅浅的绿色鲜亮欲滴,几可入画。

 

22

或许是河水浸湿了他的长袍,也可能是卵石咯痛了他的脚掌,今日老头子的脸色格外难看。他剑眉微蹙,挺翘的鼻尖在太阳下渗出点点汗珠,微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河面。

恍如等待伏击猎物的猛兽。

阳光大盛,很快就到了正午时分。河心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先是一串气泡碎裂了缤纷的水光,接着一个女人的头缓缓露出河面。

她肌肤胜雪,杏眼含春,长发因浸水变得黑亮如绸缎,湿漉漉地贴在脸颊。

“老头子,下来吧。”阿朱红唇含笑,美得似《洛神赋》中描述的神女。

老头子利落地除掉累赘的外衫,只着白绸中衣,慢慢向河心走去。冰冷的河水淹没了他的膝盖,继而是胸口,最终如蜿蜒闪亮的巨蟒,把他整个吞入腹中。

与河面金碧辉煌,旖旎千里的美景截然相反,河中是墨沉沉的碧绿,水里满是水草和浮藻,稍不注意,就会被缠住手脚。

阿朱从指尖激射出一根银丝,牢牢地缠在了河边的大柳树上。老头子紧紧抱着她的纤腰,向河心游去。

 

23

两人交换过血脉,心意相通,在水中肌肤相亲,无须交谈,也能迅速了解彼此心思。

“我去查看过了,河底并没有作祟的水妖,而是些更麻烦的东西。”阿朱朝他打了个手势,一寸寸延长手中的蛛丝,令两人安全而缓慢接近河底。

河底更加黑暗,像藏着整个不见星芒的午夜。阿朱小心翼翼地潜游下行,突然水中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几乎要把他们卷进去。所幸蛛丝足够坚韧,令两人像是飘摇的风筝,在激流中飘来荡去。

几缕细长的水草被漩涡卷走,飞快地断成几截,借着阿朱过人的视力,老头子才看清原来在水底有两柄足有一丈长的巨大弯刀,在飞快旋转着,形成吸力惊人的漩涡。

刀刃随着河流运转,河水湍急时,便转得飞快;而水流减缓时,利刃也归于平静。此时正是仲夏,雨水丰沛之时,因此利刃无止无休,在河底转成一团白惨惨的银光。

“怎么办?”阿朱掐了掐他的胳膊。

 

24

熊男?眠狼?地龙?手下的脸孔飞快地在老头子的脑海中过了一遍,没有一个能应付眼前的局面。

“乾达婆!”他在心里默念出一个名字。

“扑通”,头顶碧玉般朦胧的水面被击破,一个身穿花哨戏装的青年,潇洒地游向河底。

他修长的身影,似乎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卷入漩涡之中。利刃挟着浓浓杀意,朝他的腰间横贯而去。

但乾达婆反应异常敏锐,身影一晃,手里已经多了杆铁枪。他以枪尖在刀面上轻点,整个人借力荡到漩涡之外。

乾达婆在水中停顿了一会儿,画着浓妆的犀利双目,盯盯地看着旋转不休的巨刃。接着毫无预兆地,身体激射而出,像一只发现猎物的鱼鹰,又像是一枝离弦的箭,举起长枪冲向漩涡的中心。

流水恢复了平静,强大吸力瞬间化于无形。阿朱和老头子相拥着深潜入水,只见巨型机关被破解,两柄利刃之间夹着一杆铁枪,已经失去了运转的能力。

 

25

乾达婆单脚独立,像是蜻蜓般轻盈地站在枪杆之上,碧水之中,身姿曼妙如天人。

“真爱表现!”老头子勉力笑了笑,指着巨刃之下的黑洞,示意阿朱快走。闭气太久,他有些头晕,而且随着潜行的距离不断加深,耳朵也开始隐隐作痛。

阿朱得到命令,腰肢一扭,拉着老头子从刀刃的缝隙中钻进了洞口。与方才的凶险万分不同的是,洞里只有死寂般的宁静,不见微光,令人仿佛漂浮在无边的黑夜中,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他的意识越来越飘摇,指尖泛起丝丝麻痹。这是他从成为驱魔师以来,第一次抵达了肉身的极限。

阿朱与主人心意相通,感知到他力量的衰竭。她游水的速度加快,简直像只天生就长在水底的游蛇。

在剧烈的划水声中,老头子的身体逐渐变得寒冷,仿佛要被刺骨的河水吞噬了。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穿绿色粗布罗裙的少女,漆黑油亮的长辫,像是个俏皮的尾巴般垂在她的脑后。她寂寞地坐在山坡上,对着斜阳晚照,吹响草笛。

 

26

“长歌哥哥,你说我还能回去吗?”少女放下草叶,惆怅地望着沉沉落日。

“琉璃,不要叫我的名字。”她身边站着个俊美的青年,青年身穿粗布短衫,长发随意地挽在头顶,却仍显露出不凡风姿。

“只有我们两个人,应该不要紧吧?”琉璃也知道错了,把草叶丢掉,像是猫儿般乖巧地站在青年身边,“况且你现在还不是个驱魔师。”

“可是我总有一天会成为个驱魔师的。”青年笑眯眯地捏了捏她饱满的苹果脸,“到时候琉璃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买来。”

“好,我听你的,你的名字,天底下只有我琉璃一人知道。”她的大眼睛里满含失落,但仍对青年伸出尾指,“来吧,我们打勾勾。”

两指手指勾在了一起,渐渐十指相扣,紧紧交握。天边的落日,仿佛也被这对年轻的情侣羞红了脸,沉入彩霞之中。

 

27

琉璃!

老头子猛地从短暂的昏厥中惊醒,发现自己浑身净湿地躺在阿朱的怀里,地面虽然潮湿,却再也没有了无处不在的冷水,面前是一个幽深空旷的甬道。

乾达婆在他们通过机关后再次隐身,目前只有阿朱随伺左右,蓬勃的力量,随着清冷的空气,缓缓注入他的血脉。

“这里确实是个墓地。”他抚摸着墙壁上铭刻的纂文,老女巫说得没错,河底藏着一座坟墓,“而且看样子,像是汉代的。这几个字是‘咸阳令’和‘侍郎’。”

“最好探探虚实!”阿朱的一双美目在黑暗中散发着荧荧绿光,潮湿和黑暗,是她最喜欢的环境。

于是她脚步轻巧地当先走在通道里,墙上有一只壁虎游曳而过,被她眼疾手快地捉住,塞进嘴里。

“哗啦啦!”然而就在她惬意地享受美食之时,脚下的石板突然松动下沉,她反应敏捷,跃到半空中,哪知石板坍塌的范围越来越大,她刚一着地,又有一大片地面坠入漆黑的地底。

 

28

老头子就眼睁睁地看着阿朱在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甬道上翻转腾挪,灰尘充斥着口鼻,不大一会儿,就不见了她婀娜的影子。

“我在这里!这里!”远处的天顶传来阿朱柔媚的声音,老头子这才发现,她狼狈地攀在高处一小块凸起的岩石上。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他无奈地苦笑。

“我送你过去,地面上的机关被触动,踏上去很有可能被摔死。”阿朱纤指微弹,射出两道柔韧的银丝,牢牢缠在老头子腰际。

她手臂用劲,使出全身力气,把老头子整个荡了起来。他身姿纤秀,如白鸟般滑过长长的墓道,越过了塌陷的地面,那黑漆漆的洞口深不见底,像极了一个个张开的大嘴,随时准备吞噬那些打扰墓主长眠的人。

“砰——”在荡过十几丈之后,蛛丝延展到了极致,悄无声息地断裂了。老头子从半空落下,跌在坚硬的石板上,滑行了丈许才停住。粗粝的地面,蹭破了他的肩膀,鲜血缓缓流淌而出,染红了吴缎白衫。但是他并不在意,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墨黑的墓道尽头,展露出灰白色的巨影,隐约是一扇门。

 

29

盘踞在天花板上的阿朱力气用尽,消失于空旷的墓道中。

整个死气沉沉的古墓中,只剩下他孤单萧索的身影,仿佛是即将被黑暗淹没的,一抹白色的月牙。

老头子走到门前,发现这门竟由整块原石凿制而成,他看着门上嶙峋的云纹,爬满绿绣的铜锁,莫名地感到些许紧张。

可是天下的门都是一样的,不是进去,就是出来,裹足不前,注定一无所获。

所以他用尽全身力气,去推石门。石门沉重得像个千疮百孔的命运,只缓缓露出一条缝隙,尘土从门楣上簌簌而落。

他从那缝隙中看进去,只见门后是个墓室,两盏灯火摇曳的长明灯,照亮了宽敞的石屋,位于中央的高台上,则放着一尊漆黑厚重的棺木。

老头子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几无血色。

熊男在墓道中弓起马步,双手用力抵着石门。他坛口粗的上臂肌肉鼓成一块一块,额上青筋暴流。

随着他不断发力,土块如雨幕般纷纷掉落,石门一寸寸开启,墓室的全貌,也缓缓展现在老头子面前。

 

30

这是一个清爽的房间,并不像普通的古墓般,充斥着闭塞了百年的,沉闷而难闻的味道,反而像个通风良好的厅堂。

墙壁以黑色大理石砌成,历经了岁月的风霜,原本光可鉴人的石面已经满布尘土。老头子以衣袖抹净一处石壁,只见墨黑色的墙面上,刻着两军交战的壁画。

画面中士兵兵戎相向,将领指点千军,旌旗飘摇,血溅黄沙。这栩栩如生的笔触,仿佛能令此起彼伏的战鼓声,穿过几百年悠长的岁月,传到今人的耳际。

“先生,你看,那里有古怪。”熊男指着高台上的灵柩,一贯冷硬坚强的黝黑脸膛,正微微颤动着,似乎被绵密如水,无所不在的恐怖气氛敲开了个裂缝。

长明灯的灯火渺小而昏暗,显得黝黑的棺木异常庞大,猛然看去,简直像只蛰伏在陋室中的巍然巨兽。

但此时棺盖向后平移了几分,令棺木敞开了两指宽的窄缝,于是这巨兽便微微张开了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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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子拾阶而上,走上高台,站在棺木之前。在棺木投下的暗沉阴影中,一具微微泛黄的骷髅,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白骨的骨盆窄而小,显然是属于男人的骨骼。

而在那光明无法抵达之处,还站着六个童男童女的石像,看来墓主希望在阴间也有人侍奉起居。童女头上细致的发丝,童男微微低垂的眼帘,雕刻得惟妙惟肖,生动传神,依稀都出自名匠之手。

墓室里并没有风,甚至连长明灯细弱的火苗都没动一下。刺骨的凉意,却似游蛇般从他的脚底爬上脊背。

他转身看向熊男,这个高大的汉子正站在高台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身边的灵柩。

“你早就猜到了是吗?”老头子轻轻地问,低沉而清澈的声音,在空旷的墓室中回荡。

“是。”熊男点了点头,迈开大步走上高台。他裸露的双臂肌肉暴突,脊背宽阔得像能扛起一整座山,在这狭小的空间中,他的存在是如此不容置疑,像是擎天的神邸,又像是永不言败的刑天。

 

32

老头子凝视着熊男铸铁般的脸膛,仿佛在打量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总是露出憨傻笑容,任劳任怨地接下所有任务的属下。

他想到了在夏夜的暴雨中,为他撑伞的熊男;在凄冷的寒风里,只身远赴北地的熊男;和不惜以自己的肉身,为他挡下致命袭击的熊男。

“熊男啊,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他永远不会忘记,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他曾坐在熊男宽阔的肩膀上,问过这样的问题。

那时他们刚刚完成了一件棘手的委托,熊男浑身浴血,而他也精疲力竭。因为曾在危难中同生共死,肉体的疲惫,令他们的灵魂前所未有地接近。

“一块涂满了蜂蜜的烤肉。”熊男低低地回答,迈步走在午夜寂静的长街上。

“还有呢?”

“一坛陈年的花雕。”

“还有呢?”

“其他的,暂时还没想到。”熊男腼腆地擦了擦鼻子。

 

33

“你真是个没有野心的人呢。”记得当时自己曾这样点评。其实他从心底里,也是有点鄙视这个无欲无求的汉子的吧?一个没有野心的人,难免被人瞧不起。

他不如阿朱聪明,也不及眠狼凌厉,只能做些重体力的工作,有时甚至连自己,都会忽略他的存在。

此时此刻,在这潜藏于激流的古墓,在这与世隔绝的地底,这个憨厚老实的手下,撕下驽钝的伪装,露出了从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这里,是个陷阱吧?”熊男粗糙黝黑的脸膛,逐渐接近,最终停在老头子面前。老头子望着他掩藏于浓眉下的炯炯双目,轻轻地问。

“唔。”就像平素一样,熊男吐出一个单调,却不容置疑的音节。

“你是何时发现的?”

“从走进这里的时候。”熊男一字一句地回答,“我曾经落入过陷阱,甚至被人类这种卑鄙的诡计,夺走了至亲。所以每当来到陌生的环境,我都会留意周围的布置,判断那是不是个陷阱?”

 

34

“如果是陷阱的话,应该有饵……”长明灯的微光在老头子净白如水玉的脸上流转,他水银般晶亮的瞳仁悄无声息地轮了一圈,最终落在了身边的棺柩上。

名贵的金丝楠棺盖,敞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仿佛传说中的阿鼻地狱,张开了深不见底的入口。

“嗯。”熊男转过头,看着那条神秘幽暗如宇宙的缝隙,平静地问,“先生,要打开吗?”

老头子伸手按住了左胸,他修长的手指,透过单薄的绫衣,碰到了藏在衣襟里的一个坚硬的油布包。

那里收藏着这世间最珍贵的香料——返魂香。

“长歌哥哥——,长歌哥哥——”耳边又回荡起少女娇柔的呼唤,或喜悦,或悲伤。那是他曾生动鲜明地活过的证明,那是每个男人都无法割舍的,对青春的眷恋。

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十洲记》

这是东方朔所著的《十洲记》上记载的一段异闻。传说于汉武帝时,西域月氏国贡返魂香三枚。大如燕卵,黑如桑葚,据说燃此香,病者闻之即起,死未三日者,熏之即活。

 

35

雪墨是个七窍玲珑的妖怪,看透了他内心深处的遗憾,在留下的酒坛中,放了一小截香料,加上冢狐之前赠与的,刚好凑成了半截。

这世上并没有多少人,可以抵挡住这奇妙香料的诱惑。那是能令残缺复成圆满,令逝去的爱人回到身边的魔物。

他此时才发觉,当日冢狐把香料赠送给他的同时,就种下了心魔的种子。

魔鬼悄无声息地在冬夜寂寂的落雪里、对酒独酌的落寞春雨处、和开得漫无边际,却又孤芳自赏的夏花中茁壮,等他发觉之时,已经被妖魔吞噬了理智。

“熊男,把棺盖推开!”老头子沉吟了一会儿,缓缓抬起头,他俊美的脸庞坚硬如玉石,再无半分犹疑。

“可是先生……”熊男瞪圆了双眼,惊讶非常,显然没想到一向睿智冷静的主人,会做出这样冒险的决定。

“没听到吗?去打开它!”老头子更大声地命令。他苍白的脸,因愤怒泛上些许红晕,如潭水似冰冷的双眸,也满含怒意。

 

36

熊男低头俯视着他,此时的老头子看起来好似只发怒的狮子,可是他却看到了这头狮子暗藏的脆弱和孤独。

终究,大家都是一样的,免不了会被对寂寞的恐惧侵蚀,被对温暖的向往诱惑。

他像平素那样沉默地低下头,伸出蒲扇大的手掌,推开了沉重的楠木棺盖。棺木和棺盖间留有楔槽,他并未用很大的力,重逾千斤,足有五六寸厚的楠木棺盖,就被轻易地推开了。

扑面而来的是浓郁刺鼻的香料味道,老头子急忙走过去,看向棺内,只见里面陪葬的琳琅满目的玉器中,躺着个玲珑娇小的身体。

尸体上盖着一件缀满珍珠和白玉的锦被,织锦无法覆盖之处,露出如春草般蓬勃茂密的黑发。

老头子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手,揭开了尸身上覆盖的绫罗。

“哗啦啦——”墓室内回荡着珠玉破碎之声,织锦经过百年来岁月的冲刷,在一拉之下,即化为缕缕败絮。

珍珠和玉石如繁星般纷纷掉落,落在漆金的棺木上,落在月影似莹白的玉枕上,落在少女充满弹性,栩栩如生的肌肤上。

 

37

没错,棺内躺着的,确实是一个妙龄少女。她双眸紧闭,秀眉如黛,小巧的嘴巴微张着,束发的丝带在时间的摧蚀下烂成了丝絮,黑亮茂密的秀发如春水般流淌在棺木中。

她穿着一件水色襦衫,下身着樱色长裙,恰似桃花付了流水,生动而明媚。看起来不似死了,倒像是在睡个短暂的午觉,仿佛随着都能醒转,从沉重的棺木中爬出来。

老头子的脸庞因兴奋而发红,熊男则满怀忧虑,仿佛慈父在担心自己无法约束的孩子。

在见到这少女的同时,他平素的冷静和智慧都被抛到了脑后,手足无措得像个见到了情人的怀春少年。

“你看啊,她多么美。”他空荡荡的,孤独了几百年的内心,被巨大的喜悦填满,恨不得把这来之不易的幸福跟天下所有人分享。他拉起熊男粗糙的大手,指着棺内的少女,“这么多年,她一点都没变,还跟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还好我是个驱魔师,不老不死,否则怎么能配得上她呢?”

 

38

天下所有陷入热恋中的人,都是渺小而卑微的。即便与世隔绝,看尽世事沧桑的老头子也不例外。

他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多年来所受的挫折,仿佛又变成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在春光中跃马扬鞭的少年。

他掏出怀里珍藏的油布包,拈出了手指粗细的金灰色香火,迫不及待地走向阶下的长明灯。

长眠灯的灯火很微弱,灯座是一个两人合抱般粗的铜缸,缸里盛满灯油,而灯台上靠近灯芯之处,则装着用以冷却灯油的清水。阻止油温上升,让灯油不受热挥发,就是长明灯的奥妙之处。

老头子围着刻满铭文的铜缸转了一圈,将返魂香凑近蚕豆大的灯火,杳杳的烟气,曼妙地在墓室中扩散飞舞。

于是壁画上的将军交战图,七女复仇图,透过这淡紫色的烟雾看去,都变得更加生动逼真。

舞剑的女子衣袂招展,身姿曼妙,似乎一跃就能从墙壁中跳出来。

(未完待续)